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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乱

(一)废后杀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长门宫乱。

因皇后陈阿娇惑于巫祝,霍乱后宫,又设计残杀朝臣,阴谋败露,遭满朝文武集体弹劾,罢黜后位,移居长门。七月,侍御史张汤再度发难,奏请武帝曰:“废后陈阿娇,人非温顺,性实歹毒,今囚长门宫中,犹不思悔改,竟拥兵作乱,意欲谋反,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铲奸除恶,以浩荡之皇威,还天地以清宁。”

武帝深深看了一眼张汤,默然无声。

丞相站出来,禀告:“陛下,自古红颜多祸水,商纣王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正所谓姑息养奸,陛下三思。”

忽而,如同约好似的,群臣参奏:“望陛下三思!”

宏亮的喊声回荡在大殿,轰隆隆的,直震人晕晕乎乎。

武帝抬了抬头,远眺宫门之外,长门方向,眼神深处,一时有些茫然,渐渐的,伴随着群臣的余音,他的眼神也终于慢慢清晰,望向他们时,却已冰冷如刀,每一刀子,都能在人的胸膛口,挖出一块血肉来。

嘴里,他轻轻问了句:“你们有足够证据,证明,她真的是要谋反?”

“是。”侍御史张汤率先作答,声音才出口,汉武帝的眼光已经斩到他的脖子上,他却毫不畏惧地抬头挺胸,直接对抗了杀来的目光。

公孙敖站出一步,高声凛冽,曰:“陛下仁心厚德,顾念往昔恩情,然陛下是天下的陛下,当以天下为重。陈阿娇加害车骑将军卫青,已是不争事实,其余种种劣行恶迹,不堪数数,今私聚兵器,隐藏乱贼,如此之行不诛,陛下以何服满朝群臣,陛下又如何服天下民心!”

“望陛下以天下为重!”群臣滔天奏声,随后就是一派死寂,仿佛这朝堂就成了坟墓。

也终于是累了,他也累了,眼神里顿时失去了光芒,显得黯淡若死灰,武帝缓缓站起了身,他手里,提着一柄剑,就这么怔怔地站了会,把剑往朝堂上一丢,铿然剑声。

剑声冰冷清冽,他的声音亦如何深秋的寒水,流下来,说:“拿始皇剑,劝她自刎。”

(二)长门

“娘娘!娘娘不好啦!娘娘——”宫女小红疾步跑入深宫。

出来个太监,拦住了小红,冲她“嘘”声,说:“你别嚷!娘娘才勉强睡去,就让她多休息会儿吧,你再把她闹醒了,又该数宿不眠了。”

“可,可是,苏公公,刚刚快马来报,卫青、公孙敖、韩说等人率着羽林军,直奔长门而来!他们,他们可都是娘娘的死敌啊!”

苏公公眼神由微微眯着转而瞳孔扩大,继而又面如死灰下去,哀叹道:“难道,难道陛下真得不念旧情吗?他该知道,娘娘对他的心,那是九连环、解不开啊!”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公公,要不我们去报请窦太主怎么样,她毕竟是娘娘的母亲!”

“不行,棠邑侯病重,窦太主亦因卫青一案难辞其咎,若是再因娘娘这儿的事被那群人抓住了,那到时候就真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可怎么办啊!要不,要不我们去求丞相,好歹——”

小红的话才说了一半,门外冲来侍卫,大呼:“不好了!不好了!大批的军队朝我们长门宫而来,而且还都带了武器,甚至有云梯、火箭在后头跟随!”

苏公公面色肃然,赶紧问:“他们有多少人?”

那侍卫扶了扶歪斜的头盔,惊慌道:“约有万余人,领头的是当朝车骑将军,这,这一定是陛下下的旨意啊!”

“未必如此,娘娘好歹还是陛下的姐姐,尔等稍安勿躁,速速去关闭宫门,容老奴与众谋士相商,再做定论。”

那人闻言,定了定心,犹豫了会,终于问道:“那,我们要不要拿武器?”

苏公公老眼深邃,微微点了点头。

侍卫转身离去,小红咬了咬牙,亦是悄然退下。苏公公忽而淡淡自语:“馆陶公主,老奴这笔账,总得你女儿来偿还了。”

长门宫外,尘土飞扬,却一时沉寂如冰窖。

秋日的阳光当空流淌而下,却无一丝暖意,无一丝喧闹,只有寒光,赫赫的寒光。

万余铁骑,冰冷冷地列阵在宫墙前,宫墙高逾十丈,厚达数尺,只是,在这群冷眼无情的铁骑前,只如侏儒般矮小,任谁都看得出,只要羽林军每人一刀,这堵巍峨如小山的宫墙,眨眼间,就能灰飞烟灭。

领军的是一位铠甲男儿,他皮肤黝黑,像是一匹长年在烈日底奔跑的骏马,浑身都透露着一股剽悍的力量,然而此刻,他却正沉默,目光精锐如电,亦冷峻如刀,盯着“长门宫”三个大字,无声无息。

一旁的副将轻声问:“卫将军,我们还等什么,陛下已经首肯,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毕竟她曾经是皇后,而今仍是陛下的姐姐。”

他的声音冷峻,像是刀锋划过皮肤,生生破开一道血痕,副将闻言,低头抱歉:“将军思虑周全,小的鲁莽了。”

他又说:“记住,想要击杀你的猎物,必当等到猎物自己犯错之时。”

长门宫内,隐隐有呼声传来,尖锐大喊:“关闭城门,封锁宫苑,擅自逃离职守者,杀无赦!”

太安静了,长门宫墙外,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此刻却被这隐约呼声击打,一声长剑出鞘的铿然,一声男儿威严的怒喝:“废后拥兵作乱,拒不开城,羽林军奉命讨贼,诛杀叛逆!”

死寂的湖泊陡然掀起了狂潮,数万热血男儿,集体高喊:“奉命讨贼,诛杀叛逆!”

“奉命讨贼!诛杀叛逆!奉命讨贼——”

声音是一重波浪,前浪后浪,浪浪相继,朝着那堵高耸的城墙,汹涌扑去,犹如狂风袭卷树叶,整堵宫墙都颤抖了,宫门已是嗡嗡沉吟。

深宫内院,某座金碧辉煌的阁楼里,一个女子疲倦的声音,柔柔念起:“是谁?是他回来了吗?是他——”

(三)旧时剑

“彘儿,你看姑姑这儿有这么多的美女,你长大了要娶哪一个呀?”馆陶公主问他。

他尚小,眉清目秀,水灵灵的眼光儿,望着宫殿里数十位长发及腰的妙龄少女,却渐渐皱紧了眉头,小嘴微微嘟起,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儿。

他说:“不,彘儿都不要,彘儿只要娶阿娇姐姐。”

“啊”隔座的平阳公主闻言,惊了手里的杯盏,说:“弟弟,阿娇是你的表姐姐呀,你怎么能够娶她呢?”

馆陶公主眼神光芒流淌,走近了他,握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问:“彘儿想怎么娶阿娇姐姐呢?”

他是何其的天真浪漫,眨着眼,无邪,说:“若是彘儿可以娶了阿娇姐姐,那彘儿以后就造一座金子做的屋子,让阿娇姐姐住在里面,谁也不许欺负她。”

说完,他转身问母亲,“娘亲,你说好不好嘛,彘儿想娶阿娇姐姐为妻?”

母亲却淡淡一笑,说:“你呀,年纪小小,竟说胡话,你凭什么娶阿娇姐姐呀?”

“就凭这个。”年纪虽小,说话却如此坚决,他手臂一挥,仆人抬进一蒙着红纱的物件。

“这是什么?”馆陶公主与王娡诧异问道。

矮矮的他,走到红纱布前,嘴角忽而露出狡黠的笑,小手轻轻地掀开了红纱——

“什么!始皇之剑!”在场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

红纱里,赫然是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深沉的剑身,无息无声,却有一等饱含的煞气四散开去,逼迫地众人一时无人敢说话。

还是馆陶公主胆大,走上前,怯生生地问了句:“这,这真的是始皇之剑?”

“是呀,彘儿想娶阿娇姐姐,想来想去,只有父皇的这柄剑能当礼物,就偷偷带出来了,希望姑姑能够答应彘儿的请求,把阿娇姐姐留着,以后等彘儿长大了再娶她。”

小时候的一时天真想法,一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法,让他在十六岁那年,登上了帝王宝座。

他时常在深更梦半时惊醒,恍惚自语,“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害子夫她们呢,你再骄纵朕都能原谅你,可而今满朝文武都要朕杀你,你叫朕如何是好,不杀你,社稷动荡,可杀了你,杀了你,那朕造金屋何用——”

(四)刀如月

“小红,是他来了吗?他终于肯回心转意,回来见本宫了吗?”

她抚乱了三千青丝,在轻纱帐里,一时惘然恍惚,痴痴念道,“好,只要他肯回来,那本宫什么都不计较了,什么都听他的,卫子夫,对,他要纳卫子夫为妃,本宫也答应,只要他乐意,他乐意,本宫也都乐意!”

长门宫外,卫将军抽出了他随身佩戴的弯刀,弯弯的刀子,像是皇后那弯弯的眉,弯弯的娥眉,又像是天际那头弯弯的月儿。

弯刀流溢出寒光,寒光映衬着他的脸颊,似乎也是自言自语,他说:“姐姐,这一杀,以后你就是大汉朝唯一的皇后,母仪天下只有你一人。”

弯刀缓缓举起,一时将日光衬托着如冬日寒冷,天际的流云也被寒光割裂,切碎成缕缕清风。

他冷冷一声:“奉命讨贼,诛杀叛逆。”

随即身后有成千上万个声音在追随:“奉命讨贼,诛杀叛逆!”

又有成千上万柄长剑,直刺云天,将整个世界都映衬作冰天雪地,汇聚的杀意。

攻城时,云梯上前,圆木撞门,乱石纷纷从城墙上砸落,喷血的士兵,积累的骸骨,滔天的杀意与痛苦的呼喊,谁的绝望,汹涌八方。

“不!我不信!他不可能要我死,他是爱我的,本宫才是他唯一的正宫娘娘,本宫是大汉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谁敢杀我!”

她疯癫了,从寝宫冲向门外,小红等数十名宫女誓死跪求,哭喊:“娘娘,求您保重好凤体,还是赶紧从后门逃走吧!”

“对啊!窦太主暗地里已经派了人来接应您,马车在后面等候,您还是赶快走吧!”

“不!本宫不走!本宫死也死在宫里,本宫才是唯一尊贵的皇后,她卫子夫算什么,她卫子夫只是个下贱的狐狸精!是她施媚蛊惑了陛下,是她怂恿陛下不再爱我的,都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啊,陛下,陛下——”

“报!娘娘啊,卫青等人已率人攻破宫门,老奴们都守不住啦!”苏公公蹒跚跑来,却似乎是真得衰老的不成样了,在石阶上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那是一柄弯弯的刀,弯弯的如星月的眉,当他从某个侍卫的肚子里抽出来时,喷射出的热血,激溅了他的盔甲,他眼看着弯弯的刀锋,轻笑道:“姐姐,你的刀如你一般美丽。”

有人跑到他身旁,报道:“卫将军,待会儿我们见到废后时,是直接杀了还是怎么办?”

卫将军斜眼瞥了眼血肉模糊的大殿,以一种飘忽的声音回答:“陛下不是要她自杀吗?那咱们就围着她,认真完成任务。”

“好!卫将军明鉴。弟兄们,给我杀啊,功高者得千金!”

忽而洒落一派热血,一具身体,被一把长枪高高挑起,眼看那人却是不活了。

(五)恩情绝

宫门破时,天边正残月,残月弯弯,如血如梦。

又是死寂,死一般的冷寂,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微微的谁的呼吸,那么柔弱,那么绝望。

她问:“真的吗?是他要劝我自刎吗?”

“是的,是陛下亲口说的。”卫将军正站在她身前,在她身前,还有小红那丫头的尸体,趴着,冷冰冰地睡着。

她又问:“我不信,我要见他。”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已经不是皇后了,你不能见他。”

“哼!”她冷笑,眼眸里是愤怒是血是哀伤是绝望,瞪着他,说:“卫青,你也不过是卫子夫的一条狗,本宫输给了卫子夫,可也轮不到你来本宫这儿撒野,给本宫退下!”

“你已经不是皇后了,你是罪妇,意欲谋反。”

卫青抬起手,手里握着那柄剑,那一柄她无比熟悉的剑。

一时她痴了,自语道:“这是他送我的嫁妆,是咱俩的定情之物,他说要造一座金屋,我住着,全天下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是的,陈皇后,这柄剑是曾经你荣耀的象征,可而今未央宫里住的是卫皇后,不是你,你觉悟吧。”

“未央宫?卫皇后?始皇之剑?”她重复念着,一时惘然,一时笑,一时有泪流出。

时间终于过去,烛火摇影,人影重重。

她只是被军队重重围困的一个弱女子,而一柄剑,她的嫁妆就在她面前。

她很无力地捡起了剑,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泪水滴落,犹如明珠圆圆,圆圆的湿了冰寒的剑。

抽出剑,是一缕寒光,像是九重云霄外的星辰,冷冷,孤绝。

也唯有当她把剑横在自己粉嫩的脖子里,才明白,一切都是幻梦,一切都是虚空,爱一个人,爱了那么多年,怨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竟只是个死。

是不是,死了,就能两不相欠?

她冷冷说道:“天下男儿皆薄情,唯恨痴心难决绝。始皇剑,断情诀,感谢长剑不相见。”

剑,是冷的,无论是英雄,是美人,是贩夫走卒,谁的血,他都饮,谁的爱恨,他都不管,只是在脖子里,那一刹那,等着所有恩怨、一了百了。

“时间到了。”卫青如此说时,夜风忽烈,吹灭了两盏灯。

宫殿里昏暗如炼狱,血腥的味道悬浮四处。

“古老的神剑啊,下辈子,但愿,不要再爱他!”

那时,她以为她死定了,谁都以为,历史上蛮横跋扈的陈皇后就此死了,可谁知道。

始皇之剑,就在陈皇后用力割破脖子的瞬间,断了,在剑身与剑柄的链接处,松垮成两半。

粉嫩的脖子里,有隐隐的血痕,她披头散发,坐在尸体边,一身颓然,仿佛她也已是尸体。

卫青等人尚没有反应过来,长门宫外由远及近传来圣旨:“敬!陛下有旨,陈阿娇虽行跋扈,嫉妒蛮横,然于王室有功,于社稷无害,且祖辈功高,父兄勤勉,朕劝其自刎,若自刎不成,则贬为庶民,打入冷宫,永住长门,即可执行,违者诛九族!”

(六)断剑意

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陈阿娇因承天意,自刎不成,武帝因念枕榻旧情,免之死罪,幽居长门宫,死生不复与之相见。

秋霜裂,长门宫冷,寂寂无人。

陈阿娇独步石阶,仰望云宇,云雾重重,像是永远解不开的谜。

站久了,望也望得累,转过身,就是寝宫,桌子上,是那一柄断剑,武帝暗语:

“人在何处,剑在何处,当年恩情,如剑断绝。”

她不笑了,也不哭了,冷冷看几眼,就好像看尽了这一生奥秘,原来不过如此。

这是一柄该斩杀过多少热血男儿的帝王剑呢,而今也斩断了她一生的柔情,斩断了他最后的恩爱,心死了,岂非也就是命没了。

元光六年,卫青为大将军,卫子夫为武帝生育三女一男,长子刘据为太子。

据说,太子自出生起,酷爱一把弯弯的刀,弯弯的刀像是初生的月,初生的月像是弯弯的眉。

卫皇后在他耳边笑语:“皇儿,你若是不乐意,就拿你手中的刀,去杀死那让你不乐意的人。”

次年,陈阿娇之父棠邑侯陈午,病死,元鼎元年,其兄隆虑侯陈嬌与棠邑侯陈须淫乱宫闱,争财恶斗,事败自杀。数年后,其母窦太主病死,与面首董偃合葬霸陵。

元封三年,又是秋,她已躺在床榻上,缠绵病榻数十日,三千青丝,尽成白霜。

太医问她:“陛下说,剑断情断人断。”

她微微闭着眼,摆摆手,嘴里却微弱地呻吟,似乎在念:“剑?见?剑——”

元封三年,又是秋,废后陈阿娇,病死。

长门宫突然大火,火烧冲天,令一切灰飞烟灭,无人知火从何起。

那柄断剑亦是没了消息,成了史书疑案。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主宰,多少年后,当火烧未央宫,太子刘据造反,皇后卫子夫悬梁自杀在寝宫,汉武帝龙颜大怒,却又明白这也是一场被人算计的阴谋,痛哭悔恨,造“思子宫”,悼念亡儿。

当老去的汉武帝,手握那一把弯弯的刀,弯弯的刀像是皇后十七岁那年的娥眉,谁又是在刀光剑影里哭,谁又是在刀光剑影里笑呢?

当我合上那一部史书时,夜已深沉,刀与剑,早已不见踪影,而历史亦湮灭于幻化的时空当中,后来的千年,刀光剑影,一切都在继续和重演,从没有罢休,而今又千年,怎么,好像那一柄断掉的剑、那一把弯弯的刀,还在人世间留恋呢?

                                                             2014-10-01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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