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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怨

豆苗坐在石磨上,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夕阳的余辉照在他的身上,给他蓬乱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镶上了一道金边,原本唱主角的削瘦的脸反而成了头发和胡须的配角。一阵秋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哆嗦,伸手拉了拉肩头快要滑落的衣裳。“他妈的鬼天气,跟那狗日的村长似的。”他骂了一句,狠命地吸一口手中的旱烟,却被那烟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有节奏地弯曲着。核桃树的叶子象一只只黄蝴蝶,飘飘扬扬地飞下来,撒落在豆苗的身旁。远远看去,豆苗就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

豆苗爹坐在街阴里,编着手中的藤筐,不时的偷瞄一眼豆苗,眼里浸着泪水,却努力的不让它们流出来。

豆苗今年27岁,在村里,象他这个岁数的男人早育有一儿半女,早做爹了。豆苗却刚从大牢里出来不久,他因罪入狱九年,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耗在了大牢里。

豆苗曾经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学习成绩很好,很听大人的话,人也长得高高帅帅的。村里村外的媒婆一波又一波的往他家里跑,可豆苗爹却是来一波赶走一波,说什么“咱家豆苗还在上学呢,我就是拼了老命,砸锅卖铁也要送他去考大学的。等等吧,等考完试再说。”豆苗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幸福的,总把脸朝向村口的方向,好象豆苗已经考上了大学,胸口戴着大大的红绸花儿,在村人的簇拥下,马上就要从村口走回来似的。媒婆们也消停了下来,她们都等着豆苗考不上大学——村里还没有出过大学生,豆苗爹那是痴人说梦呢——自己能第一个赶去说一门好亲事,等等就等等吧。

可是,大家等来的却是两名警察。那天,豆苗赶去学校,两个小时后两名警察就进了他们的家门。他们说豆苗在去学校的路上试图杀死村长的儿子胖墩,用一块大石头砸破了胖墩的脑袋,亏得胖墩的力气大,方才挣脱了豆苗的手,跑掉了。豆苗已经被抓到乡里了,他们是想问一问豆苗在出门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豆苗爹感觉一声惊雷贴着头皮炸响,脑袋里乱成一团糟,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豆苗突然间成了杀人凶手,早上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儿子和胖墩也没有什么仇怨呀?豆苗妈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软得象一团烂泥,松松软软地摊在街阴里,半天都不醒人事。

第三天晚上,村长来到豆苗家,他对豆苗爹说:“豆苗爹呀,你说这豆苗和我儿子有什么仇呀?怎么的就想着要杀死我儿子呢?他们小学还是同桌呢,不是吗?”


“村长,我也想不通呀,平日里两犊子都难得见一面的,有个啥子过不去的坎呀?”豆苗爹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豆苗爹,还好胖墩劲大给挣脱了,不然我那独苗就没有了。”说着村长的眼泪流了下来。

“村长,我们家对不起你呀,养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来。拼了命的送他读书,本指望着……没想到……”豆苗爹哽咽了。

豆苗爹,你也别光顾着哭。我们家胖墩没多大的事,就是头上破了个口子,在医院缝了缝,住几天就好了。你们家豆苗可就惨了,杀人罪可是要打脑壳的(“打脑壳”土话,意思是枪毙)。”说到这儿村长停了停,斜着眼睛看了看豆苗爹妈。豆苗妈的身子明显晃了晃,又要摊倒在地上的样子。豆苗爹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就好似大冬天的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你们说,豆苗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哎……咋就这么糊涂呢?”村长抹一把眼泪,继续道:“我今天来找你们,是来和你们想办法救豆苗的。我儿子那呢,你们把医药费给认了,我们也就不找你们麻烦了,都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莫得啥子意思。豆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这个村里最好的一个小伙子,我当他就象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真不忍心看着他……”村长又抹了一把眼泪,他抽泣了一会儿。“你们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外面的事情你们也不咋懂的。你们凑些钱,我去帮你们找法官打点一下,想办法保住豆苗的命,总比打了脑壳的强。你们说是不?”

听到这儿,豆苗爹妈齐刷刷地跪在村长面前,“咚咚咚”给村长连磕三个响头。“村长呀,你真是个活菩萨呀,是我们全家的再生父母,你这么帮我们,我们咋个报答你呀?”

“说啥子报答不报答,赶紧想办法救豆苗要紧。”村长把他们扶起来,甩一把鼻涕在火堆里,发出“噗”的一声响,一股火灰飞起来。

经过合计,豆苗爹决定把家里的耕牛卖了,把圈上的两头肥猪卖了,把家里的十几只鸡卖了,把豆苗奶奶的棺材木也卖了,总共可以卖五千多元,给胖墩付医药费用、营养费用两千多元,给村长家补偿一千元,剩下两千元让村长拿去打点法官,争取给豆苗留下小命儿。

豆苗爹,我可是掏心挖肺的帮你们家呀,不记你们仇就不说了,为了保你们豆苗我得跑多少路呀,吃多少苦呀。这钱算到最后也紧得很,我不但不要你们的跑路钱,连喝口水的钱都没占你们的,恐怕自己还得贴不少钱哩。咱乡里乡亲的,只要能保住豆苗的命,我就是累死也值了。”

豆苗爹两口子感激涕零,忙着给村长炒菜热酒,一定要留村长吃顿饭。席间,村长经过深思熟虑,得出一个结论,豆苗和胖墩没啥子仇怨,两家人也没什么仇,怪都怪豆苗读书大多,读哈了(“哈”读hà,土话,意思是胆子太大)。村长还说,你们看城里的人读书都多,哈得很,杀人放火啥都干,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豆苗爹虽然听着心里犯迷糊,但还是说早知道就不让他读那么多书了。

村里的二丫嫁给了村长家的胖墩。村里的人悄悄的议论着,“二丫可是咱村里的一枝花呀,你看那俊俏的脸蛋,粉白粉白的,那丰满的身材,那大屁股大奶子的,都可以和那画儿上的美人儿相比了,怎么就嫁给了村长家的胖墩呢?你们看那胖墩就象个二杆子样儿(“二杆子”土话,即二流子,地痞流氓),成天跟一伙二杆子吃饭喝酒,惹是生非的。”“村长家有钱呢,别说家里收拾得多齐整了,人家还有双卡录音机,放的那声儿老远都听着好听呢,晚上人家还有电视看呢。村长说了,只要二丫嫁个尽人过去,还倒给二丫家一千块钱呢。”“二丫爹两口子就知道钱,把女儿当牲口卖呀?”“看你说的,二丫嫁过去过好日子,总比嫁给哪个穷汉受苦的好。长得漂亮就是女人的本钱,就当嫁给村长家这样的好人家。”“村长是个好人,能娶上二丫这样的好儿媳妇,也是他多年积善的福报吧。”

出亲那天,豆苗爹站在院子里,看着红红地送亲队伍把二丫送到山那边去了。听村民说,二丫翻那山口的时候,回头望着,哭得那个伤心呀,撕心撕肺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真是个孝顺的闺女,舍不得离开她爹妈呢。

过了几天,村长满脸汗水的来到豆苗家,一进院子就吼:“豆苗爹,快拿水来,我快渴死了。”豆苗爹端出一碗水,村长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叫豆苗爹又端一碗,又喝完了。村长兴奋地说,豆苗的命保住了,他把那两千块悄悄给了法官,还把补偿给他家的那一千块拿出来请那法官打了馆子(“打馆子”土话,意思是请人到大饭馆吃饭),耍了小姐,那法官才高兴的答应了,但几年牢是要坐的。虽说是个好消息,但想到豆苗坐几年出来,大学也泡汤了,年纪也大了,名声也不好了,恐怕要说门儿媳妇都很难。豆苗爹便高兴不起来,只是说,只要不打脑壳,坐几年就坐几年吧。豆苗妈忙把家里的好吃的煮出来,温上酒留村长在家吃饭。她还说,村长,那一千块等我们收了粮食卖了钱就补给你,你帮了咱家的大忙,咱不能花你的钱。

没过多久,村长再次传来消息,豆苗判了九年。听到这个消息,豆苗爹嘴里虽说好好,其实在背地里却不知悄悄流了多少眼泪,总是自顾自地说:“完了,完了,完了。”

时间过得真慢,一个九年,豆苗爹象是等了一辈子,头发胡子都等白了,背也等弯了,才把豆苗给等回来。

豆苗回来了,瘦得皮包骨头似的,真真合了他那名儿。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石磨上抽旱烟,一卷接一卷的,叫他干活他就干活,叫他吃饭他就吃饭。他从来不理发,从来不刮胡子,从来不洗澡洗脸,从不跟人说话,看人的眼睛很吓人,总是露出一种象狼眼一样的光芒,看得人脊背一阵阵发凉。村里人看见他都很害怕,总是躲得远远的。尽管豆苗爹给他讲了村长的好,但是豆苗总是不时嘴里骂一句“狗日的村长”。“村长是好人,别瞎说。”豆苗爹总在一旁提醒。豆苗却依然如故。豆苗爹知道豆苗受了太大的打击,想要改变他一时也做不到,只得换着方儿的想让他开心一些,希望他尽快的忘记那个悲痛的九年,尽快的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豆苗根本不理他爹,说得多了,他就用那狼眼样的光芒看他爹,看得他爹浑身打冷颤。

豆苗爹想给豆苗说一房媳妇,可求遍了村里村外的媒婆,都没有哪一个姑娘看得上豆苗。邻村的邓寡妇,快40了,黝黑的胖脸上那几颗深陷的麻子远远的都能看得清楚。可她一听说是豆苗,竟然扭着她那黄桶一样腰身说:“就算守一辈子寡也不嫁给书读哈了的人。”豆苗爹气得吹胡子,不就一个老寡妇吗?克死了自己两个男人,那个犯八败的女人(“犯八败”土话,村里传说这样的女人一辈子会克死八个跟她有关系的男人),要不是老子家豆苗犯过糊涂,咋会理睬你这样的女人。你不同意,老子们还不干呢。嘴里虽这样骂着,豆苗爹心里却很难受,知道这事办不成了,只有死了这心思,一个人在背地里悄悄地落泪。

那年冬天,豆苗不知从哪儿搞回一把打山枪,村里人更怕他了,总在背地里闲扯,豆苗这是要杀谁吧?不知道呢,村长说,书读哈了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大家还是离他远点儿,当心他忽然犯哈,背后给你一枪儿。

没事的时候,豆苗常拿上那枪去山里打几只野鸡野兔子,然后在山上升起一堆火,烤一只吃了,才提着剩下的猎物回家。豆苗爹想,这样至少能让豆苗多吃点东西,身体长好一些,也是好事,就懒得管他了。每当那山头儿上升起青烟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是豆苗在烤肉吃了。只要一看见哪里起烟了,村里人都躲得老远,生怕豆苗在背后忽然给自己一枪儿。

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豆苗从山上回来,把两只野兔子交给他妈,对他爹说:“把二楞子他爹叫来吧。”二楞子他爹是村里的理头匠人,这是他回来半年了跟他爹说的第一句话。晚上豆苗妈给豆苗烧了一锅热水,豆苗还洗了澡。

理了发,剪了胡子,洗了澡的豆苗又恢复了年轻帅气的样子,脸上也长了些肉,看上去饱满多了,皮肤也略略显出些儿红润来,英俊的脸庞重新站领了本该其拥有的主角地位。只是那脸上的阴沉气儿没变,看人的眼光没变,不和人说话的习性没有变,不时骂一句“狗日的村长”没有变,依旧喜欢坐在石磨上抽烟,看着远远的那个他常烤肉的山头发呆,只是那烟越抽越少,不象以前那样一卷接一卷的了。豆苗他爹看着这些心里很高兴,心想着豆苗心里的阴云终于要散了,慢慢的他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村里人还是不敢接近豆苗,大家只是觉得很奇怪,在背地里议论着,是什么原因让豆苗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各种版本都有,都说自己那种是正确的,总是在一翻猜测后加一句“肯定是这样的”。豆苗爹也在瞎着磨,但怎么也着磨不出个道儿来,但他想儿子有这些好的转变总是好事儿,说明集在儿子心中的阴云在慢慢地消散,想着儿子的苦日子就要到头儿了,儿子就快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心里就偷偷的美着。

第三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都黑了,还不见豆苗打山回来。豆苗他爹急得团团转,想出去找他吧,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只好跑到门前的田埂上张望。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儿急冲冲的向他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是二愣子他爹。二愣子他爹跑得气喘吁吁:“豆苗……他爹,大……大事不好了。豆苗拿着枪冲到村长家,还对着窗子开了两枪,被警察抓走了。”说完二愣子他爹累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豆苗爹听了好似睛天一声惊雷,两腿一软,栽倒在麦田里。不是已经慢慢变好了吗?怎么忽然又闹出这事儿来呢?这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儿?要了我们两个老东西的老命儿吗?过了半响,豆苗爹才哭出声来:“老天呀,我这辈子也没作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畜生呀?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一家子呀……”

两天后,村里的广播忽然发出通知,通知说第二天早上九点,县公安局将来村里就豆苗的案子召开公审大会,要求十八岁以上的村民必须参加。村里人都猜测着,这次豆苗的小命儿保不住了,公安局来搞这个公审大会,定是要杀鸡吓猴呀。哎,这书读多了就是没意思呀,以前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就生生的被书给糟蹋了。

第二天一早,几辆警车拉着让人胆战心惊的警笛庄严地开进了村里。在村口的大坝子中央摆了几张桌子,桌子上立着几个牌子,上面写着“审判席”、“原告”、“被告”和“证人”,十位警察分立两旁,威严得象两排雕塑。村里的人从来没有谁见过这么大的阵式,不论老幼全部到场,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大坝子的四周,都不敢大声儿说话,那神情好似来给豆苗送丧似的。村长和胖墩坐在“原告”的桌子后面,村长一脸严肃,坐得端端正正,不时拿眼睛扫视着人群,脸上不带一丝儿任何情感;胖墩却跷着二郎腿儿,脚尖不时抖动几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村长似乎也看不过去,不时拿手打打胖墩那抖动的腿,提醒他注意一点。胖墩却不买他爹的账,反将身子一扭,抖得更明显,更欢实了。

乡长陪着一位年轻的法官坐在“审判席”的桌子后面。他附着法官的耳朵低声的说着话,法官不时地点几下头。却看那法官三十岁左右,英俊的脸庞上,一副明晃晃的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位中学语文老师一般温文尔雅,一身笔挺的法官制服穿他那结实的身体上,使他不怒自威,让人从心底儿由然而生敬畏。他端端的坐在桌子后面,身板挺得直直的,只将头略略地侧向乡长,听乡长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话。

一声“带被告”,两名警察押着戴着手铐的豆苗从警车上走下来。豆苗看了看哭得一塌糊涂的爹娘,轻松的朝他们笑了笑,这是自他上次出狱后两年多来第一次脸上出现了笑容,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快乐,感觉他不是来受审的,而是来领奖的。豆苗爹先是一愣,然后在心里想,你倒是笑得跟革命英雄从容就义一般的轻松,你倒是马上就要解脱了,留下我和你妈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畜生,大逆不道的逆子,施泼耍狠的混蛋。村民们也一阵骚动,“你们看他,都快完蛋了,还笑得出来,真是哈包一个(“哈包”土话,意思是犯哈的人)。”

“带证人。”法官又一声令下。两名警察押着一位四十多岁戴着手铐的男人从警车中走了出来,却看那男人身材短胖,耷拉着垂头丧气的脑袋,脸色苍白得象一具僵尸,机械地迈动双脚向前走着。这人是谁呀?村民们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怎么会是这个案子的证人呢?他跟胖墩的案子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他跟豆苗有关系吗?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瞎猜测着。

“肃静,公审大会现在开始。”会场上响起了法官洪亮的声音,案情慢慢的清晰地展示在村民们面前。

那一年,豆苗和二丫相互倾慕了。二丫总是在豆苗去学校的山道旁割草,为的是能与豆苗遇上,两人能说一会儿知心话。豆苗曾说:“二丫,等我考上了大学,工作了就接你到城里,娶你做媳妇儿。”二丫听着心里美美的,嘴上却说:“万一你爹妈看不上咱,咋办呢?”。“放心吧,他们扭不过我的,我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的。”二丫听了娇羞地靠在豆苗怀里,脸蛋儿上挂起一缕红氲,越发粉嫩了,心里憧憬着和豆苗未来的幸福日子。

那天,二丫又去山道旁割草等豆苗,她一边割草,一边想着豆苗。却不知道胖墩什么时候偷偷地摸到身后,一个猛子将二丫按倒在草丛里,伸手就去抓扯二丫的衣裤。二丫拼命反抗,可她哪里是胖墩的对手,只得一边作无用的反抗,一边大呼救命。胖墩嘻嘻的淫笑着:“叫吧,叫吧,叫得声儿越大老子越刺激呢。在这山梁儿上,你就是叫破了嗓也不会有人听得见的。”就在胖墩脱掉了二丫的裤子,眼看就要得手的紧急关头,豆苗远远的听见呼救,急冲冲地赶来了。

豆苗两手抓住胖墩的衣领,用力往后一摔,将胖墩摔了个四脚朝天。胖墩就地一滚,一骨碌站起来,见是豆苗,破口骂道:“敢坏老子的好事,看老子不整死你。”也不等豆苗说话,一记猛拳就打到了豆苗的面门上。豆苗躲闪不及,被胖墩打翻在地,只感觉鼻子象灌了辣椒水,一阵火辣辣的痛,眼睛和鼻子象被挤压的泡沫,眼泪和鼻血猛然间从里面飙出来。没等豆苗反应过来,胖墩已骑在了豆苗身上,抡起拳头又向豆苗脸上招呼过来。豆苗力小,被胖墩坐在下面,动弹不得,只得左手护面,右手反手在地上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照着胖墩的脸就招呼过去。胖墩见势不好,慌忙向后一躲,那石头紧贴着胖墩的额头而过,生生地铲下巴掌大一块面皮来。只听胖墩一声惨叫,丢下豆苗,一手按住额头,飞也似的跑了。豆苗抡起石头向胖墩逃跑的方向摔去,口里骂道:“老子倒要看看,是你整死老子,还是老子整死你。”

豆苗帮二丫穿好衣服,怕胖墩不肯就此罢体,叫二丫赶快回家。二丫却倒在豆苗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哭,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却说胖墩慌慌张张逃回家里,见着村长就喊:“豆苗要杀我,豆苗要杀我。”村长见儿子满脸是血,吓了一大跳,一面让老婆给儿子叫村医,一面带着几个人奔山上而来。他们看见豆苗也不由分说,拿绳子捆了就走,直接送到了乡里。

乡里派出两名警察到现场查看了一圈,问了事情的经过,觉得胖墩欲行强奸,过错在先;豆苗仅是阻止其犯罪,为求自保而伤人,没有过错。乡里碍于村长的面子,建议村长小事化了,以两人打架结案处理,各不追究。村长一听就火了:“什么?他要整死老子儿子呢?再说老子堂堂一村之长,儿子就这么让人给白白欺负了?那老子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混?不行,老子要以杀人罪告他,他想整死老子儿子,老子就整死他。老子要杀鸡吓猴,看村里以后还有谁敢不给老子面子,敢在老子面前猖狂。”“他还是个学生呢,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就放他一马吧。”一位警察说。“老子管他是什么,惹到老子头上就该他倒霉。”“这案子真要查起来,恐怕倒霉的是你儿子吧?”警察又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老子自然有办法收拾他。”两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拿村长没有办法,只好立案上报。

却说村长去豆苗家装好人要了钱,然后带着胖墩到二丫家去提亲。二丫爹妈见提亲的是村长家,就满口答应了,二丫却打死也不干。村长悄悄对二丫说:“我知道你喜欢豆苗,你如果嫁给我家胖墩,我就保住豆苗的小命;否则,我就让法院打了豆苗的脑壳。”村长这话可把二丫给吓坏了,在家里哭了几天,前思后想,为了保住豆苗的命,最后她只得答应嫁给胖墩。

再说那案子报上去后,两名警察也如实向法官汇报了案情,那法官一听,这案子可大可小,即可以按打架处理,也可以按强奸未遂处理,还可以按杀人未遂处理,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却在表面上不作声,也不开审,背着手挺着圆圆的肚子慢悠悠地回家了。村长悄悄地跟在法官后面,一直跟到法官家里,悄悄地送了法官两千块钱。村长想要打豆苗的脑壳,法官说这事不能闹得太大——勘察现场的两名警察明显是向着豆苗的——事儿闹大了,怕惹出麻烦来,扯出萝卜带出泥,把胖墩给搭进来就不划算了。按照法律不能超过十年,那就只能九年。第二天,豆苗的案子就开审了,也不提胖墩欲行强奸的事,只说豆苗要杀人行凶,一定要治罪的,判了豆苗九年大牢。听完宣判,两名警察掀了桌子,摘下警帽,脱下警服,骂骂咧咧地走了。

豆苗坐了冤枉牢,也猜到是村长搞的鬼,却又没有任何证据,拿村长没有半点儿办法。出狱以后,高考也错过了,二丫也嫁人了,豆苗的人生完全看不到半点儿希望,心里除了恨什么也装不下,却又无处发泄,整天精神恍惚,成天抽闷烟发呆,过一天是一天,心想着早点死了更好。一个偶然的机会,豆苗搞到一把打山枪,没事就去山上打野鸡野兔子,完了在山上烤一只吃了再回家。村民们都很怕豆苗豆苗正好落得一个清静。

那天,豆苗刚把一只兔子烤熟,看见二丫从树后面冒出来。豆苗也不理她,心想着你这个只认得钱的荡妇,怎么还会有脸来见我?二丫也不与豆苗打招呼,默默地坐在豆苗旁边的干草上,悠悠的把村长逼嫁的事情说出来,那声音很低,低得感觉二丫不是在说给豆苗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那一天她出嫁,她在山口儿处不停的把豆苗家张望,多希望那站在院场里的不是豆苗爹而是豆苗。只想着豆苗给她招一下手,她就会不顾一切的奔向豆苗,扑倒在豆苗怀里。

豆苗听了,眼眶湿润了,他撕下一只兔腿递给二丫。二丫也不伸手去接那兔腿,而是将身子挪近了些,将头轻轻地靠在豆苗的大腿上。豆苗感觉象触电一样,身体轻轻的颤了颤,往昔的柔情蜜意又涌上心头。豆苗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二丫的头发,头发有些儿零乱,不似从前那么光滑整洁了。还记得那些年二丫那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阳光下反射着晶亮的光影,两条粗大的麻花辫子,编得一丝不苟,顺滑的贴在二丫的脊背上。二丫的脸还是那么白嫩,似乎比以前多了些成熟的味道。只是那一双大眼睛里,不再似以往那么的明澈如水,却深深的藏着一股浓浓的忧伤。那微微上翘的嘴角里,渗透出淡淡的苦涩的味道。是什么让二丫的头发有些零乱?是什么让二丫的眼神那么忧伤?是什么让二丫的嘴角渗出苦涩?是我,是我豆苗,她曾经的炽热的爱人,给了她一个美丽的梦,如今这个梦却支离破碎,再也不能圆了。豆苗的眼眶再也守不住防线,让泪水决了堤,带着他撕心的疼痛,慢慢地滑过脸庞,滑进密密的胡须里,然后集结成一个晶亮的泪珠挂在了豆苗的胡梢上,那泪珠儿在胡梢上晃动了一下,便不顾一切的逃离了的胡须的牵挂,奔向二丫那白嫩的脸庞。它在二丫的脸上忘情的亲了一口,把自己摔得粉碎,然后在二丫的脸上慢慢散了开来,消失了,就象渗进了二丫那白嫩的皮肤里,消失了。

二丫慢慢的转头来,张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望着豆苗豆苗那齐肩的长发和那长及胸口的胡须都象极了被猪拱过的稻草。二丫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插上了一把尖刀,痛得无法呼吸。她伸出手来,轻轻的爱怜地摩挲着豆苗的脸。这是我那年轻帅气的爱人吗?让我日夜想念的情人,怎么不是我梦中的样子?你在牢中受了多少磨难?吃了多少苦头?把你的苦恼都告诉我吧,让我和你一起来分担,让我和你一起来面对,那怕是暴风骤雨,那怕是火海刀山。

二丫将双手扣在豆苗的脑后,慢慢地将豆苗的脸拉近,直到那松针一样扎脸的胡须紧紧的压在自己的细嫩的红唇上,虽然有点痛,但二丫却很快乐。二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象是要把豆苗吸进自己的肚子里。一阵淡淡的体香钻进豆苗的鼻孔,使豆苗心血翻腾,情绪纷乱。那体香象一块磁铁,诱惑着他要与他亲爱的二丫更亲近的交流。他已不能满足于胡须的亲吻,他拨开胡须将自己的嘴唇交给二丫,让她疯狂地吸吮、啃咬。两个人都疯狂着,要把这多年的深情向对方毫无保留的渲泄,要把这多年的相思从对方身上得到补偿。直到忘却了整个世界,直到炽热的情爱褪去了他们的衣物,将两个滚烫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燃烧,疯狂的燃烧着。

那天回家豆苗就剃了头发刮了胡子,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第二年春天,村长见人就报喜,他家二丫终于怀上了,他就要抱孙子了。有好事的村民问村长,怎么这么久才怀上呢?村长神秘地说,他家胖墩身子有那么丁点儿问题,他多年求仙问药都没有用,去年在邻县一个寺庙里求得一个老和尚,得了一个仙方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材长说完爽朗朗地笑了,村里人都给村长道喜。

那年春节,二丫临盆,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村长整天都笑眯了眼,见人都乐呵呵的。“哎呀,我家那两大胖孙子呀,长得那么结实哟,抱的时间长了我手臂都痛呀。”“哎呀,我那两个孙子哟,乖得很啦,一见我就笑呀。”“哎呀,我那两个大胖孙子哟,聪明的很哟,只要我在门外喊一声,两个小脑袋都转过来了,两双小眼儿都看着门口。一看到我呀,都咯咯地笑哟,都伸着手要我抱哟。”

随着孩子长大一些,村长就常把两个孩子抱出来给大家显摆,“看我家孙子长得多结实呀。”村民们却慢慢地议论开来,“村长那俩孙子咋个看都不象胖墩呢?”“是呀是呀,我咋个感觉有点象……有点象……豆苗呢?”“谁说不是呀,你们看那小鼻子小嘴吧长得多象豆苗呀。”“就是就是,特别那一双小眼睛就跟豆苗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哎哎,你们知道不?胖墩那活儿不行呢。听他的二杆子朋友说,胖墩刚长成的时候,心里老想那色色的事情,结果用手把那活儿给玩废了。听说胖墩常常还没有开事儿就玩完了,偶尔也能进去,也就只有几秒钟儿,就是给他二丫般的好地,他也种不出什么庄稼来。”“哎,村长是个好人,怎么会遇上这事儿呢?”

慢慢的流言蜚语在村子里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最被大家传播的就是二楞子他爹的那个版本。二楞子他爹说,有一次他去山那边理发回来,远远的看见豆苗用打山枪押着二丫往山上走。想是豆苗记恨胖墩,在山上把二丫给强奸了。“哦哦哦,原来如此。”“哎,这人呀,书读多了就是哈,啥子事情都敢做。好好一个小伙子,都让那书给毁了。”

那天,豆苗和往常一样,在山上等着了二丫。豆苗伸手去抱二丫,二丫“哎哟”一声叫痛。豆苗掀起衣服,却看见二丫身上一道道红肿的伤痕。原来,村里的闲言碎语传到了村长的耳朵里,村长便带着胖墩去县城作了检查——死精,村里的闲言是真的。胖墩回家后象一头发疯的狮子,啥也不说,将二丫关在房里一阵好打。不管二丫怎么哀叫,村长只坐在街阴里抽烟。胖墩打完二丫,又拎着棍子要去打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村长怕打出个好歹来,便阻止了。胖墩气不过,将两个孩子锁在柴房里,也不让二丫见着孩子。

豆苗一听,火冒三丈,拎着枪就往村长家跑。二丫一看要出事,吓得魂不附体,一边跟着后面追赶,一边喊叫。却说豆苗跑到村长家,早有村民飞报了村长。村长吓得面如死灰,带着一家人躲进屋里,还用磨杆顶上了门。不管豆苗怎么砸门,怎么漫骂,村长一家也不敢在屋里出个大气儿。胖墩浑身发抖,摊坐在地上,地上尿湿了一片。豆苗骂了一阵,转身走向柴房,用枪托砸开门锁。两个孩子还在有气无力的哭着,嘴唇冻得发乌。豆苗的心象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抱起两个孩子就往外走。来到院场外,二丫正气喘吁吁的赶来。豆苗把两孩子塞在二丫怀里,叫她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住。有好事的村民早报个警,两名警察赶来将豆苗带走了。

却说当年受了村长贿赂的法官——就是今日公审大会上那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多起受贿事件被查处。在审讯中,他供出了当年豆苗案的真象。

新到任的法官——就是今日公审大会上坐在审判席的那位——他原本是豆苗高中时的同窗好友。当年他就对豆苗的案子心存疑虑,凭着他对豆苗的了解,他坚信豆苗是被人冤枉的,但他却无能为力。后来,他报考了政法大学,立志做一名替天行道的法官。那日,他在档案里查到了豆苗的卷宗,加上上任的供词,准备还豆苗一个清白,却接到豆苗再次行凶杀人的案子。他派人提审豆苗,自己却躲着屏风后面听个究竟。当他听明白事情的全部细节后,他哭了,为他的同窗好友,也为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他哭了。这次他在村里搞公审大会,不是要杀鸡吓猴,而是要还原案件的真相,给豆苗一个清白,还世间一个公道,擦亮村民的眼睛,让他们看清他们最敬重的村长的本来面目。

公审大会开到这里,人群沸腾,群情激愤。老人们哭的一塌糊涂,“我就说豆苗是个好孩子嘛,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有错呢。”妇女们愤怒的咒骂着:“狗日的村长,狗日的村长一家,人面蛇心不得好死。”村长却早在那位证人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摊软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口中喃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胖墩早已吓得耷拉在椅子上,不争气的尿水从裤裆里流出来,嘀嘀嗒嗒的淌到地上,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那位小伙子喊了一声:“打死这两个狗日的,他们可把豆苗给害惨了,把咱们给骗惨了。”一个青蕃茄就重重的亲吻了村长的额头,几股绿色的汁液流出来,流到村长的脸上,流进村长的嘴角里。后面的茄子萝卜白菜结队汹涌而至,瞬间就把村长和胖墩变成了两个稻草人。村民们似乎疯了,还在到处找东西要砸他们。警察见势不好,一面大声制止,一面几个人把村长和胖墩围着保护起来。村民们向前拥过来,准备扒开警察继续揍村长和胖墩。法官朝天鸣了一枪,才让疯狂的人群冷静下来。

法官判了豆苗无罪,警察带走了村长和胖墩。

豆苗爹坐在街阴里,编着手中的藤筐。“亲家,快来坐。豆苗和二丫从城里寄信回来了,还有两个孙子的照片呢,你快看,都背上书包了呢?”二丫爹坐下来:“是呀,都背上书包了。亲家,你看这两孩子长得多乖呀。”“多亏了豆苗那同学呀,资助了他这么多年,让他参加成人高考,送他读了政法大学,如今豆苗也当上法官了。真好。”“真好。”二丫爹重复着,两位老人相视开心的笑了。

院角的柿子熟了,红红的挂满了枝头。豆苗爹站在树下对豆苗妈说:“全部摘下来做成柿饼,过年的时候,两个孙子回来了好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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