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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辈子(七、到徐州)

  启程的这天是个好日子,阳光灿烂。重庆冬天的气候仍然很暖和。路旁树木青枝绿叶、郁郁葱葱,一片片油菜田就像金黄色的海洋,景色美极了。开了一段路后,汽车开始爬坡,路面变得越来越潮湿。再往上走,路两旁已经可以看见露珠。然后开始出现冰雪。路边的雪越来越厚,时不时可以看到露出雪面的一些红色小果子,更增添了这雪景的迷人之处,让人心旷神怡。我们正在翻越四川盆地的雪山。

  翻过雪山又是寻常境界了。当晚在一个城市住了一夜(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了)。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吃过早饭继续前行。车还没有开出城外,在一个成90度角的弯路口,汽车没有转弯,而是径直往前冲去,撞上一家房屋才停了下来,算是给它拜了一个早年。我们乘客虽然受到极大惊吓,幸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大家只好回到住处,上了另外派的一辆车。在车上,有乘客经常走这条路,了解情况,对大家说,那个司机昨晚赌了一夜,所以开车就出了事;我们还算是万幸的;前面就是白马山,那里悬崖峭壁,万丈深渊,经常出事,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车毁人亡。他说得我们再也不敢往车外看了。幸好我们命大,往后一直开到长沙,有两三天时间,这车也没出什么事。到长沙天色已晚,我们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直奔火车站。

  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卖票的窗口都没打开。只看见铁路上往来的车辆大都是军车,异常繁忙。好不容易说有一趟客车是开往武汉的,窗口打开卖了几张票就不卖了,说是卖完了。在外排队的乘客就闹了起来,逼着售票员卖票。售票员被逼无奈,就说,马上开车了,你们一定要买,上不了车我们是不退票的。有些人听这话就不买了。我们是非买不可;如果不走,住不起这旅店。我们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票,直奔站台而去。我们推就近车厢的门,怎么也推不开;接着推下一个车厢的门,还是不开。后来他看见旁边厕所的窗户开着,就拿着行李往上扔,而上面的人把行李往下推。他放下行李,爬上窗口大声吼道:“你要再往下推,我就揍你!”厕所里的几个人大概是看见他人高马大不好惹,就不再往下推了。他先把行李扔上去,接着又把我推上去,再把箱子往上递,最后他才上来。上车不久,车就开动了。这算是厕所成全了我们。

  厕所的人挤得满满的,不能久呆,于是他拿着两个箱子,我拿着行李卷走出厕所,走进车厢。那里也是挤得满满的,不但座位上坐满了人,就连过道也没有一点空余之地,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跟前的一个人躺着,占了较大一块地方。他就用脚把这人轻轻碰了一下,不客气地说:“起来吧,人家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能躺着吗?”那人可能也是见他个子高大不好惹,就乖乖地坐了起来,让出一点地方。我们把箱子、行李放下,坐在上面,就这样到了武汉。

  到武汉时,我们的钱花光了,没有去南京的船费了。怎么办呢?幸好还是我的母亲救了命。按照当时的习惯,新郎、新娘在婚礼上是要交换戒指的。虽然我们没有举行婚礼,她还是打了一个刻有老黄姓名的金戒指给了我。这是我俩唯一值钱的东西,可以卖点钱。我们用卖戒指的钱买了两张五等舱的船票,把自己的行李铺在甲板上当卧铺,就这样到了南京。

  到南京后在他二哥家住了几天。我们逛了玄武湖,划了划船。二哥给我们联系好了工作单位,就是国立徐州师范,他教普师的物理,我教简师的化学和代数。接着我们去了徐州,向学校报了到。因为跟二哥熟识,校长对我们比较客气,给我们安排了一间住房。老黄说,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多年没有回家,得回去看看。我没有什么意见。我们先坐汽车到沛县的一个集镇,再坐马车到家里。一路上风沙很大, 尘土飞扬。隆冬时节,看到的是一片冻土,非常萧瑟凄凉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难怪苏东坡在徐州做官时称这里为“穷山恶水”。

  到了他家,从门口进去,第一进是外人住的,通过一个过道才是他家。家里是个四合院,堂屋三间,两边各有两间厢房,与堂屋相对的是厨房和杂屋等。中间院子不大,靠右边有棵石榴树。房屋比较破旧矮小,灰蒙蒙的,远不如我外婆家敞亮。

  我们到家后,一家老小在一起述说别离之情,十分亲热。父亲在抗战时期去世了。兄嫂们对我们非常好,把我们当客人招待。吃饭时我俩和他两个哥哥在堂屋吃,而四个嫂嫂在自家房里吃。堂屋桌上是四碟菜,其中有一盘狗肉是沛县特产。菜的数量不多。可见跟南方相比,北方的生活还是差一些。有人说北方一个地主不如南方城市的普通居民,的确如此。在他家住了几天,开学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回到学校。

  开学后一切都很顺利。教书对我俩来说都不是困难的的事。这里学生的年龄都很大,有的简师学生看起来比我还大,课堂纪律很好。1947年物价飞涨,学校发的工资是纸币。我俩从来没有当家管过生活,拿到工资就往箱子里一放;也从未做过饭,每天在街上买着吃,吃得很简单,吃点面条、烧饼,再喝一碗像糊糊样的汤。就这样到月底还是把工资花得精光。记得有一天,吃饭之前,我打开箱子一看,没有钱了。我俩登时傻了眼,于是各自摸自己的口袋。我的口袋空空如也,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我俩惊喜得拥抱在一起笑了起来:我们终于又有饭吃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一天我病倒了:头痛得特别厉害。他找了一位熟悉的医生来看说是高度贫血,需要休息。我就不能讲课了。他把我教的课全部承担起来。我们住的这间房很不方便,既没有厨房、厕所,又紧靠着教室,我们想另找房住。一位姓蓝的学生说她家有一间房可以让出来给我们住,地方离黄河旧河道不远,在一个大杂院内。这样我们就搬了进去。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贫血,而是因为怀孕引起的妊娠反应,过一段时间也就逐渐缓解了。他既然把我的课全部承接下来,也不愿意我再回学校工作,劝我就在家中休养。但我也不能闲着,于是买来油盐柴米炊具等开始学着做饭。房东蓝太太为人很好,十分和善,处处帮我。徐州人常吃的主食是用鏊子煎的饼加稀饭。饼我吃不惯,但我们那位先生得吃呀。好在我有稀饭就可以了。饼是蓝太太帮我煎的,我们有时也吃点米饭。菜不会做,随便弄熟了,可以吃就行了。好在他从不挑剔,不加评论。一次我买了豆腐,不知该如何放作料,就把盐、酱、醋等一样放一点。我尝了尝,有点酸酸的,不是正味道。想起四川有句俗话“正做不做,豆腐拌醋”,我不觉失声而笑。他吃起来仍然是不说什么,照单全收。

  他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吃完一碗饭,还要添饭时,他从不自己添,尽管饭就放在桌上。他把碗递给我,要我给他添。开始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就对他说:“你自己添吧。”他就笑嘻嘻地对我说:“谢谢!谢谢!”这样我只好给他添。这反映了他的大男子意识,妻子是应该伺候丈夫的。不过这里也有另一种成分:他希望我以这种方式表示对他的爱;或者说,他需要这种爱。母亲是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母亲去世后,对于这种爱的需要,只能从妻子那里获得,所以这种要求中也含有对于母爱的需要。不过这都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悟出来的。当时只是顺从了他的要求,以后就成了习惯。不过他也会帮我做些事,例如洗澡前给我打上洗澡水,洗完澡后把洗澡水倒掉;到河边洗衣服时帮我提篮子,洗完后再给我提回来。家里用水要到街上供水点去接,然后挑回来。他虽然长得高大,却没有挑过担子,也挑不起一担水,只好我们两人抬,他抬一大半,这比他一个人提要轻松得多。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穷困,却过得很甜蜜。

  1947年正是解放战争时期,战场就在徐州外围。国民党军队云集徐州徐州住房紧张到极点。军队强占民房是寻常的事。当兵的只需在大门上画一个圈,这间房就被军队征用了,过不多久就会有人住进来。蓝太太之所以让我们住进来,不是因为她有多余的房间,而是让我们给她占住一间房。得知这个情况后我们很担心,因为她的堂屋比较空,仍然可能被军队占用。怎么办呢?最后还是我先生想了一个办法:他二哥是蒙藏月刊主编,他就找了一块长木板,糊上厚厚的一层纸,用毛笔写上“蒙藏月刊社驻徐州通讯处”,挂在门旁。又找了一个书桌,放上几本书,桌前放一把椅子。只要听见或看见有士兵来圈房子,我就煞有介事地坐在椅子上“办起公”来。那士兵伸进头来,看看我,再望望牌子,也就不再画圈了。

  到徐州后,他武大几个同学,现在大都在教书,成了我家的常客,在星期天或平时的晚上来我家坐坐,发发牢骚,聊些民间传说之类的话题,我也喜欢参与其中,主要是听。他们对我并不见外,还很羡慕我们不受任何束缚的二人生活。我家俨然成了一个小沙龙。有时他们去游玩,我也随着一起去;去玩过云龙山,还看过一场电影。不过电影院里大都是士兵,秩序很乱,很难看下去。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

  天渐渐热起来,蓝太太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实在是住不下去,我们只得另找地方住。他一个同学家有间仓库可以腾出来让我们暂住,尽管条件很差,我们只得暂时住下。据说徐州女师的条件比徐州师范要好一些,他二哥同校长也比较熟,就介绍他到女师教书。女师分给我们一间房,就在离霸王楼不远处,苏姑墓旁。我去霸王楼看过,已经是破旧不堪,苏姑墓前枯草丛生,一片凄凉。

  1947年10月20日,我们从那个仓库搬往女师。我是坐一辆人力车。大概是路上颠簸所致,当晚就发作了,被立即送往医院,生了我们的大孩子。在这之前不久,他请老家找个人来照料我,是一个远方嫂子,我们叫她长四嫂,人很好,忠厚老实,待人和气。住了几天医院准备出院,他打开箱子一看,我们的积蓄还不够交医院费用的,尽管这几个月来,我们都是省吃俭用,一点也不敢乱花钱,而且他一人干了两人的活。这是由于物价飞涨,钱放在箱子里就大大地贬了值。

  生了小孩后,在月子里也不知道怎样调养。长四嫂来自贫穷农村,也不懂怎样保证孕妇的基本营养。她每天弄几条小鲫鱼烧点汤,说是好发奶,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本来身体比较瘦弱的我,满月之后,两条腿走起路来像是踩棉花似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恢复。

  有了孩子花费就更大了,我们的钱怎么够用呢?幸好隔壁住的王太太很会理财。她告诉我怎样让工资保值。我同她一起上街,到店铺买东西,布匹、米面、小麦等等,她说买什么我就照办。当时店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顾客买的货物是可以不拿走的,随着物价上涨,顾客需要用钱时可以把货物再卖给店主,店主按照涨后的价格给顾客现金。这样顾客就可以免除物价上涨的太大损失。再加上我们这位先生十分勤劳,除了在女师教书外,还在一所私立学校代课。(他的课教得好,学生传了出去,就有学校来请。)这样我们的经济情况有所好转,开始略有节余。

  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可爱。下课休息时,来我家的学生络绎不绝,她们把孩子抱到各个教室去玩。孩子在桌子上站不稳,总是不停地跳动,她们就叫他“密思特黄”(黄先生)或“密斯弹簧”(弹簧小姐),害得给我们照看孩子的侄女玉娃不得不四处寻找他。学生跟我们相处融洽,很喜欢我们这位先生,有人还把我们值得保存的相片偷偷拿走了,我们也无法找回,只得作罢。

  邻居何太太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大了,她特别喜欢我们的儿子,几乎每天都离不开他,只要有空就来给我帮忙。后来我们就让儿子认她做干妈。到了星期天,家里又多了一些客人。一个是他大嫂冯曙光,带着她的女儿;一个是他表妹蒋瑞云。她们都在徐州工作。家里更加热闹。我们从来都不在意金钱。手上宽裕一点后,我们有时给老家的兄嫂送点小礼物,买点洋布带回去;那时洋布对农村来说也算是好东西了。

  暑假过了一半,儿子也快到一岁,奶不多,需要添较多的辅食。我不想继续在家闲呆着,希望出去工作。开始他不太同意,说孩子还小。我说,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愿意当太太的人。最后他同意了。一个亲戚介绍我到女师附小教算术和音乐。小学音乐我没教过,我得准备准备。正好宿舍旁有一个音乐室,里面有风琴。我找了本书,选了几首歌曲,趁着儿子熟睡时,将洗好的衣服晾在走廊上后,就去了音乐室练习风琴了。因为怕儿子醒了,就没有把装衣服的脸盆拿回去,而是放在走廊上。练了一会儿,听见他在外面大声喊叫,我赶快出来。他说:“孩子醒了你也不管!”我赶快跑回去,把孩子抱起来,再回头一看,脸盆已不见了。学校院子前面住着国民党的兵,肯定是他们拿走了。他非常生气,由于从小过的都是苦日子,他把东西看得很珍贵。大概是没法出气,他把那只旧皮箱拖进拖出,弄了好几遍。当时我是哭笑不得。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要想真正做个有人格的人,就必须努力自立,不可依靠任何人。这当然是一件小事,很快就过去了。在领第一个月工资的路上,我买了一个脸盆还给他,此外还给儿子买了几件小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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