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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一)

  对于好高骛远的年青人说来,沙河堡只是成都东门外一条毫不起眼的老街,一条可有可无的烂巷子,一个一夜暴富前必须要遮风挡雨的鸭儿蓬蓬而已。和城里人谈论起家宅的时候,他们多是遮掩、支吾、搪塞。对他们说来,这个荜门委巷破瓦寒窑的一失之地都羞于起齿,明摆就矮人几等!烂摊子、烂巷子、烂棚子、烂房子、烂衫子、烂袜子鞋子,烂得来下啥漏啥,遮哪儿哪儿漏。上趟城就给他妈上老山前线,拿起青春赌明天!九死一生挤上去就怕留不下小命到目的地!唉,老子富贵命咋就生在了穷人窝?多办是挨了狸猫换太子的生意!憋憋!

  只有八街九陌软红十丈的春熙路、青年路、东大街、科甲巷、九眼桥,才是他们才子佳人龙腾凤鸣一展头角的殿堂。乘风破浪的鲸鱼,却偏偏老天爷他就把你丢在哑巴堰这个烂泥坑,和麻麻鱼较劲!甚至就连很多沙河堡人都搞不明白,自己世代居住的这条街道到底该怎么写怎么念叨。一会儿铺,一会儿堡的,想把人给搞晕!

  沙河堡距离繁华大都市九眼桥仅仅五个站台四站路,半小时,车费一毛二分。往五站内是愈发发达的文明,是无可限量的康庄大道,五站外是伤透脑筋的愚昧、落后,大倒胃口的土广东。

  所有实力雄厚的国营企业大都穿插、包围在城市边缘,而沙河堡方圆尤以僧多粥少不堪一击的大集体小作坊为主。剪刀厂、带带厂、铁匠铺、鞋帮组、砖瓦厂、修缮队、山口组。瞅瞅,瞅瞅,真他妈的土得伤心!剪刀厂!还再垒不垒个锄头厂、镰刀厂、指甲刀厂?罐罐窑?干脆再整个刷把厂,正好刷罐罐儿!鞋帮组?要不要再成立个担架队,配套打红缨枪?又逑不是豁皮,啥子砖瓦厂修缮队也来了,球莫名堂。啧啧啧。哦,不是山口组,人保组!别个城头,九眼桥,就桥洞都比你龟儿企业还要多!人家咋个不该洋盘!别个新桥电影院花两毛五早都昆躺椅啖雪糕,他妈个生药厂、邮电校、四〇二、红胶厂居然还在打地铺。啧,啧啧。

  每天下班时间我便会焦急地伫候在十二路站台,举足期待匆匆归来的人流中有父亲瘦削的身影、慈祥的笑容、亲切的呼唤、熟悉的铃铛。一声熟悉、寻常、再普通不过的老三,对我说来,就是上苍赐予我今生最美的天籁,它就是父亲宽阔、温暖、无私、港湾般宁静的怀抱!即使父亲什么也不带,他的归来就是一种足以壮大你胆识的力量。父亲就是这样,所有的情感毫无保留倾注在了沙河堡,以及与沙河堡风雨同舟家人身上,嘴里却什么也不会去说,去念叨。在他坚定的眼神之间,你感知不到胆怯;在他刚毅的个性深处,你体会不到懦弱;在他和蔼可亲间润敦厚的外表后面,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高尚纯粹!父亲是生命的中间,父亲是力量的源泉,父亲是铁打的脊梁。有他在,就没有,不敢跨越的高山,不可突破的屏障,不能战胜的困难。

  在那里来来往往的过客,都有着一段似曾相似的人生体验,他们总是会激情澎湃去续写出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就正如我木石人心始终不渝的父亲。匆匆忙忙的他们迎着初升的日出走出家,再头顶星辰慌慌张张赶回来。三百六十五个每一天三百六十五份奔忙,三百六十五个朝出晚归三百六十五份殷切期望,乐观向上的他们纵使踉踉跄跄我自一如既往。直到一天随他们的忙碌忙碌,再随他们的苍老而苍老,一轮又一轮,一茬接一茬,一辈再一辈。他们就是这样,孜孜不倦,百折不挠;他们总是这样,跛行千里,逆水行舟。

  常常体会父辈的精神,去追寻他们的足迹。父亲是一抔无色的山泉,甘冽澄澈清新润肺;父亲是一壶陈年的佳酿,清香腹郁一饮倾心;父亲是一杯浓酽的花茶,醇厚芬芳齿颊留香;父亲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天高云淡一揽众山。

  从家公那辈算起,族人世代生活在沙河堡老街周围的农村,最远的两户分别落足琉璃场、龙泉驿。唯一一户有血缘关系的城市亲戚,是六八信箱的电焊工程师大爸,除此之外全都是拐弯抹角来的亲戚。

  管他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婶婶,父母怎么介绍就怎么称呼好了!和城里人攀上交情,也不一定能吃上两块免费水果糖,或者异想天开哪天再过去噌一顿牙祭,动动嘴而已的事,亲戚就亲戚好了。你知他打骨子里当你亲戚没?就把生产队家徒四壁的黄麻子认作亲戚也行。

  那年自己十岁,那年从无交道一家子穿着光鲜的城里人,突然蹿到家里做客,东一个西一个站菜地边,死活不进家门。其实某清楚他们根本就不是胆怯汪汪狂吠的小花,你就把小花砍了,他依然不会屈身你邋遢透顶的穷家门。坐门前红苕地边和大人唧唧咕咕,尔后便听父母说自己多出来一门亲戚,而且同来的一位十几岁的大脑壳,和街头住的郑大孃从今以后也算作亲戚。大脑壳正是被来家的一位眼眶红红的连衣裙胖女人,之前抱养给郑大孃做孙子的。大头也可以喊作青蛙儿。正为新添城里人亲戚洋洋得意,那以后却再也没见过这一家子,自然也没机会斗胆前去领略都市达人的慷慨输浆,一掷千金,或者免费的水果硬糖。牙祭自然而言也就彻彻底底沦为了遥遥无期的精神食粮。

  夏日周四的一天下午,父亲休息,骑车带上自己到十仓库斜对面一户人家窜门,第一次在那里我结识了这家子,一贫如洗、鹑衣鹄面,怎么也与我心目中衣食无忧居民形象格格不入的郑大孃、五哥、以及抱养来的孙子少年大脑壳。

  沙河堡中街,公厕男门正对第二家木板房,和九眼桥婆婆家里见过几次,十仓库下街方向第一家亲戚汪大孃,隔着街道斜对门五十米。

  之所以和汪大孃算作亲戚,据说是从父亲那里捋来的。也不知几岁丧父母、姐姐,状元街住房也收归公有,我无家可归踽踽独行的父亲,他怎么就会攀来如此诸多的神戚?为什么乡坝头的土农民,会和街头至高无上的居民会攀得上交情?而且据模糊的传闻,新修街口子上某位艳若桃李的美女,居然往远了深挖,同样与本家扯得上瓜葛,亲戚亲戚的亲戚,用交叉集合加以论断也可以圈为亲戚范畴。还比如街东头的张三,西街的李四,南来的某某某,北去的谁谁谁,甚至同班几位同学也可以划为本家集合体,只是亲密程度再待考究,要不然就挖出家谱那年再作定夺。

  为什么花果八队有亲大孃,突兀又蹦出来几位和家公年龄相当的新大孃?而且以前从无往来,窜人户不随礼,小孩子根本不需要压岁的亲戚,难道城里人全部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七几年,花白头发的汪大孃六十好几,和街头的郑大孃、新南门桥头田大孃不相上下,但是三人性格截然相反。

  田大孃最初只是每年春节初一,去双槐树街婆婆家里拜年时见上一面,甚至尾随父母在却之不恭盛情邀请下,前去造访过她拥有豪华穿衣镜大衣柜的木板豪宅。见面时,她会猛然想起般,从哪里着着急急翻出一几枚硬糖固执地塞你手心,边微笑着示意父母准允。她到沙河堡来过的回数聊胜于无,过年的12路非得把她老骨头挤作齑粉!慈眉善目的她鹤发童颜,身板硬朗,心直口快,抱打不平,边说话,边甩花白短发,边指指点点,给人感觉天真依旧,童心未泯。

  愀然不乐的汪大孃,准确称呼应该叫汪某氏,大集体退休女工。男人在家门口支起一个补鞋、换跟、钉掌的小本生意,街头老老少少都直呼其汪皮匠。每次路过家门,不是见她近乎军官坐姿,裆间双手紧攥笔挺杵着拐杖,就是马架上昏昏欲睡,或者紧绷着脸独自倚墙坐葡萄架下,观望过往行人、自行车、架架车、马、牛拉车。很偶尔,三几位太婆坐一起,边做手工,边说说笑笑絮叨家常。

  而命运多舛的郑大孃则什么都操心,什么都亲历亲为,难得一天不上火。家里一老一小就是俩先人,牵上不走打着倒退,根本就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混世魔王。特别是那只忘恩负义的小牛魔王!她恨死了他!用她的话说,早晓得懒逑得管他,一泡屎一泡尿的拉扯,暑九严冬为给它搅玉米面,不知摔过几千次筋斗!不,不,不,哪里才止几千次!都是报应啊!自作孽啊!很可能自己瞎眼就与这头牛魔王脱不了干系。尽管在抱养之前她早已失明,但那也绝对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冥冥之中上天就安排了他来克她,注定了她的命运当中,当她人到中年的时候,必然就会遇上这个砍脑壳的丧门星!

  就该等他狗日的变牛,变马。大脑壳,你见过哪家的牛它自己又变作了人?如果不是她含辛茹苦养育再造的郑大孃,你可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大头出生的时候,据说脑袋占据了身体一半比例,而且圆圆的大脑袋上,分明就留有牛角的痕迹。要不他妈老汉儿怎么可能舍得拿他送人?肯定觉察到了他将来注定就是一个泼天大祸的灾星!烫手山芋!她郑大孃就不该心子一软稀里糊涂上这哈当,受人算计!

  唉,我真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悲伤一个扛!我真是心太软,心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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