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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暗香》之一“欣水园的主人”

  

  暗香

  (一)欣水园的主人

  “周桂欣,有信!”

  听完下午最后一堂课,建筑系大二学生周桂欣从学院传达室门口经过的时候,门卫师傅正背着手,在看几个学生往墙上涂浆糊,贴标语,那行白底黑字很醒目,很刺眼:打倒封建地主阶级,实行农民土地所有制!

  师傅叫住了周桂欣,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取信。周桂欣会意,谢过了门卫,取了信,瞄了一眼牛皮纸封面,看见那行熟悉的字,赶紧塞进怀里,拉了拉灰色学生装的衣襟,环顾四周,看见标语下边有个女生提着浆糊桶,正朝这边张望。他把书包往身后一甩,朝校门外飞跑。

  斜阳落在远处的山峦上,染红了山脊,一条细长的山涧白花花地挂在山崖上,四周升起薄薄的轻雾,笼罩在黛粉色的半山腰。

  周桂欣出了校园往左拐,进入一条幽僻清冷的小道。小道弯弯曲曲通向一片小树林,林子里长着白杨树、樟树、马尾松和一些低矮的灌木。这里离学院不远,有些偏僻,白天来的人不多,傍晚更少。虽然是初冬,树林里寒意却很浓。树上的叶子早已经落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枝裸在风里,样子很骨感。没有小鸟的踪迹,树杈上只有几个用枯草落叶胡乱拼凑起来的鸟窝,悬挂在寒风里毫无生气地摇摆。小溪流里水草漂漂,青凛凛地流淌,在树林里交汇,缠绕,远去,给寂静的林子平添了几分生机,几分活力。

  周桂欣跑到溪流边,一屁股坐在大青石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小心奕奕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是爹寄来的。拆开一看,只有三行字:

  欣儿:

  快入冬了,照顾好自己。

  家里紧,弟多病,爹实在没法给你寄钱了。

  寒假莫回,呆在学校比家里强。

  勿念。

  爹:楚海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二日

  周桂欣将信反复读了三遍,觉得爹有好多话没说清,有好多事没提及。一个“紧”字,一定是想告诉他现在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紧巴紧巴的,但究竟“紧”到什么程度呢?“弟多病”,是说弟弟的病越来越严重?还是又诱发了其他病?没钱寄了,爹是在提醒他,要自己想办法解决生活费和学杂费了。寒假不能回去,劝他留校,意思是说学校比家里强,家境越来越糟糕了,如果他回去,说不定会添不少麻烦,让爹担惊受怕。

  远在他乡,举目无亲,怎能不想家?哪怕是个破败不堪的家,可也是自己的窝!也有亲情在啊!周桂欣想着想着,心里酸溜溜的,想哭又哭不出来。

  去年夏末,在爹沉重的叹息声中,在继母云娘谴责的白眼里,在弟弟小栓不舍的目光下,卷着爷爷留下的那床破棉被,提着一个行李箱,不,应该说是二叔公送给他的一个旧式理发工具箱,只身踏上了异乡求学的路,来到了这所江南理工大学。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奶奶哄他睡觉时,经常给他故事。大唐西游记,牛郞织女传说,梁祝化蝶传奇,狐仙聊斋志异,还有宝莲灯记,这些故事都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问奶奶:“这些故事都是从哪来的?”奶奶告诉他:“都是从书上来的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你将来长大了,自己识文断字,就能装下一肚子的故事,还有一肚子学问”。奶奶最喜欢说顺口溜:“我的笔头尖尖,我的砚儿圆圆,三场会试,中个文状元;我的箭头尖尖,我的靶儿圆圆,三场会战,中个武状元;我的脚头尖尖,我的肚儿圆圆,一胎二子,文武状元郎……”

  读书识字,成了周桂欣梦寐以求的事。他不顾爹的反对,坚持要读书,逼着爹把童养媳送回家。后来,他读完私塾,又跑到县中学上学了。

  中学毕业后,他想继续上大学,爹却坚持要他娶妻生子,给周家续接烟火。继母云娘也阴阳怪气地数落他:“读书,读书,就知道读书!什么活都不会干,读书有什么用?现在家里的日子可不比从前了,那是一天不如一天,哪还有钱供你读书?再说啦,书读到这个份上了,也该知足了,还上什么大学嘛?你可是周家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今非夕比,自从政府实行土改政策后,家产已陆续被没收、充公,管家、佣人、丫环和雇工也先后被谴散,家里的山没了,田没了,塘没了,牲口没了,周家庭院的几厢房屋被几户贫农割居,堂屋大厅也成了集体的议事厅,从前的富贵与风光已是过眼云烟。

  分割家产的那天,一群人义愤填膺,扛着扁担、箩筐,提着绳子,将家里的东西洗劫一空。然后,几个人蜂拥而上,男的揪住爷爷,拳打脚踢,女的吐口水,跺脚怒骂。然后,土改干部坐镇,将爷爷五花大绑,捆在祠堂中间的柱子上,用枪抵着脑袋,召开批斗会,控诉周家世世代代勾结土豪列绅,作威作虎,盘剥农民阶级的滔天罪恶。要不是解放军赶来拦住大家,说留着爷爷的性命还有用处,很可能会就地镇压了。但死罪可饶,活罪难逃。有人在爷爷身上沷了一盆凉水,然后,三、五个人将一台谷风车抬过来,轮流摇转风叶,让刺骨的冷风迎面吹在爷爷身上。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人们穿棉衣棉裤都冻得牙打架,脚发抖,而爷爷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哪经得起这般折腾?一家人面对愤怒的人群,敢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冻得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黑,口吐白沫,晕死过去了。摇谷风车的人累得实在摇不动了,才允许家里人将爷爷松开绑,抬回家。当天夜里,爷爷奄奄一息,趁人不备的时候,自己挣扎起来,偷偷吞食大量烟土,中毒死亡。

  树倒猢狲散,一家老老小小十多口人见势不妙,四分五裂,各自为阵,另起炉灶。周桂欣和奶奶、爹、云娘,还有同父异母的聋哑弟弟小栓,被赶到大宅院旁边的三间草屋里度日。爹在家排行老四,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爷爷死了,他作为长子,是“地主”高帽子的第一继承人,于是经常被人押着去接受教育和批斗。平时还要在贫下中农的严格监督下劳动改造,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从地里刨食,哪还有多钱送他读书呢?全家人大气不敢出,低头过日子,要多难就有多难。

  无奈之下,周桂欣只好搬出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帮忙说情,差点跟爹闹翻了脸。最后,还是奶奶临终前的一句话成全了他的读书梦。周桂欣一想起这事,鼻子就泛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掉。奶奶是摔死的,因为她的脚裹成“三寸金莲”,走路不稳当。那天,奶奶可能想去看看自己曾住过的老房子,不知道老房子早就变了样了,屋顶上的明瓦落了厚厚的灰尘,还结了蜘蛛网,稀薄的光线透进来,昏暗昏暗的。堂屋中央堆放了农具和杂物,奶奶想抬脚跨过去,结果,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没站稳,一头栽进天井的水池里,溺死了。奶奶被人救上来的时候还没断气,跟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别苦了欣儿,让他读读……”话没说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突然,头一歪,撒手归西,找爷爷去了。爹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当天夜里把奶奶的尸首埋在后山坡上,一抹泪,一咬牙,向政府提出:要送儿子上大学!

  提出这样的要求,爹真是异想天开!现在是新中国,天是穷人的天,地是穷人的地,穷人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地主还想送儿子上大学?简直是做梦!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再说了,这地主崽子要是有了出息,难道还想翻天?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对这种不安分守己的地主,绝不能心慈手软,就该往死里整!

  也不知爹想了什么办法,最终还是把儿子送进了大学。直到后来,二叔公偷偷告诉周桂欣,爹当时被逼得走投无路,把一心横,主动向政府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出卖了在江湖上交往多年的好朋友——土匪头目“青头佬”。当年解放军进山端掉了土匪窝,可是土匪头目“青头佬”却逃跑了,多年去向不明,后患无穷。爹凭借自己在江湖上的影响,找朋友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青头佬”的落脚点。他带着解放军和公安民警搜捕,当场将负隅顽抗的“青头佬”击毙,算是立了大功。就冲这件事,村干部认为让地主崽子接受红色教育,将来反戈一击,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造地主阶级的反,烧自己的家产,掀自己的祖坟,岂不更痛快!更能体现革命的威懾力!于是,啪!大红印章一盖,破了例,特批地主周楚海送儿子上大学了。对这件事,周桂欣一直没有亲口问过爹,爹也只字不提。送儿子上学的前夜,爹将东拼西凑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塞给他,一再叮嘱:只读书,别惹事!周桂欣牢牢记住了爹的这句话,他知道,是爹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在江湖上留下一世骂名,才给他换来了今天的读书机会。

  刚到学校时,他被分到学生宿舍四楼,里面生活设施很简陋,楼层中间才设有集体洗漱间、淋浴间、开水房和公共厕所。每逢下课后,整个宿舍楼就像是集贸市场一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到二十平米的男生宿舍,七、八个同学分挤在一起,分上下铺,坐的坐,躺的躺,热得像个蒸笼,散发出一股股腥臭难闻的馊味。周桂欣离开宿舍,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图书馆也没有开放,门口还堆满了垃圾。教学区和运动场有几处阴凉的地方,都有老师和同学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他跑出了校门,在四周瞎转,不知不觉就闯进了这个小树林。顺着水流声寻找,前面有一块突兀的大青石,走近一看,大青石上长着厚厚的苔藓,一部分陷在溪水里,一部分嵌在草地上。他脱掉鞋子,跳进水里,三下五除二,拔开高矮不齐的杂草,用灌木枝把石头上的苔藓刮得干干净净,冲掉泥土。爬上岸,定神一看,嗬,阳光,清风,树阴、野草,山花,流水,多好地方!周桂欣一下就喜欢上这块清新自然的小天地了。

  对了,应该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他想起自家大院的后山,名叫桂山,因为山上有一颗上百年的桂花树,枝繁叶茂,一到秋天,满树桂花,星星点点,金黄灿烂,清风拂面,纷纷扬扬,暗香扑鼻,沁人心脾。村里的人喜欢把花瓣收集起来,用地瓜糖、糯米、面粉、果仁、芝麻、茶叶等配料,按不同的比例合成加工,精心制成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桂花汤圆、桂花茶,有的还酿成桂花酒,储存起来,等到逢年过节,或者办喜事,庆生寿时,才拿出来与大伙分享。在人们心目中,桂,就意味着“贵”,谁不想一生一世大福大贵呢?桂花树是一棵吉祥树,桂山也是一座福寿山。

  周桂欣想了想,这里虽然离校园近,但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它,第一个走近它,第一个开辟它,第一个欣赏它的人。这里没有桂花飘香,只有泥土芬芳;没有人声喧哗,只有流水潺潺,就叫它欣水园吧,对,就叫欣水园,欣欣然也!他心里一阵兴奋,挽起裤腿,“扑腾!”跳起了水里,一个人玩起来……

  从此,周桂欣成了欣水园的主人。他平时跟同学交往很少,不管同学们议论什么事,他都不太关心,不参加学校的任何活动,一门心思就是读书,读书。来欣水园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远离人们的视线,专心致志地找一个地方看书。

  今天老家来信了,他不想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所以,又跑到欣水园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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