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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

  1

  “嘣嘣,嘣嘣”,敲门声响起,吴菲仍旧没有抬起她的头来,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手中那份文件,那是关于万山焦化厂污水排放治理的一个重要提案。现在习主席提出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理念深入人心,从上至下,包括普通百姓,环保意识都大大增强。因此但凡遇到关于环保方面的问题,都会在我们这位女市长的心上加重一个砝码。何况她历来对任何的事情都从不马虎。

  “请进!”吴菲的声音果决干脆。

  身着灰色西服套装的秘书文卿推门不往里走,只在门口说:“吴市长,再有五分钟,关于昨晚洛威地震的第二次会议将准时召开,三会议室。”

  “好的,谢谢!”文卿闪出。约莫又过了两分钟,吴菲立刻从椅子上腾立起来,踱入她的更衣间。照着镜子,她迅速瞟了一眼自己全身,修身的黑灰格子西服里露出衬衫雪白的领子,仿佛颈前开着一朵亮眼的百合。腰间一条宽边同布腰带修饰出她完美的身段。黑西裤窄裤管下一双简约的黑色中跟皮鞋,品质极好,低调而轻奢。她对自己的整体形象表示满意,微笑浅露。但很快,她发现自己脸色淡白了些,或许因为长期睡眠不足,但她从不愿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丝憔悴。这一点,女人的化妆品可以帮到她。她立刻拿出粉饼来,薄施嫣红。但唇色她以为够了,只要润泽就好。

  保证自己足够精致,她跨出办公室,经过一个短廊,来到第三会议室。十分准时。

  众人已就坐齐全。参会者中有不少已年过半百,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脑袋中央已经荒芜一片。大家神情凝重。

  但吴菲的入座,使那样的气氛自然有所化解。那倒并不因为这事件的严重性失去紧迫感,而是那种三十七八的一个青年女性,她浑身所散发的,通过她的形象、仪态、顾盼、神情、精明和干练等等所无声演绎出来的东西,准确的说,或许是一种集中的美感,生命的美,智慧的美,力量的美,征服了大家。不伦是出于尊重、欣赏、还是长者对于晚辈的包容与怜爱,在整个市府里,对吴菲,大家竟没有不服的。

  这或许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吴菲年纪轻轻能做到市长高位,从没有凭过颜值。尽管再严肃的工作再职业的着装,也无法尽掩她那种女性的美,反倒把那种专属于女性的优雅和充容以更高的层次展现出来。正如同再美的颜值,也无法遮挡她在事业上所天然显露出来的智慧与方法,还有魄力。

  吴菲22岁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哲学专业,后又考取中国政法大学攻读硕博学位,方向为宪法与行政法学。28岁以最优毕业生被清溪市政府直接招聘。同年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和全国律考,均以头魁上榜。

  “奋斗虽然艰苦,但果实总是很甜蜜。”这是吴菲一直深藏在自己脑子中的一句话。

  “好,我们会议开始。请地震减灾委员会汇报一下截止当前,兴文地震所造成的具体灾情和损失,以及救援安排落实情况。”

  听取完汇报后,吴菲心中忧恻,但她仍然冷静。“大家在灾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做出行之有效的积极反馈和应对,做得很好。但除了继续增加救援力量,敦促救援物质以最快速度送达灾民手中之外,大家一定要重视受灾学校的重建,幸存孩子要立即转入安全学校,即刻恢复上课。保证他们一课也不要落下。对于受灾的老师,也要加强安抚,尽快安排恢复岗位。自然的灾难,纵然可怕,但都不会超过对希望的践踏。孩子是家庭的未来,是灾区的未来,也是国家的未来,切不可耽误。”

  “好,吴市长,我们一定责成当地教育局立刻做出妥善安排。并将不遗余力协助他们。”

  “好,那就由你们地震减灾局和市教育局分别派一位局长,即刻赶往灾区,落实相关问题。三天后分别给我交回完整报告。”

  “好的,吴市长。”

  又讨论了几个要紧环节,一一落实后大家方才散会。回家后吴菲已倦极。

  2

  家里住着吴菲、母亲和女儿雪薇。但屋子有一百八十平。那是参照干部行政级别,自愿以市场五折价买的。即便如此,吴菲仍旧有近八十万的房贷要还。每月月供基本小一万,所以收入并无太多富余。但吴菲是一个廉洁的官,从无非分之想。或者说选择为官,并不是慕其权贵,那是她纯粹的人生理想。

  官员,就像是社会图景的描画师。他能以他的位置,他的权柄,他所能调动的资源,带领着一方百姓,走向更先进,更幸福,更温暖,更高远的人生意境。这种引领作用,是整体的,是布局似的,是方向感的,并能在布局、规划,方向明确的前提下,将一幅美丽的图景填满。这是一个迷人的职业,是功在千秋万代的事业。

  但那样的职业,也尤其是难的。要不,也无需全国统考,层层设关,专揽优秀人才了。因为所谓的行政,是一个大包围的概念,其中涉及一个社会的各个领域,基础建设、人文科教、体育卫生、工农服各行业;关系到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汉族、少数民族、普通公民、华侨、外籍人士等所有族群。内部科室划分,对上对下联络,和平外交等等,还有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何可休矣。尤其是作为一个一市之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更是处理大小各种事情的当仁不让者。因此一个人,往往难免将时间与精力四分五裂。何况吴菲是一个女人呢!

  所以对于家的照料,对于丈夫的柔情,必然减到最少。不仅如此,他们吵架了。就在两个月前。

  那天吴菲同样拖着疲惫的身子晚上十点过后才回到家。母亲感冒了好几日了,吃了感冒药已经忍不住困睡去。陆兵、雪薇父女俩仍在客厅里。半环形沙发上坐着陆兵。他正在手机上不停的敲击着什么。或许是特别专注吧,吴菲开门的声音他也没有察觉。

  雪薇正瞄着电视中的动画片,不停的嘎嘎笑着。她身上依然穿着学生的校服,头发是明显的凌乱。一个马尾辫,松松垮垮,还有离开束缚散在脖颈两边的。那种样子,在吴菲看来是最不忍视。一个人,如果精神倾颓了,就彻底的废掉。而一个斗志昂扬的人,绝对不会懒懒散散、拖拖踏踏。

  “薇薇,十点了还没有去睡觉!”吴菲几乎有些咆哮。“澡也没有洗。明天不上课啦?!”

  “哦,妈妈,要上要上。我把这一集看完就去洗。光头强太好玩了!”

  “都十岁了,跟我说光头强太好玩了!那就让光头强陪你玩一辈子罢!”

  母亲的严肃和抬高的嗓门,使雪薇刚才的热烈,一下子凉到冰点,她笑到一半的表情,立即僵住,心中一梗疼痛,两珠眼泪,已经汪汪的盈满眼眶。她颤颤微微的站了起来,低头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你干嘛呀,深更半夜才回来,回来就吼孩子。偶尔一个晚上,看一下动画片,开心一下,不知道有多了不起。”

  本来对于陆兵不督促孩子早些洗睡,自己贪玩手机,已经让吴菲气不打一处来,他还如此堂而皇之,吴菲是拼尽最后的力气也不要放过了。

  “哦,你这个父亲还真是伟大。孩子很开心是吧?你也很开心,是吧?毕业快二十年,仍然做着一个小职员,这样的日子,多开心啊!不知道男人的尊严要往哪里放?”

  “你不用这样借题发挥,阴阳怪气。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你顶顶了不起,从小就是高材生,现在是大市长。我只是一中专毕业,一辈子一个小职员,如何配得起你?谢谢你念旧情嫁给了我。但现在,我感觉,我的大市长,请收起你的骄傲吧,我-受-不-起!”刚才手机里与静子聊得火热,她的软语温言包裹着他。她虽离异,但你感觉不出那种低迷与脆弱。这是让陆兵很惊奇又很佩服的。

  陆兵、吴菲、静子,他们曾经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陆兵自幼爱一点诗词歌赋,写得一手好文,所以骨子里是自尊的。但在沸腾凶阔的现实面前,他的确显出弱势,一直没有什么晋升。

  学生时代,男生都是慕着扎马尾的班长长大的,除此毫无别的理由。陆兵也不例外。后来尽管天远水远,有他的诗歌牵连,两人的爱情,终究没有偏离最初的航线。等吴菲读完博,便毫无悬念的投入陆兵的怀抱。两人领证结了婚,没有举行任何婚礼,没有任何仪式。“我们所拥有的,是真正的爱情。”陆兵在床上吻着自己的新娘时说。

  “是的。”吴菲也全然不在乎。她唯一在意的是一种奋斗。

  陆兵永远的满腹才情,但除了一份微薄的工资,永远的一无所有。那些文学的花儿,在陆兵心里,开得绚烂而又卑微。它们有时足以拿来自我膨胀,但很多时候,陆兵心中也是痛苦。社会是现实的,那些唯美空灵的文字,并不能为他换得财富与自尊。而偏偏文字所给人的骄傲,如同给自己头上置了一顶王冠,那顶王冠有多耀眼,那份骄傲有多华丽,人也就有多清高,他的自尊也就有多薄脆。

  因此,在两个人婚后的日子,他们常常这样彼此激惹。有意或无心,都是因为生活。生活,它太有本事了。所有的情性,在生活面前,都难免暴露无遗。

  在生活面前,我们常常像一只刺猬,既去扎刺别人,又常常被别人扎刺。哪怕他是你的爱人!而且,往往因为关系近切,才有更多的机会给对方以攻击。所以又爱又痛,时雨时晴,往往成为夫妻之日常。

  吴菲换好拖鞋,心中早已累空,但她从来不会向人认输。“哦,原来你这么有志气,我还真是头一回领教呢!”讽刺十足。说完,狠狠的摔上门,朝着卧房快速的逃去。她绝不允许在人前落一滴眼泪。

  陆兵的心上,也是结着一层一层的冰。他知道吴菲忙了一天,一定累坏了。他很想进去安慰一下。但今天,他完全挪不动他的步子。这样的戏,在这个很有些空荡的大宅中,不知上演过几百回。尽管没有剑拔弩张到封喉见血,但一颗小小的心脏,无数次这么凌迟一般的受刑,那伤痕,那疮茧,折叠复加,现在,是完全没有剩余的部位可以滋生了。

  卧室里已传来吴菲洗澡的哗哗声,明天还要去远山焦化厂实地勘察。她连悲伤的时间,也不能给到自己。

  而陆兵走进了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榻榻米的小床。

  第二天清晨,吴菲从一片阳光中醒来,那时正是美丽的春天。她注意到身边是空的。但看着这美丽的阳光,橘黄、干净、明亮,已经浓墨重彩的打在电视墙上,她依然觉得,有什么要紧呢?春天它就在这里。她将双臂完全的上举,伸了一个懒腰,露出依然青春的微笑,告诉自己,一切安好!

  母亲已备好全家人的早餐,但陆兵仍然没有醒。

  “不等他了,我们吃。来,雪薇,看外婆煎的这个鸡蛋,多漂亮!”说完,将雪薇的餐盘更往女儿近前一些放下。

  雪薇只淡淡的拉开一点嘴角,然后就埋头吃东西。

  “小家伙,还生气呢!”吴菲心中想,但不去拆穿,只说:“薇薇快吃,吃完外婆送你上学哈。”

  “我要爸爸送。每天都是爸爸送我的。”

  “爸爸昨晚可能睡得有些晚,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可是时间有些来不及了。学校这么近,就外婆送哈,听话,乖!”

  “我就要爸爸送。”

  “这孩子!”

  “好,我送,薇薇快吃。爸爸等你。”陆兵已穿戴整齐,出现在客厅。眼圈中,是一片血红。

  “陆兵,快来吃早餐。”母亲见那二人彼此漠视,想来昨晚又有一场战争,主动招呼女婿。

  “不了,妈,我不饿。你们吃。等薇薇吃完,我就送她。”转身回他们的卧室拿自己的挎包。临别时,他对岳母说:“妈,那下午麻烦您接一下薇薇。”

  “好。”这位年迈的母亲已从女婿风雨过后的平静里,嗅到一些不祥的气息。只是她知道,如果要发生什么,她的阻止将是完全无力的。

  此后,那个家,陆兵只回来过一次,打包自己的行李。

  那天吴菲回卧室整理自己的衣装,看见一个厚厚的信封,静静的趟在他们的床上。

  3

  处理完一天的事情,吴菲才寻了一间咖啡馆,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在低回浅奏的乐曲声里,她轻轻的展开陆兵的信。

  菲菲: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每次这样叫着你的时候,我总感觉,我们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两小无猜的年纪。回到我们一起在原野中捕蝴蝶的日子。回到我们靠着一封一封的书信,聊解相思的青春岁月。

  其实那时候,我们都并不太懂得什么叫做爱情。可偏偏,在那样的懵懂里,我们才最为完全的享受到了爱的甜蜜。

  可是,生活终究不只是诗。诗,根本是人生的奢侈。我们所要面对的世界,是完整的,而这完整中,更多的是物质,很少的是精神。每天面对金钱和算计,这样的人生,我是有些过不来的。所以,不能入世,使我变得贫穷、懦弱,抬不起头。可你知道,我的骨子里,又是那样骄傲和清高。因此,我已经断定,我的下半生,也不会在财富方面,有更多的起色。我终究会是一个失败的我。

  而与我相较,你就像一颗灿烂的星,即便放在漆黑的夜空,也光芒万丈。这清溪市里所有的百姓,都沐着你的光华,对你百般称赞。请你相信,在那万千的称赞者中,我一定是最积极、最热情的那一位。因为单纯仰望你的星光,我是幸福和愉悦的。

  但不容质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只不过,这个事实,一方面坚硬如铁,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它极不真实。我们根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但正是这一层关系,让我们彼此心里生着许多的希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妻子希望丈夫多一点经济的担当;丈夫愿望妻子多一点的温柔和体谅。这有哪一点值得人非议呢?

  所以,你的指责,我心里从来都抱以理解,但很无耐的是,它一点也不能将我改变。素朴的生活,充裕的精神和情感,我只适应那一种很小的日子。连房子,我都觉得,蜗牛那样的家就很好。

  可是菲菲,我的爱你,恒久不变。从最初认识你的第一天,到我生命的终点,你都是在我心头永远激荡着我的春天。

  但是,我们不能过于近前。请允许我从此,对你保持仰望的姿态。无论在白天,还是夜晚。

  我们离婚吧!请原谅我的选择。你需要一个更优秀的人,陪着你走。

  家里的一切,都归你,我不会主张任何的权利。只是很抱歉,连房贷,也全部归你。雪薇,和你一样,是我生命中的挚爱。她周末的其中一天,由我来照顾吧。每个月,我为她承担两千块的抚养费,直到她大学毕业。如果将来我的收入有那么一点点提高,我也愿意多付一些。

  你什么时候方便,电话约我,我和你去民政局办手续。

  最后一次吻你,我的菲菲!

  陆兵 泪留

  2018年春天

  吴菲觉得心好痛,却流不出眼泪。彼此一起走过的二十多年的光景,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积压在她的心头,她闷胀得好难受。她的呼吸变得很快,额前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胸中一份即将爆炸的感觉,使她起身摸到卫生间里,终于什么也不顾,在里面嚎啕起来。

  “陆兵,陆兵,你是有多傻?你不知道我也是深爱你的吗?”吴菲肝肠寸断,涕泪交加,不住的自言自语。

  但哭过之后,整理好仪容,吴菲回到座位,将陆兵的信,又拿来细读一遍。也许他是对的。有些爱,只能够远远的。

  但,心到底是空了。曾经,不管是爱也好,失望也罢。争吵也好,冷战也罢,人是在的。空气里就有他搅动的热流。这一夜回到家,却是一个空白的所在,清冷的所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哪怕是一脉的灰呢,也总有一种美的意境。如今是一张寂寞的白纸,如何不叫人空落和悲戚?那种痛苦,濒死一般,唯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其中滋味。

  从此,孩子的功课也没有陆兵负责了。无论如何,那是最不可耽误的事。

  吴菲打开自己平时几乎从不看的家长群,班级群,一一寻找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和相关的信息。她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悲伤完全忘记。

  她踱到孩子的学习间,大声唤:“雪薇,你过来。”

  雪薇从卧室中趿着一双拖鞋懒懒的过来。

  “一个小孩子,走路怎么这样无精打采?一个人连精气神都没有,他能做好什么呢?快去,把今天的作业和这个学期的试卷都给我拿来。从今天起,由妈妈辅导你的功课。”

  “爸爸呢?”

  “爸爸要去出一段时间的差。”

  “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小孩子的察觉力让吴菲感到惊讶。

  “没有,爸爸妈妈任何一个都不会离开雪薇的。去拿功课和试卷。”

  “哦。”雪薇将信将疑。

  “啊!语文:88,92,87,85!数学:91、88、76、85!天啦,这就是你爸爸说的很好?小学三年级,这样的成绩,你们居然如此满足。知不知道我们同事里很多孩子数学基本都是满分。语文97、98比比皆是。这才是标准,知道吗?孩子。学业是你未来的起点。如果不足够优秀,起点低了,每天扫街卖菜或搬砖,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爸爸说,那也是很好的生活啊!一个人,重要的是获得精神上的快乐!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光荣。”

  “这一点妈妈不否认,妈妈尊重包括基层人员在内的所有人。但是,作为一个人,需要有信念,有目标,有能力,懂得去创造,才不负这短暂的人生啊。没有充满着奋斗的人生,只求饱腹,与动物又有什么差别呢?何况我们是女孩子!女孩子尤其要优秀,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妈妈,你讲得好深奥!我不懂。”

  “你如果看见妈妈是怎么长大的,你就会懂了。现在你不那么懂,也没有关系,我相信你随着一天一天的长大,一定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现在,我要给你立一个规矩,随便哪一科,如果满分是一百的话,都不可以下95。以此类推。如果考不到,你就别怪妈妈的惩罚了。不想接受惩罚,就好好加油!上课认真听讲,回家认真做功课。这世界,快乐是最好的,但它也是最昂贵的。浅薄的快乐,是一时半会儿的。但内心深处的快乐,必须从成功里得来。现在赶紧去睡,明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活动十分钟,再朗读语文和英语20分钟。然后洗漱吃早餐,上学。”

  “哦!”再次走回卧房时,雪薇的脚步声,不再是那种拖沓的节奏了。

  吴菲,似乎也忘记了刚才失去的一切。她又有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冲一个澡后,她沉沉的睡去。

  4

  “来,我们喝酒。”静子举起酒杯,向陆兵邀约。

  “那你想和我庆祝什么?祝我离婚吗?”陆兵满面是凄哀。伤痛分明的写在他的眼中。文人大都是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

  “离婚是没有办法庆祝的,对谁不是剥皮抽筋呢?而且虽然这种感觉似乎可以通过时间来治愈,但说真的,那种失败与落空,是会持续我们的一生的。仿佛心被挖了一个洞,再也无法填补。一旦触及,就会鲜血长流。”说时,仿佛自己的心又痛了起来,陆兵注意到她一个不自觉的颤抖。

  “好,我和你喝酒,就庆祝我们在人生里,比人家多了这一层感受。”两人的酒杯撞得很激烈,黄色的酒珠溅了一桌子。这街边的麻辣烫馆子,不像那种以前陆兵常去的高档餐厅,你大声狂妄一些,自己快活了也不必担心与环境违和。但吴菲对生活有她的讲究,他们几乎从来不会走进这样的市井之地。

  在静子面前,陆兵却历来十分放松,不必担心什么话说错。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个姐妹,或者兄弟。但彼此也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但因为吴菲的身份,静子倒不愿意太过靠近。她是那种可以过得平凡,但一定要内心自在的女孩子。

  陆兵的离婚,在静子这里,只是一个同命相连的人,她主动请这位自己曾经崇拜的大诗人,更多是因为共情。

  “来,吃两串牛肉。不能只喝酒。这家麻辣烫,牛肉总是特别新鲜。”说完,给陆兵的碗里递过来两串,又从锅里撸了一串给自己。

  “嗯,很喜欢你一个女孩子这样子吃肉。大大方方,毫不矫情。”看静子一口送入一大片的牛肉,陆兵似乎很过瘾。

  “哈哈哈哈,不批评我没有吃相,你也够酷的。”两人又快乐的举杯。

  “陆兵,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能有什么打算,继续认真过我的生活。”

  “嗯,喜欢你这样大气。我知道,不论生活里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会很坚强的以你自己的姿态站立。”

  “怎么对我这样有信心啊?”

  “一个在文字中徜徉半生的人,是必定会有这样的底气。”

  “难怪不得你总是活得比别人惬意一点,因为你拥有自己。”

  “不敢把自己拉来与你一列。我不过是趁有空会读一点文学作品,受到许多鼓励,但却一个字也不会写。”

  “不,静子,你错了。真正伟大的写作,是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一首诗。无论经历的是苦痛还是欢乐,是坚定还是彷徨,他都永远不会丢失自己,那就是最美的诗。”

  “陆兵,你怎么说每一句话都像在作诗。太美妙了!”

  “可是,我在社会中,却很废。工作快二十年了,依然是一个一层不变的小职员。不是吴菲受不了我了,连我自己,也对自己很嫌弃。这或许是导致我们离婚的最根本原因。尤其在她的光环之下,我更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不是不能承受别人比我优秀,我是无法原谅自己颓败到底。”

  “陆兵,你哪有颓败到底呀!一个人,坚持他的梦想,坚持他内心的信念,超越凡尘,这是一种怎样的勇气。其实金钱,果腹就好了。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或者多余。我倒很欣赏你这样的人生。”

  “没有杜康,解我忧者,唯你静子。来,我敬你一杯。”

  “那你是如何离的婚呢?对不起,也许伤心事不应该重提。”

  “没事,我的前夫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他是清溪市很有名的大律师。为了更好的提高自己的能力,他决定去加拿大一家律师事务所进修国际法。在那里,也许山明水秀,心灵被洗涤了一遍,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吧。一个华人女子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向我提出离婚,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将国内的房和车全给了我。孩子,去年秋天他也弄到加拿大去上学了。”

  “哦,你还在医院里吗?”

  “嗯,现在我是我们的产科护士长。”

  “哇,这么厉害!如此年轻,就当上了产科护士长。”

  “没什么啊,我喜欢认真的去做每一件事。你也是净身出户?”

  “是啊,我自己贡献的也不多,再加上,吴菲要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她每天又那么忙。但我知道,如果我主张要孩子的话,她又该痛苦了,并且一定努力和我争。所以我决定周末带一天孩子,以便她能放松一下。”

  “这么好的人,怕吴菲会后悔哦!”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想我会永远爱她。但对她最好的爱,是远远的看着她。”

  “是的,给人以自由,给爱以自由,如果结婚是一种错误。”

  “静子,你真的蛮不简单的呢!仿佛一切都被你参透。”

  “这也许和我们的职业有关吧。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但生命又是如何的短暂和宝贵,我们何必再给大家那么多的束缚。”

  “你这么说,我的心也敞亮了。未来还长,但未来也很短。不论怎样,都不能丢失掉生命的勇气和爱的能力。哪怕只是爱一份恬淡的小日子。”

  “那你打算住哪儿呢?”

  “租一个够一人居的小房子就好了。”

  “哈哈,如果你不介意,欢迎你来与我‘同居’,哦,买嘎的,我的脸也很烫——我有不少空余的房间,可以借一间给你。”

  “谢谢!但那不太好,你是一个女孩子。不过以后我可以随时来你那做客。也欢迎你光临我的蜗居。”

  “好!”说完静子又端起酒杯。

  喝完大家一起抬头望了望天,一轮新月在夜空里,像一盏别致的灯。

  5

  现在吴菲的日子,会多许多的焦灼。尤其晚上要加班的时候。但对于一个一市之长,这样的机会太多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出一个叉子,需要她亲临指挥。但所有的情绪,她都不会在工作中暴露出来的。近十年来,在偌大一个市府,她从来没有损害过自己的形象一次。这真的很叫人暗暗佩服。加上她的廉洁,组织上正在考虑她,或许会有进一步的升迁。

  只要外面的工作或应酬一结束,她总是马不停蹄的赶回家中。她规定雪薇九点半必须要睡觉,她总是希望可以抢在那个时间之前回来。

  这一天,周二晚,八点半,吴菲拖着一个倦体回家。

  雪薇奔过去,抱着妈妈,“妈妈,你累坏了吧?来,咱们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捶捶背,捶捶腿。好不好?”

  “不用。妈妈没事。你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睡觉了,赶紧把功课和试卷拿出来,妈妈帮你看看。”

  “不要了啦!妈妈今天看起来特别累。我们明晚检查,好吗?也许明晚妈妈可以回来得更早一点。”

  “我说过不用担心妈妈。一会儿妈妈也早睡就好了。去拿!”语气里多了一些威严,孩子心怯,半拖着步子去卧房里拿东西。吴菲则起身走到她们的学习间。

  雪薇的小身影轻轻的闪进来。

  “来,给我!”

  她是多么不想递上这一张试卷啊!明明最近功课都已经进步了很多,但考试那天有些感冒,整个人都感觉晕晕沉沉的,答题的时候脑子很不清醒。

  “78!78!数学才考了78!哦,天啦!——不,行了,你自己算算,距离95分差多少?”

  “17。”雪薇的声音低得像蚊子。

  吴菲从自己身上解下皮带,狠狠的向雪薇的屁股和腿抽去。打到17下的时候,她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但她这时候才发现,雪薇根本就没有哭,她就那么一直站在母亲的面前,等她一鞭一鞭的抽下去,一张小脸,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的扭曲着。

  “记住,女孩子一定要优秀,知道吗?否则,你将会什么也没有。”

  “好,妈妈,我知道了。您快去休息,累了一天了!”

  没想到孩子这样懂事,自己忍着剧痛还能来主动安慰母亲。这使吴菲大把大把的流出眼泪来,她将雪薇那小身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母女俩哭作一团。

  第二天上课,雪薇如坐针毡。她的屁股不停的扭动,好寻找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可是,无论怎么放,总是疼得钻心。于是她尽可能的往边缘靠,只让大腿外侧约略的贴一点凳缘,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就好。

  “陆雪薇,你是怎么了?”今天的早课是语文,方老师亲切的问道。

  “方老师,我没事。”雪薇的声音,依然充满童声的甜美,可明显让人感觉她在压制着什么。

  “没事怎么像只小蚯蚓拱来拱去?”

  “小蚯蚓。”一屋的孩子们立刻哄笑上了。雪薇的脸腾的红了起来。

  “老师,但我真的没事。我只是长了一个小疮,妈妈已经给我涂过药了。”

  “好吧,那专心听课。”

  “好。”

  可是那火辣辣的疼痛,是没有办法专心听课的,毕竟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止住自己扭来扭去的动作。每一堂课都如此。最后,老师将孩子交给班主任。班主任老师将雪薇带到校医务室做检查。

  “不用检查,不用检查。王老师,我真的就是长了一个小疮,人家不好意思嘛。”雪薇极力的掩饰着。

  “放心,小朋友,骆阿姨动作很轻的,不会把你弄疼。让骆阿姨好好帮你看看,好不好?”校医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子,和善的微笑中,也有一股医生特有的威严。这让雪薇不敢继续反抗。

  趴在床上,雪薇特别的忐忑不安。

  “王老师,你快来看!”

  王老师进门来,拉开帘子,和骆医生一样,止不住的瞠目结舌。退掉长裤的雪薇,整个臀部,两条腿上,密密的布着一条一条的血痕。有些已经显出一些淤青。那血痕,似海棠一样嫣红,但却格外的刺目,能让所有看见的人,心痛到落泪。

  王老师蹲下身去,轻轻的为雪薇穿上裤子。凑在雪薇耳边,含哭的说:“薇薇,告诉王老师,这怎么回事?是谁打了你?”

  “王老师,没什么事的啦!我一点都不疼。真的。我们回去上课吧。这节英语,可不能耽误。”

  王老师的眼泪更是汹涌。她轻轻的搂着薇薇的肩,摩挲着她的头发与后背。骆医生也泪液流转。

  “这是紫药水,拿回去让妈妈每天帮你擦两遍。一早一晚。很快就会好的。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记得来找骆阿姨。”

  “好,谢谢骆阿姨!”

  “薇薇的伤,不要对任何人讲起。”

  “好,我知道。”彼此十分默契。

  因为大家都知道,雪薇是吴菲市长的千金。自然慎重一些。

  “好,薇薇,我们继续去上课。但你可以用王老师的坐垫。”

  “好的,谢谢王老师。您对我真的是太好了。谢谢您!”

  吴菲正在很认真的看一份文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屏显是雪薇的班主任王老师。

  “您好!王老师,我是吴菲。”

  “吴市长,您好!我知道您日理万机,但今天,请您务必抽时间来学校一趟,好吗?”

  “好的,出什么事了?我交代一下,上午就过来。”

  “好的,辛苦您了!”

  “没有,谢谢王老师!一会儿见!”

  学校里单独有一间会客室,王老师在校门口接到吴菲后将她引到那间会客室落座,并给市长倒上一杯热水。

  “吴市长,对不起,本不应该打扰您,您公务那样繁忙。但雪薇的伤,那样重,她几乎完全不能安静的坐下,不停的扭来扭去。她说自己长了一个小疮,很快就好。但我不放心,带她去找了校医。那分明是被鞭打的痕迹。是怎么回事呢?因为牵涉到您的家事,我已嘱咐校医,不要伸张。”

  “啊!——有那么严重?”吴菲眼中迅速涌出许多的眼泪。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使劲的向椅子后背紧紧的靠过去。好像所有的悲伤、心疼、倦怠、迷失,都借着那一个椅背,可以得着支撑。

  自己从小,也是被母亲鞭打着长大的,但所有的痛,似乎都已被忘记。因为那种鞭打,她才明白了奋斗的意义。因此,才从父亲重男轻女的阴影中,寻到了一条成功的路径。她证明给全世界的人看了,尤其是证明给自己的父亲:女孩子,一点也不比男孩子差的。但就在她当上市长的那一年冬天,父亲因为中风,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死去。他最后望向吴菲的眼神,里面第一次充满浓浓的爱意。

  都是母亲,吴菲向王老师合盘脱出事情的原委。王老师递给吴菲一张名片:“我认识一位朋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心理医生。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很好的慰藉。有空时不妨约约他。”

  “好的,谢谢您王老师!”吴菲上前拥抱了一下她然后转身离去。

  6

  吴菲并没有立即找温医生,她没有觉得自己有明显的心理问题。雪薇的伤,也一天天减轻,那个孩子,学习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到周末的时候,与爸爸在一起的那一天,已经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再一周后,学校举行了半期考试。吴菲对雪薇满怀期待。但雪薇语文考了98,数学偏偏反过来,考了个89。

  “你?——”没有更多话讲,吴菲的皮带又被自己解了下来,在雪薇还略觉青黄的屁股上,又是狠狠的六下。其实这次考试的难度很大,班上只有一个男生数学考了96,其余均在90以下。

  雪薇仍然不哭,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她闭着眼睛,紧咬着嘴唇,像等待一场必然要来临的风一样等待着母亲的皮鞭。皮鞭真的来了,她才被那股力量推着整个人挺向前方。一个使劲的打,一个从不求饶。那画面,很有些悲壮。

  第二天,吴菲给雪薇涂了紫药水,亲自送她去上学。临别前,她紧紧的搂抱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她朝着温医生的工作室走去。

  工作室在很高的一幢写字楼里,玻璃窗正对着湖岸。在温厚青的那间访谈室,吴菲在那一整排的落地玻璃窗前,静然的望着那微风拂动的湖面。其实因为距离太远,那几乎只是一些朦胧的曲线。和此时吴菲的心绪一样。她一向都是头脑十分清醒,决断十分痛快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第二次向自己的孩子挥鞭的时候,她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吴市长您好!”

  “您好!对不起,请叫我吴菲就好。”

  “好的。”说完,温医生走到窗边,轻轻的拉上雪白的窗帘,房内的光线立刻变得柔和起来。“吴女士请坐!”

  “能说说你的感受吗?”

  “女市长和家庭暴力联系在一起,很让大家震惊吧?”

  “不,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还有,我并没有觉得惊讶。每一个人的行为,都有他自己的解释。我不是法官,不会轻易评论对错。”

  “是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对女儿做过任何的忏悔。甚至,至今都还没有跟她说一句‘对不起’。很奇怪的是,她竟没有为挨打的事,流过一滴眼泪。我们母女是怎么了?”

  “第一次,我可以说是践行我对她的规定。孩子像贾宝玉一样皮开肉绽,我也没有觉得有多心疼。难道我根本就不爱我的女儿?”

  “不,这是不可能的。”温医生信任的望着吴菲的眼睛。

  “就像我的父亲根本不爱我一样。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刻,我才否定了这一点。”

  “你的父亲?”

  “是的,我的父亲。在我出生的那一天,他一个人在产房外,十分兴奋,也特别焦灼的等待着。一半一半的几率,让他情绪时高时低。后来护士阿姨跟我们形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个情绪如此波动的人。

  “当手术室的门打开,他迫不及待的上前来,当护士阿姨面带新生命所诱发的美丽的微笑,对他说,‘恭喜您,喜得千金。母女平安。’他竟就那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是多么盼望着一个男孩子啊!家中四代单传,从此,再无人姓吴了。而且在父亲的眼中,女人,不过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有男人能够担当伟业,报效家国。女人还特别的麻烦。可是计划生育已是那样严格,夫妻俩再没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但他是乡村教师,多少还是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倒并不怎么怪罪母亲,但从此,对我们母女两人,都淡漠得如同陌生人。每天只是吃饭、睡觉在家,心在哪里我们都不能确定。

  “因此,当别的孩子被父亲高高的举起,或者爬到父亲背上将父亲当马骑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有无尽的空落。我的父亲是拿正脸瞧我的机会我都不记得有。除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刻。”

  “一个教师,还会有如此的偏颇?”温老师浅浅的说了一句。

  “也是由父亲的祖辈们传下来的情绪吧。

  “生个女儿,这般不受待见,母亲常常以泪洗面。在我稍微懂事一点,母亲就常常对我说,虽然是女孩子,但记得一定要优秀。正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要更加的优秀,知道吗?否则就很容易被人看不起。

  “‘哦’,我似懂非懂的接受了母亲的教诲。后来开始上学,母亲对我要求格外严厉。如若学习不好,表现不好,都会找乡村的那种黄荆条子,毫不客气的往我的屁股和腿上不停的抽打。

  “鞭刑之下,其实我想,更多的是母亲种在我心里的那种‘女孩必须优秀’的种子,使我一路发奋。从小学五年级起,母亲就再也没有打过我了。从此,我几乎是平步青云,走到今天的样子。”

  “所以,你觉得这种教育是可以复制的?”

  “潜意识里也许是的。其实不能体罚孩子,在今天早已是大家的共识。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以前都是她的爸爸管她学习,他爸爸觉得精神的快乐和满足比世间任何东西都更重要,因此,完全施行的是快乐式教育。可是他的爸爸,中专毕业,至今仍是一个小小职员。他却从来不进行反思。我们最近离婚了。”

  “离婚对孩子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她好像格外倔强。和我小时候一样。随便母亲怎么打,都不哭不求饶。她的眼神里,我看到小时候的我自己。”

  “因此你坚信未来的女儿也会像你今天一样,经过这些苦痛,可以收获到成功?”

  “也许是的吧。”

  “我们每个人,都来源于自己的原生家庭。这个原生家庭对于我们的影响,就像流淌在我们脉管里的血液,是必然会伴随我们一生的。除了基因遗传,这种精神和气质的遗传一样的根深蒂固。但通过我们后天的学习和认知的提高,我们并不需要照单全收的。回去和孩子好好的聊一聊。或许我们会有更好的办法。下一次,可以和雪薇一起来。”

  “好的,温老师,和您一起聊天我非常愉快。这些话,这世界上,我几乎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包括我的前夫。”

  “坊间对您的婚姻,并无太多流传。在我这里,您更要放心。心理医生,是所有来访者生命的真正的朋友。您可以放心的将自己交给我。”

  “好的。以后,我一定争取每一周,至少有那么一到两个小时,来与您谈一次话。这种将积压半生的东西,全部倒空,感觉真的很轻松。”

  7

  是静子!陆兵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吸着烟,慵懒的缩在沙发里,看那烟雾轻袅袅的飞升、飘散,手机响起来。

  “喂,静子。”

  “陆兵,你在哪儿?”

  “在自己的小窝啊。”

  “今天晚上有空吗?”

  “一个孤家寡人,当然有空。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那儿有一个住院的病人,他刚好是清溪日报的副刊编辑。他住院时我们一起谈起过你,我说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写东西,诗歌散文为主,唯美风。我说你写得很棒,但这么多年,被埋没了。问他愿不愿意看一下你写的稿子。或者什么时候,大家可以约着见一见面。他说好啊!他昨天出院回家了,他刚才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就在今晚,正好他还没有恢复上班,有一点空。”

  “哦,天啦,静子,你全为我着想了,叫我怎么谢你?”陆兵明显有一些激动。

  “谢什么呀!好歹六年同窗,这点情谊都不值啊?”

  “可是,关心我的文字,我觉得就是在关心我的灵魂。我真的很感动。”

  “你怎么和一个女人一样酸呢!哈哈。今晚七点。一会儿我把餐厅位置发给你。”

  “好的,今晚一定是我请客哈。你必须给我这个自尊。”

  “好,你请,你请!好了吧?!赶紧准备准备吧。”

  陆兵立刻丢掉刚才的颓废,拧灭自己的烟头,很认真刮了自己的胡子,又找出平时很难得穿的一套西服,将平日里积压在抽屉的稿件找出来用文件袋装好,便奔赴过去。

  他的眼里,现出许久未见的光彩。

  而实际上,那样的光,自始至终在他的心里存着。那是文字给予一个人的明哲与骄傲。

  一阵寒暄过后,陆兵将自己的稿件递了过去。鲁原编辑接过去,随便的翻开来看。

  月融

  此时的月融

  温柔而又清冷

  它洗涤了我的爱情

  我拿最洁净、最幸福的我

  来想你

  “嗯,虽短小,情感却特别的饱满、真纯。被你思念的女生,好幸福。”

  格子

  我在心里

  为你画了许多格子

  看见你在里面跳来跳去

  我就欢喜

  “陆先生,你的短诗很有意境。而且大多是特别干净、特别纯粹的那种感情。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很少有人能有你这样的情怀。我感觉它特别珍贵。你根本就是为诗而生。你的诗,至少我很喜欢。”

  “我也有许多长诗。我写东西,历来有些随心所欲,不被字数什么的拘谨。”

  “果然是很有才情。”

  “我说过嘛,我怎么能对一个资深的编辑老师浮夸呢?哈哈”静子一直在对鲁原察言观色,他的任何一点首肯,都能引起她内心巨大的欢喜。她太了解陆兵的苦闷了。如果能够在文学领域有一席之地,对他来讲,该是多么改头换面的事。

  “好的,陆先生,您的稿子我就暂时收着了。回去我与我们的编辑团队再一起斟酌一下。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您。多多写文啊!我们就期待这样的久旱逢雨。”

  “谢谢鲁编辑,您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定继续努力!写字是我的生命。”

  席毕,鲁编辑先走,陆兵送静子回去。

  “我们不如到公园里转转,醒一醒酒。”静子提议。她的家的附近,就是一座她自比的“皇家园林”。

  夜深人静,园里仍有一些练跑的族群。但无论如何,园子都显出白日所不具有的宁静。橘红的灯光,给一切都涂抹上一层柔柔的韵味。

  在一棵朴树下,陆兵忽然伸出双臂,将静子紧紧的抱住。

  “谢谢你,静子。”

  “不客气。”说完,静子将陆兵的手拉来放下。“我看得出,在鲁编辑审评你的稿件的时候,你一面是喜,一面是哀伤。想起吴菲来了吧?”

  “奇了怪了,你这个女人,我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只说是不是了?”

  “是啊,其实在心里,那些美好的感情依然,但为什么现实要使我们分道扬镳?我对她的爱,一分也没有减啊!”

  “因为你是用你整个的生命,整个的精神爱她呀!”

  “可在优秀面前,我一文不值。”

  “不,你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或者,你是一个优秀的生活者。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很少有人能有你这样的情怀。你不记得鲁编辑怎么评价你的吗?”

  “而你这个女人,为何如此冰雪聪明?为什么一个男人的紧紧的拥抱,也不能让你丧失理智?”

  “我们都三十八了,好吗?不是十八岁。”

  “我不想你被埋没。我想让更多的人,读到你的诗歌。我想你内心世界的那份美好,可以给到更多的人以祝福。”静子眼中闪烁着那种清明的光。在夜色里,就像天上的星。

  陆兵将静子再次拥住:“真的谢谢你!”

  “诗人的世界,还真的是不合常理呢。表达感情的方式总这么热烈。你以为这是在欧洲在美国啊。好在本小姐并不在意。哈哈。”

  “可是我和吴菲结婚后,我很少这样深情的拥抱她。”

  “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自己的自信。”

  “是啊,家里关于优秀的言论,好像一把锁,把我自在的性灵给锁住了。”

  “或许某一天,她们能重新打开你这把锁呢?”

  “可是你一直关心我,你呢?你的生活,要怎么继续下去?”

  “我很好啊!工作十分愉快,内心也并不孤独。”

  “也许阅读,使你获得了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还有生活,生活总是会教会我们很多。”

  “以后有什么苦痛,可一定记得你有我这个哥们儿。”

  “那必须的呀。我准备好了眼泪,你可要负责为我准备瓦罐。”

  “成交。”陆兵又亲切的将静子抱了抱。

  8

  第二周的同一时间,吴菲携着母亲和雪薇一起来到温医生的工作室。

  “我想,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故事。”吴菲解释了她的用意。

  “果然是市长,这样的智慧与气魄,是我闻所未闻。”

  “说过只喊我吴菲的。在您这里,我只有唯一的一个身份:病人。”

  “不,那个称谓不对,太刺耳。我们或许只是一时的迷失。”

  “并非一时,您看,家传三代了。”

  “不,伯母,雪薇,我们只是一起聊一下天而已。一个家,没有那么多对错是非。”温医生包容的微笑,就如窗外初夏的风,和煦而令人舒畅。

  “其实都怪我,没有什么文化,每天除了没命的种地、干活儿,只能粗暴的传达一些人生的道理给菲菲。在我们那样一个家庭里,女人是没有地位的。我想,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本事。我被丈夫轻视,都无所谓,早已经习惯了。可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生下来就没有人疼。我想,如果她处处都很出色,也许她的父亲就会改变对女孩子的看法了吧。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我总是一步一步的为她制定目标。达不成的话,挨一顿打,那也许是最深刻的记忆了。但统共打过三次,她也就再不需要我打她了。”

  “你用黄荆条子打她,吴菲躲避过,反抗过吗?”

  “没有,也许比起挨打的痛,父亲的无视淡漠,更使她痛苦吧。”

  “后来,对于痛苦,我已经麻木。我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作为一个女孩子,你必须优秀。只有自己优秀了,才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吴菲已变得非常的冷静。对于过去父亲所给予的不公正,还有母亲的体罚,早已被她变成生命的道具。意思就是说,它们已经不构成任何的情感伤害了,反倒像一种动力。这使温医生下意识里有那么一丝心疼。

  但温医生早已是清溪市数一数二的心理医生,他的冷静,是出了名的。他不动声色的说到:“嗯,优秀可以成为一种防御。”

  “后来,优秀,不,应该说是力争优秀,因为我实在是还不够优秀的。太多的人,包括温医生您,都值得我深深的景仰。——它会成为你内心真正的快乐。”

  “是的,肯定自我,自我实现,是马斯洛教授提出的人类最高需求。”

  “那么,你希望这种精神可以影响身边的人,尤其是你的家人,对吗?”

  “是的,我一直希望可以唤醒所有人的奋斗意识,尤其是自己的家人。虽然过程有一些吃苦,但当你越过了那个痛苦的阶段,而使这种奋斗成为自己完全主动,心甘情愿的追求的时候,你所得到的,更多就是快乐了。”

  “那我们来听一听雪薇的想法。当妈妈鞭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哭也不躲呢?还在老师面前帮助妈妈说谎。”

  “那天,因为我很晚还在看动画片,考试又考得很砸,爸爸和妈妈吵架,然后爸爸就很少回来了。妈妈说爸爸出差,但我想,也许他们因为我而离婚了。我不希望失去我的爸爸,我想要好好表现,让妈妈允许爸爸回家。”

  “哦,孩子!”吴菲眼中的泪,如泉水般的泄洪而出。外婆也跟着哭。

  大家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

  “不,孩子,爸爸和妈妈之间,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不全是因为你的缘故。爸爸他很爱雪薇,你永远都不会失去你的爸爸。”

  其实,雪薇说到爸爸时,眼里所流露出的那份依恋和亲密,简直让吴菲震惊了。她这一生,几乎从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情。

  “妈妈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所以打你,希望你长进。对此,你怎么看呢,我们的雪薇宝贝?”

  “我理解妈妈。我也很崇拜我的妈妈。将来我也很想成为她那样优秀的人。我理解妈妈对我的期待,所以妈妈打我,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那么以后,你害不害怕妈妈再那样打你呢?”

  “我不怕。我想我更加努力,学习更好的时候,妈妈她也不会再打我了。”

  “这惊人的遗传!”温老师感喟。

  “但,我也希望拥有爸爸那样的快乐。”

  “爸爸的快乐?雪薇,跟我们说说看,爸爸的快乐,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爸爸热爱生命中的一切,包括很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棵树,一朵云,一株小草。他也认可偶尔的放纵。比如突然有一天,多看一会儿电视什么的。我最喜欢爸爸送我去上学了,一路上他都给我讲那些很美的句子。爸爸的生活里,处处都是诗。他说,我们人,除了活一种物质,还要活一种精神。妈妈严密,爸爸温情。我都好喜欢他们。妈妈,你帮我把爸爸找回来好不好?”

  “哦,天啦!你们这一对优秀的人啊,培养了一个怎样的孩子啊!她才十岁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吴菲转过身去,将可爱的雪薇紧紧的搂在怀里。“对不起,宝贝。妈妈答应你,我们把爸爸找回来。还有,妈妈再也不打你了。是妈妈的错。”

  母亲也站了起来,她去轻轻的搂着她的菲菲,“对不起,孩子!”

  “没关系,妈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然后三个人抱作一团。

  温医生面露微笑,眼神中是那种对于受苦的人类的爱的清辉。

  突然,吴菲的电话铃响起,是陆兵。

  “菲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诗歌被选了几首,在清溪日报的副刊发表了!他们还说,要经常向我约稿。”

  吴菲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望着温医生,露出久违的轻松的笑。那笑,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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