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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萤(第一章 长发与短发)

  1

  2016年7月10日。

  “真的要剪吗?一头这么好的头发。”染着黄毛的理发师举着剪刀问我。

  “七七……你真的要剪吗?”母亲候在一旁,不安地望着我,眼眶微红。连着几个月的阴霾折磨得她仿佛老了十岁,眉眼间俱是难以遮挡的疲惫。

  我两人谁都没看,只看向镜中露出头和一截白皙脖颈的自己:十几岁的女孩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还带着些婴儿肥。深重的黑眼圈,紧抿的樱色双唇,额头上冒出几颗稍显暗淡的痘痘。

  我有些发怔,嘴唇微张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喉间堵塞的感觉让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快哭了。我深吸一口气,按耐住澎湃的心潮,缓缓地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字:

  “剪。”

  2

  我站在镜子前,将垂到右耳前的发捋到耳后,端详了一会儿,又用两根手指夹起左耳前的发撩到脑后,觉得还是不满意,就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盯了镜中的自己许久,又将垂到肩头的发恢复了原状。

  “七七——”母亲嘹亮而有些尖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我抬手看看表,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决定放弃折腾我的头发了,将所有的头发往后脑勺一束绑了个马尾,从后面看过去活像是脱了毛的马髻。

  我依旧不习惯自己这一头被母亲强拉着去剪的短发,轻飘飘的,走起路来一荡一荡,发梢绒绒的碎发扎得我生痒。留了六年的长发被一刀剪去,我还真有点心疼。

  走出卫生间时,墙上的电子钟传来清晰的女声:“现在是2016年5月26日,星期四。时间是六点三十八分。”

  我碰上了我这一头短发的罪魁祸首——母亲,她正托着下巴幸灾乐祸地打量我,我情不自禁伸手挡住她的目光。

  “我觉得可以再剪短一点儿。”母亲笑着比划着。

  我扬起一个灿烂且大方的笑容款款深情地看她:“我拒绝。”

  母亲被我这笑容闪得眼疼,有些嗔怪地看向我:“为什么?”

  我把她推进卧室:“哎呀,你就当头发是我的命吧!我可不想苏吉吉回来认不出我,那真是太可怕了!”

  “诶!七七,我还没说完呢……”母亲转过头来大喊。

  “好,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别吃辛冷的食物,晚上别一个人回来,这些话你从初一开始念叨到我初二了了……”我掏了掏耳朵,无奈地看向被我噎住的母亲,摊摊手,“您女儿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不和你扯了,我走了,拜拜!”

  我挎起书包便飞快地下楼,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让我心情愉悦,我快活得仿佛初飞的鸟雀。我喜欢乘风的感觉,风拂面而来的时候,我喜欢闭上眼聆听着起舞。

  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我享受独舞的欢愉。

  “七七!”刚下楼,一个蓝白相间的身影就向我跑来,我高兴地扬起笑容:“西西!”

  西西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向我招手,她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因为留有刘海的缘故,显得有些俏皮,称得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十分可爱精致。

  西西的大名是沈辞西,我们相识于很小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可爱软萌的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起来萌翻了。那时候我和其他孩子玩捉迷藏,她便从自家里探出个小小的头,问我们可不可以带她玩。多么惹人怜的一个女孩啊,天知道为什么长成个黄段子信手拈来的逗比!后来我搬来了这座城镇,到六年级的暑假才再遇。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俩的兼容性并不是特别好,没事就容易擦枪起火,吵个天翻地覆,然而不到半天就能和好如初。很多人对于我们的相处方式感到奇怪,然而在我看来,闺蜜之间的相处方式就应该是这样,直言不讳,随时随地能指出你的不足之处,然后吵完一顿后又笑嘻嘻地凑一堆儿继续插科打诨。

  西西蹦过来一把挽上我的胳膊,露出一口白牙:“嘿!胖七,咱们走吧!”

  西西特别喜欢叫我“胖七”,然而我比她还瘦,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一骷髅架子。虽然他每次这样形容我的时候,我都会掐着大腿上的肉对他翻白眼:“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脂肪和血管的混合物吗?”

  “昨天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你做完了吗?”对于西西,我总是要担任她的第二方家长,监督她的作业完成情况。

  “你说呢?”西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我,“当然是去学校狂补了,姐的手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说着眉宇间俱是得意洋洋的神色,还挑了挑眉毛。

  我扶额,不再与她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和她聊起了八卦,这可是西西的强项,班上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有她也能利用在学习上没使完的智商和精力连哄带诱地给你套出来。

  “苏流萤!沈辞西!”我和七七正走着,便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班上的女同学,她和我们打了个照面便匆匆跑过,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禁勾起了嘴角:真好。

  走到教室时,早辅铃悠然响起,教室里依旧是乱哄哄的一片。

  我单手举着语文书,驾轻就熟地走上讲台,懒洋洋地微倚着讲台,清了清嗓子,面上带着笑意,出口带着凌厉:“保持安静,谁再吵罚抄《岳阳楼记》,要试试吗?”顿时鸦雀无声。

  我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对上台下一众幽怨的眼神,大多数人带着黑眼圈——估计是昨晚狂补作业造成的——一班的作业历来是其他三个尖子班的两到三倍,但总有一部分人能在作业堆中游刃有余,例如位居第一的班长,例如我,例如习惯于临时补作业练得一手好速度的西西

  这些幽怨的眼神,一部分是源自昨天的作业,一部分是源于对我这个语文课代表的不满。那就让他不满去吧,我苏流萤从来不在乎,想要管理好这一众性格迥异、还带着稚气的同学,总得带着一点让他们畏惧的东西。

  我环视了一周,开始组织早读。

  3

  苏——流——萤——

  我喜欢我的名字。

  取自诗人杜牧《秋夕》中的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读起来舌头微微上卷。

  而“七七”是我的小名,因为我生在七月,也因此,我特别喜欢《诗经》中的《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问起别人对我的印象,大多数人认为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但是不止于此。如此大好时光,我苏流萤,不仅要活得一身荣光,更要活得恣意而张扬。我要把我的青春过得风风光光,过得毫不后悔。我在乎别人的目光,但这不代表我会改变我的行事风格;我对这个班级抱有不满,但是我爱死了它。

  我喜欢坐在教室里的时光,看着他们嬉笑打闹的场景,虽然常常因着副班长的职务要出声制止这些飞扬的笑声从而顶着无数抱怨的目光,但是我依旧很喜欢这个班级。

  班长不是个爱管事的主儿,她只在主持大局的时候微微露面,所以大多数时候是我板着一张冷酷的脸,用凌厉的声音去结束教室里的喧闹,巡视的目光带着一股子狠劲——总得有一个人去充当黑脸的角色。也正因此,很多人对我心生怨气,但我从来不后悔。西西总是嫌弃我这样的苦心,然而我也总是笑笑。有时候,选择也是一种放弃。我既然选择了要管好这个班级,我就是放弃了做一个善解人意、受人欢迎的苏流萤。

  暮色四合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了一个人,而往往这个时候,我和西西会攀上教学楼的天台,只有我们两个人。每天来天台成了我和西西的习惯,就连周末我俩也必定会在傍晚的时候来到这里看流霞、看落日。

  在我还留有一头长发的时候,我喜欢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长而飘逸的裙子和西西在天台上等风来。

  我喜欢看风扬起我的发、我的长裙,然后两个人一起在风中凌乱。金色的霞光会覆满我和西西西西是短发,我是长发,两人就这样相望着傻傻地笑。我喜欢看霞光模糊西西的轮廓,仔细地描摹她好看的眉眼,一切都被柔化,显得朦胧而梦幻。

  那时候我们撑着栏杆,眺望远方,宽大的校服被风灌满,彼此的眸子间流动着霞光,映出对方的模样。

  我们在天台上“滋啦滋啦”地喝着奶茶,我们所在的中学是不允许带包装食品入校园的,但是作为老油条的学生总有方法带进来,因此学校周围的店铺都被我们这些吃货养起来了。我们大谈八卦,偶尔发发牢骚,手握出了汗也不放手,就着暖烘烘的汗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而如今,我的一头长发被剪去,我再也不愿穿上长裙,却依旧和西西相约天台,只是,我总感觉,有什么在隐隐地发生着改变。

  在天台上的时光大抵是围绕着两个男孩所展开的。少女时代的喜欢,是一种朦胧的好感。大多数情况下,这份喜欢并不是作为一份爱慕存在,而是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间共享的秘密。所有的小情绪、小心动,都说给了对方听,而作为被谈论对象的两个男孩,大抵是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这份心情的。

  西西所喜欢的男孩,是与她一起学钢琴的同学,叫做徐舟。据西西的描述,那是一个成天穿着白衬衫、有着利落短发的男孩,笑起来露出一口如白瓷般的牙齿,笑容干净而澄澈;弹钢琴的时候专注的神情令她着迷。很多情况下,我会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着西西,并且严重怀疑徐舟的形象被西西过分美化了,而西西总会跳起来指着我说:“你自己不也是吗!”

  我只得摊摊手。

  我所暗恋的男孩,住在我家对面,是近几年搬过来的。每天清晨拉开落地窗的窗帘,一眼便可以望见他那一袭洁白的衬衫。我叫他夏,因为我喜欢夏天。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他的姓名,只是被他的笑容所打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大抵是我见过笑起来最好看的男孩了,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温和清浅的笑意,眸子里落满了晨光,笑容干净明朗。白衬衫勾勒出他硬朗的身形,晨光映着他温和儒雅的眉眼。我已经习惯于每天偷偷地拉开一角窗帘,悄悄地看一眼夏,就一眼,生怕看久了他会发觉。偷看之后赶紧拉上窗帘,背倚着落地窗傻傻地笑。

  苏吉吉在的时候,总是会翻着白眼鄙视我的花痴表情,然后又背着我自己偷偷地去打听夏的信息,我却从来都不愿让他告诉我,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夏只是作为我的精神寄托而存在,至于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异常珍惜这份属于少女时代的朦胧的好感。

  我希望如此。

  4

  “第三组,扣一分,值日生登记好。”

  我从作业间抬起头,板着脸阴森森地看向三组正讲着话的几个人,我不会再提醒第二遍,毫不犹豫地杀鸡儆猴。

  被我盯着的三个人羞愤地低下了头,幽怨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我,我坦然自若地转身继续做作业。笑话,要是真被这些怨气给吓怕了,就不是我苏流萤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下课后咬耳朵发泄对我的不满了,同时我也知道,这一页翻过去大家还是相处融洽的同学。十多岁的少男少女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仇,什么事当时抱怨过了就没事了。

  抬眼又对上西西抛来的媚眼,我挑挑眉,扶额,佯装没看到,继续与我的作业奋战到底。

  可是这厮似乎是自习课闲得紧,仍然坚持不懈地对我进行骚扰,我微笑着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西西回了个白眼,继续孜孜不倦地骚扰周遭同学。

  我忍无可忍地放下笔,斜睨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沈辞西,提醒一次。”

  回以我的是西西看白痴的表情。

  然后西西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推着眼镜的老班请去办公室喝下午茶了,临走时西西一脸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悲壮感,坚强的西西依旧向我抛了个飞吻。

  我已经预料到她的悲惨结局了。

  当周五的放学铃愉悦地响起时,西西还在办公室里与老班畅聊人生。

  我抬手看了看表,无奈地倚着走廊栏杆,默默地等着。顺带着抽出一张生物试卷,就着楼梯扶手做起来,等我做完了所有的生物地理作业时,西西才顶着一张灿烂而轻松的笑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我收拾好书包,问:“老班夸你了?”

  西西挑挑眉:“怎么可能?她可是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难不成她能同我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做作业做懵了吧,可怜的孩子。”说着,她掏了掏耳朵,“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呗,也只有你们这种没进过办公室的好学生把进办公室看做是人生耻辱。”

  我翻了个白眼,抽了抽嘴角,无语凝噎。

  “快去收东西吧,西西。”我指了指扛着一大把劳动工具气喘吁吁爬上五楼的一众人,“扫公共区的都回来了,教室估计快关门了。”

  正当我准备进教室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拉住我。

  “苏流萤!”肖思语叫住我,她色眯眯的眸子看得我有些背脊生寒,她故意扬了声调,大声说:“苏流萤,校门口有一个超帅的男孩子找你呢!又高又俊朗!”话语中的八卦意味很浓。

  爱看热闹的众人立马竖起耳朵望过来。

  我怔住:哪位?

  “哎呀,那个男孩子一看就比我们大几届,拖着个行李箱,穿着崇高中学的校服,是学霸呢!”(注:崇高中学是市里最好的高中)肖思语明显不怕事大,越说越来劲。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我突然不淡定了,心情愉悦得想要飞扬起来。

  西西那厮还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沈辞西,你能快点吗!蜗牛都比你快!”我朝教室里大喊。

  “苏流萤,你在门口鬼嚎什么呢!锯木头的声音都比你的声音好听。”西西翻了个白眼,继续收东西,不过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等到她终于收拾好东西时,我拽起她就朝门口狂奔而去,兴奋的心情让我脚底生了风,我雀跃极了,只想快点见到他。

  “七七,你赶着去投胎啊!”

  我顾不上与她顶嘴,一个劲地向校门口跑去。

  门口立着一道笔直高挺的身影。男孩瘦瘦高高的,一丝不苟地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拖着一个深蓝的行李箱。他俊朗的眉眼透出几分稚涩,轮廓却已经显得有些硬朗。乌黑的短发干净利落,一双笔直的大长腿引得路过的学姐学妹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而他也看到了狂奔的我,好看的眉眼舒展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如瓷的白牙,在阳光下透出一派少年的英姿飒爽。

  我顾不上跑得要死要活、嘴巴像加农炮一样吐槽了我一路的西西,松开她的手,在路人或羡慕或惊异的目光中,一把抱住那个高大的身影。

  那一刻,我笑得无比恣意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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