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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儿

           

巧姐是我二伯的女儿,大我一岁,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

巧儿的父亲也就是我二伯从小就没有有双亲,是靠他哥哥和两个姐姐拉扯大的。没读过什么书,十几岁的时候就跟我爷爷上船运盐卖。我爸二十岁那年有人来做媒,但他死命不肯去见女方,爷爷气得胡须发抖。这时二伯正好有点事来找爷爷,看到这情景,主动要求代我爸去相亲,(二伯大我爸几个月)。结果一见,女方倒是喜欢上了这个憨娃。新娘子很朴实,是把干活的好手,果然新婚后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又是承包渔塘,又是种果树,我爸当时直后悔没去相亲,便宜了二伯。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灾难却是无休止的。

婚后半年的样子,二婶有了喜,二伯要当老子了,心里乐开了花。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农活,让二婶在家好好养身子,也就从那时开始,他们家没有再宁静过。二婶在家里又是摔碗又是砸锅,搞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开始二伯还以为是妊娠反应,也就任她闹了,哪知她越来越过分,常常站在门口的大路在开口大骂,搞得人们都绕道而行,二伯这才带着她到医院检查,结果一检查发现是遗传性精神分裂症。二伯带着二婶回家的路上,一句话没说。晚上提着酒到爷爷家里,跟老爷子喝了几杯,他有点喝高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命苦,从小死了爹娘,现在又娶回这么个疯婆娘,这以后的日可咋过啊!爷爷看着二伯长大,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现在这样他也不好过,而且原本这个疯婆娘就应该是我爸的,所以他表示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要向她们娘家人讨回公道,把一个疯婆娘嫁祸于人,还收了那么多聘金,他们真是会打算盘。第二天,爷爷就要带着二伯把二婶送回娘家去,这时二婶死死地拉住二伯不肯出门,二伯的心就软了,他对爷爷说:“叔啊,还是算了吧,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怀了我的骨肉,这辈子命苦我也认了。她疯一辈子,我就养她一辈子。”

就这样,二婶平安地产下了一个女儿,爷爷为她取的名叫“巧儿”,这以后,二婶倒也安静了一段日子。这一年,我爸和我妈也结婚了。听说,结婚那天,二婶突然又发作,大闹了一场,搞得二伯很难收场,举着酒杯对我爸说:“兄弟,哥对不住你,今天大喜的日子让你嫂子搅了。哥对不住你啊。”我爸表示没关系,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但自我妈进门那天起,就没敢跟这个疯二嫂讲过一句话。

一年后,我出生。儿时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但对二婶的记忆却很深刻。她不发病的时候人很好,又是下地务农,又是操持家务,样样都搞得井井有条。但是发起疯来,街坊邻里就十天半个月没有安宁。巧儿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懂事很早,二婶发病时,她就自己煮饭,喂了二婶吃又帮二伯送,到了傍晚就把放养的鸡喂饱,把笼子拿回家,然后把二伯烧好洗澡水。在她做这些的时候,我还屁事不懂,天天拉着爷爷给我讲他们运盐的故事。虽然我妈跟二婶不和,但并不影响我和巧儿的关系,我们一起摘桑葚,从别人家偷花的种子回来种,一起去河边钓鱼,然后把钓来的鱼烤着吃--------童年的很多趣事都是和巧儿一起做的。但是我从不进她们家,因为我怕二婶。后来,巧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但二婶怎么说也不让巧儿去上学,二伯一把她带到学校她就发作,跑到学校又哭又闹,学校的老师也不敢惹她。所以巧儿上学的事就耽搁下来了。虽然我比她小一岁,但还是早她一年上学。二伯常看到巧儿偷偷拿着我的书在看。在我上学的第二年,他就悄悄地把巧儿带到他二姐那去,于是巧儿就在那里读完了小学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回来了,那时二婶已经很久没发作了,所以就在家里继续读。而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城里,我也因此转到城里的小学读书了。后来就只有周末或者过年过节才回去看看。每次回家,巧儿总会来找我玩。她得的奖品奖状总是喜欢和我分享,而我也常把新买的童话书带回去给她看。听奶奶说巧儿读书很用功,总是一大早起来就在院子里读书,晚上总是二伯关了灯她才肯把书放下。二婶虽然很久没发过病,但医生说她身子弱,不能劳累。所以二伯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为了多赚点钱,他到工地上做苦工,一天下来能赚个五六十的。但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要早出晚归,所以这屋里屋外的事情就靠巧儿一个人打理。奶奶常常感叹,“真是苦了这孩子啊!”

巧儿的成绩一直很好,虽然在乡下学校读完了小学,她还是考上了重点中学,而我早在一年前进了个二流的中学,为此没少被我妈数落。我的初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就不提了。每次回去,巧儿总是向我报喜,说这次又考她们学校年级前多少名啦,什么大赛又得第几名啦,,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在我们学校对名次的概念很淡。但是人家重点中学,却特别看重。她也常跟我说起她在学校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她的数学老师总不爽她,因为她几次在上课的时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老师的方法又费解又麻烦,老师就叫她到黑板上把自己的方法写出来,哪知一写出来,班上的同学都认为确实比老师的要好,老师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所以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太好;还有她常在上语文课的时候看名著,被语文老师逮到,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在上课的时候看课外小说,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语文老师说,“因为书上面写的比你讲的有意思得多”,噎得语文老师没二话了。她讲这些的时候很平淡,好像事不关己,但我却暗暗惊叹,现在才知道我的巧儿在家乖巧,在学校却这么有个性。虽然很多老师对她有意见,但她的班主任------一个刚从师大毕业的小伙子却很器重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所以不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给了她很大帮助。那时我怀疑过那个小伙子是不是看上了巧儿,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别看巧儿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可一点都不知收拾打扮,穿得土里土气,行为举止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没有一点女孩样。

初中毕业的她以年级第八名的成绩直升到她们学校的高中,而这时候我也进入了我们那的省重点高中。高中学习比较繁重,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变少了,偶尔听到巧儿的消息也是从我妈口中得知。只知道她学习很拼,但有点不务正业,还是喜欢语文课的时候看名著,数学课就学英语,英语课就做物理。我妈总说巧儿肯定得了她妈的遗传,精神有点不正常。高考那年奶奶去世了,我精神受到很大冲击,奶奶以前是那么地疼我,却让我饱尝“子欲孝而亲不在”的痛楚。那一年,高考落了榜,情理之中,原本成绩就不是很好。巧姐特意跑到我家,送了我一幅字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的意思,我懂。虽然当时很郁闷,但也没办法还是得面对现实,恨下心再读一年,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年,我们俩同时参加高考,那一年题目很难,全省分数普遍不高,我虽然上了重本线,但是很险。巧儿就没那么好运了,差了几十分,她说她作文写走了题。回到家我什么也没说,拿出去年她送我的字画给了她,还把所有的复习资料全给了她。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巧儿又来到我家,把从家里带来的鸡蛋全都装到我袋子里。看着这些鸡蛋,我暗暗为她担心,肯定又得被二婶骂了。我对她说,“明年你考上的时候,我会回来喝喜酒的。”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然而,等我暑假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她又落榜了,成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说是上网对答案的时候,估计有520左右的,结果却是465,那年的本科分数线513分。其它科都很正常,只有语文让人跌破眼镜,平时语文从未来低过110的她,居然考了个72分。如果语文正常的话,那她就上线了。我问她对答案的时候是不是确定自己选的是哪个,她说选择题没问题,只错了两个。我估计问题肯定出在作文上。搞不好她又使出那股憨劲,崩出一堆大逆不道的话来,惹火了批卷老师,判她个十几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又听我妈说了另一种版本,说巧儿在考试的前一个月,突然口吐白沫,在家的时候晕倒了。二伯立刻把她送到长沙去治疗了一段时间才回来参加考试的。据有关人士(三姑六婆)猜测,是和她妈一样的病。二伯的难过是不言而喻的,多少希望就寄托在巧儿一个人身上了。他每天累死累活地图个什么,不就盼着巧儿有出人投地的一天吗?我妈说成绩出来那几天,二伯天天打电话问我妈巧儿的成绩(二伯不会查,所以拜托我妈),要知道对二伯来说,电话费可不是那么舍得的。我问巧儿二伯有什么反应,她说,二伯听我妈说了成绩之后,回家的时候带回一瓶啤酒,什么话也没说,晚饭地时候喝完那瓶啤酒才告诉巧儿,“这次又没上。”倒是二婶在巧儿考完回家的那天说了句“又没考上吧?”,不是问句,却像感叹句。我问巧儿,还读不读,她说不想读了,看着二伯那么辛苦很难过,想早点出来帮他,但是又不甘心,都读了十四年了。

最后,二伯还是让巧儿去补习班报了名。这次我让她去的是我以前补习的那个学校,班主任也是我以前的老师。巧儿基础本来就好,而且又复读过一年了,成绩在补习班里是前十名也不奇怪,而且这一年成绩一直都很稳,我常打电话给那个老师问巧儿的学习情况,他总说,“这次肯定没问题,她要是考不上,我的补习班还有几个能考上?”我就觉得这次肯定是没有悬念了,通常复读过的人不仅基础知识巩固了,心理素质也增强了。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又打过电话去问巧儿的成绩,她排名第七。我心想,这次稳了。黑色六月又来了,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巧儿祈祷,老天你可以不帮她,但是请不要阻碍她。高考结束后,我打电话给二伯找到巧儿,问她对了答案感觉怎么样,她笑嘻嘻地告诉我保守估计有540多分。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我还在学校,打电话给我妈问巧儿的成绩查了没有,我妈说,这次她不得不相信巧儿有病了,我一听,心里悚了一下,完了。巧儿只考了450多分,距她的保守估计还差90多分。我狠狠地诅咒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

放假回家,我没有回去找巧儿,我不知道看见她说什么才能让她感觉不受伤害,难道我说是题目太偏,那为什么照样有人考700多分?难道我说只是失误,那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失误?难道我说坚持就是胜利,那为什么坚持了三年还是同一个结果,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让人无法理解?我什么也不能说,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听我妈说二伯这次又跟上次一样,什么也没说,喝完了一瓶啤酒后,说了与去年相同的一句话。而二婶在巧儿考完回家的那天说的也是同一句话。上次在街上碰到二伯的时候,他头上的白发格外的扎眼。

开学后, 我直接去了学校。至于巧儿又作出了怎样艰难的选择,我已经不知道了。听家里的人说她就在县里的一个工厂打工,又听人说她还在复习班里读书。我妈也不如以前那样热衷关心巧儿的事了。大学的日子很无聊,这是我读了两年得出的结论,然而还是有那么多人拼了命地往大学里挤。据说,今年湖南的题目又很难,很多学校内定上线的人纷纷落马。我突然又想起了巧儿,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是否还在高考这根枯藤上挣扎?这时突然收到我妈的短信,说巧儿考上了,535分,已经来了通知书。我当时只回了一句,“好啊,终于考上了!”心里的高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虽然这两年与巧儿见面的机会少,也没怎么交流,但我可以想像选择再复读她要跟自己做多久的思想斗争,要怎样面对父亲的白发,要听多少邻里街坊的零言碎语,要怎样回避那些已经在大学的好友-------

复读一次就是一次炼狱,这是我的亲身体验,可她却炼了三年,终于得道成仙了。突然又想起巧儿曾经送给我的那幅字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是否她早就意识到了人生的曲折,也早就积累了斗争的勇气?有人说,当你成功了,你会沉醉于那个结果,当你失败了,你就会玩味那个过程;也有人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努力飞过。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哦,管它谁对谁错呢,明天,我还得好好挑一件礼物给巧儿,是得好好准备这份准备了三年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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