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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 (十三)

  

  十三

  孙晓岚,一直都是孤独的。

  应当承认,孤独是一种能力。孤独的人,只是在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欲望和实现这个欲望的力量。在这个非常折磨人的过程中,有时,凭感情用事会达到偏执的程度,而有时,又会理性得几近冷酷。总之,一定要把自己的每一次冲动表现得淋漓尽致,完成得心满意足。为此,无论何时何地,都表现得格外的固执己见,并不计后果地为之采取极端行为,然而,最终必然付出代价。

  孙晓岚完全没有料到,她这个十几岁就背判自己的家庭和出身的阶级,一心一意干革命的革命干部,却在自己人生的美好时节被一群革命小将革了命。

  本来,孙晓岚作为一个革命者,是无懈可击的,即使是在文革爆发后,自己身为县长的丈夫都被革命小将罗列出了几条罪状进行批斗并给不明不白下放了,但她仍然旗帜鲜明地拥护这场莫名其妙地发生的革命,并把这个时候生下来的女儿取名“正革”,直到文革结束后,杨正革才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杨正格”。所以,孙晓岚一直都没有受到太多拖累,下放回县城后仍然回银行工作,而且还当上了行长。

  可是到了宾州市,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宾州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在过去,山里有土匪,海上行海盗。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出强人。这个地方自古民风强悍,远近闻名。文革一开始,宾州就形成了两派,相互之间进行武斗。一派是“高山旌旗”,一派是“沧海雄风”,两派互不相让,处处争锋,不断掀起运动高潮。如果有一派找到了新的革命对象,另一派则决不会甘拜下风,而是一定要以新的战绩把对方的风头坚决压下去,要不,就两派展开武斗,死伤在所不辞。一时间,风卷旌旗,把宾州闹得天翻地覆。

  孙晓岚一家这个时候来到宾州,无疑是送肉上砧板。孙晓岚担心,丈夫怕是又要吃苦了,要挨第二次批斗,受第二遍罪了。可是,宾州的革命小将斗争经验丰富,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认为,杨风驰上调到宾州工作,是省革委会主任钦点的,在他身上恐怕捞不到什么油水,再说,他在县里已经被批斗过好多次了,而且还被抄过家,抄出一块祖传的玉佩也上缴到省博物馆了。所以,在他们看来,杨风驰那已经是别人嚼过的馍,再嚼也嚼不出味道来了,而他的老婆孙晓岚,一直都处在风浪之外,不管怎么着,还新鲜,应该把她拉出来冲一冲。

  于是,他们就像猛兽发现了猎物一样,无比兴奋地去寻找下手的时机。

  孙晓岚做梦也想不到,革命小将把她押上批斗台时,竟向所有参加批斗的群众宣布:孙晓岚是潜入革命队伍中的女特务。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打到特务分子孙晓岚!”“剥去她的一切伪装,露出她的丑恶嘴脸!”“把女特务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立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同时,小将们立刻在批斗台上拉起了巨幅标语:“彻底清算敌特分子孙晓岚!”并且,慷慨激昂地清算出她的三大罪行。一,通过卑劣的手段潜入革命队伍;二,在地下工作中,没有向组织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三,勾结土匪,杀害解放军指挥员。

  当群众一听到,“勾结土匪杀害解放军指挥员”时,顿时群情激奋,两派革命小将和黑压压的群众一齐冲到台上去殴打他们认为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敌特分子……结果,搭建的批斗台轰地倒塌了,孙晓岚同无数愤怒的革命小将和革命群众一起跌落到台下,并且被压在最下面。

  在一片激奋中开始的批斗会,只好在一片悲叫中收场。结果,在那次批斗会上有一百多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一名小将被倒下的台柱子砸中后脑当场死亡。孙晓岚的腰椎骨不知是摔折的,还是被踩断的,反正,下身瘫痪,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好在,文革结束后,孙晓岚被平了反,但是,恢复了名誉,恢复不了身体,孙晓岚40来岁开始一直就只能躺在家里,一趟二十多年。尽管,丈夫杨风驰不管是后来升到省里当厅长,还是再后来当上了省级领导干部,一直都和她相敬如宾,更是不离不弃,但是,孙晓岚仍然就像呆在地狱里一样。不能去感受蓝天白云,清风明月,青山秀水,鸟语花香的美丽大自然,也无法投入到火热的运动、充实的工作、生动的社会和丰富的生活之中去,这个世界好像根本与她无关。她孤独地躺在床上,陪伴她的也只有无边的孤独。丈夫在家没有外出时,早晚都会到她的房间来作个问候,吃饭的时候,甚至会夹起她喜欢吃的菜送到她的嘴里,有时还会亲自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给她倒好水并用嘴试一试温度……但是,久而久之,她就认为这不过是在履行责任,而且是那么机械,那么程式化,她感觉不到温度,更不用说温暖。其实,杨风驰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二十多年啊,即使是一枝花,也看厌了不是?但他一直还坚持为这枝早已凋谢的花浇水,呵护……要莫是天性本分,要莫是责任心超强,要莫是感情刻骨铭心,要莫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做给别人看,不管怎么样,他忍受了一般人所不需要和不能够忍受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周围的人对孙晓岚的不幸早已冷漠,而对杨风驰的同情倒与日俱增。

  孙晓岚的女儿杨正格居然非常理性而冷静地动员妈妈,“您就放开爸爸吧!”

  孙晓岚的心被刺痛了。她赶紧闭上眼睛,把一滴冰冷的泪咽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应该说,她一直不愿放开杨风驰也不完全是感情上的难舍难分,当年的激情和观音庙里的历险,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早已成为潭底睡水泛不起波澜,她躺在床上一直绕不开甚至越绕越乱的一个结是,为什么自己一直在与命运抗争而却总是被命运捉弄,他杨风驰从来就是逆来顺受倒事事顺意,除了老天爷偶尔和他开个小玩笑之外,基本上没有碰到过太闹心的事,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命”呀!

  孙晓岚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受伤瘫痪在床,可能帮杨风驰背走了本应由他承受的灾祸和苦难,所以,也不算是拖累了他。再说,自己和他一起生儿育女,生活了大半辈子,说得轻巧啊,说放手就放手?不放手,只要人还躺在床上,那还是省领导夫人,即使哪一天“去见马克思”,送到炉子里去烧时,也是烧的一位省领导夫人,而一旦放了手,那躺在床上的就仅仅是一个无人问津的瘫痪女人,到时去烧的也仅仅就是一具如同垃圾的死尸。

  孙晓岚不甘心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弄得虎头蛇尾,而是下定决心,还要与命运抗争到底。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命很大,很硬,娘生下自己就死了,爹在遭到自己的背叛后,也被枪毙了,可谓克父、克母,但不至于克自己吧。从此,孙晓岚竟恨起自己的三个孩子来。心想,把你们生下来,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喂养大,谁受的苦多?你爸爸?狗屁!现在倒好,爸爸是大树,都亲他去了,都去托他的马屁去了,还公然劝我放开他!那到底谁受的伤害大,谁更需要同情,谁更需要照顾?难道,这世上,就只有利益,为了利益,就根本不讲一点良心了吗!孙晓岚从此不见自己的三个孩子,他们来了,也不让进自己的房间。她进一步把自己封闭起来。

  这一下,孙晓岚的女儿杨正格就慌了神。她很自责,觉得自己不过是出于一种理性才劝妈妈放开爸爸的,没想到,实际上给妈妈造成了再次深度伤害!于是,她和两位哥哥商量,得请一位心理慰藉师来对长年孤独地瘫痪在床的母亲做一些心理疏导和安慰。尽管杨正格自己就在省人民医院工作,但她并不是医生,只是在儿科的行政工作人员,并不知道心病该怎么治,所以,需要两个哥哥来出主意。其实,这个事,根本就用不着杨正伟出面,杨正荣就完全能够办好。

  杨正荣已经当上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副总了,自有自己的神通。他立即请到一位著名心理医生,来慰藉妈妈受伤的心灵。

  由于,孙晓岚拒见自己的儿女,杨风驰只好亲自把心理医生带到孙晓岚的床边。

  孙晓岚盯了这位前来为她进行心理抚慰的心理医生老半天后,突然发问:“你,认识老杨多久了?”

  “……”心理医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拿眼睛看杨风驰

  杨风驰赶紧笑着说,“是正荣请来的,我们刚刚才认识的。”

  “我不认识你,谁认识你,你去抚慰谁去。”

  心理医生把身子往孙晓岚的床前倾了倾,俯着身子说:“大姐,我是来陪你聊聊天的。我刚刚退休了,闲得慌呢,陪你说说话吧!”

  “老杨也刚刚退的,你是来找他聊的吧?”

  “……”心理医生又拿眼睛看了一下杨风驰,不知说什么好。

  杨风驰赶紧解释道,“是正荣专门请来陪你的,你们聊聊吧。”说完,就退出来了。

  杨风驰觉得杨正荣还会办事,请的这个心理医生挺不错的,50出头,但风韵犹存,带着细腿眼睛,说话柔和,很有女人味,看着很顺眼。

  没想到,不一会儿,心理医生就怏怏地出来了,因为孙晓岚下了逐客令。杨风驰觉得人家初次登门就受这样的委屈,很过意不去,于是,安慰起心理医生来了。心理医生觉得杨风驰作为一个长期担任领导职务而且已经是省领导,却长年和这样一位妻子一起生活,实属不容易,没有在房间里安慰好孙晓岚,却到外面安慰起杨风驰来了。

  自从赶走心理医生后,孙晓岚更加性情乖戾。她开始是躺在床上用剪刀剪床单,这里一剪那里一剪,东一剪西一剪,把床单剪得到处是小洞,几天就剪碎一床。换了,又剪。接着就剪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这里一剪那里一剪,东一剪西一剪,几天功夫就把一身衣服剪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洞,因为难以控制好剪刀而常常剪伤自己的皮肉,弄得衣服上和床单上血迹斑斑。再接下来,她剪起自己的头发来了。一开始,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绺头发,然后再慢慢地仔细地一根一根一点一点地剪断,弄得床上和房间里到处是发茬,随后,她似乎没有耐心那样一丁点一丁点地剪了,而是举起剪刀对着自己的头发咔嚓咔嚓地乱剪一气……

  一家人都吓坏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把剪刀藏起来,她就用嘴撕咬床单,撕咬衣服,把舌头和牙龈都弄破了,弄得满嘴是血,或者用手撕扯头发,扯破头皮,也搞得到处是血迹。把心理医生请来的话,她就一边大骂人家是狐狸精,是吸血鬼,是来索拿人命的,一边向人家吐口水,甚至用剪刀投刺。有时,孙晓岚还大叫,“杨风驰,你小心!狐狸精会要你的命的,会要你的命的!”

  杨风驰在百般无奈之下,顾不了许多,只能让省精神病医院的医生给孙晓岚用过大剂量的镇静剂后把她接过去住院治疗。在医院总算渐渐安静了一些,都以为好转了,便松了一口气。但是,一个星期后的清晨,发现她竟然自己滚跌下床并爬出数米远,溺死在病房的马桶里。

  孙晓岚在因瘫痪远离社会20多年后,终于以省领导夫人的身份向社会做最后的告别,但是社会早已停止了对她的信息录入,所以,基本上无人就她本人作出什么反应。杨风驰的老战友也好,老同事也好,老部下也好,更多的是为他终于获得解脱而释重负。所以,前来为孙晓岚送行的,除了杨正荣的几个同事、朋友之外,差不多全是杨正伟的部下。

  杨正伟那时正好刚刚当上局长,全局的人一个不落地先到家中祭奠,送上一个个花圈花篮和一份份慰问金后,再一个个排队上香、下跪、叩拜……最后,一个个到殡仪馆好像痛失自己的亲人一样以无比悲痛的神情向一位从未谋过面的老妇人依依惜别!

  这一刻,杨正伟的眼睛湿润了,杨正荣和杨正格也跟着哥哥一起眼睛湿润起来……其实,他们兄妹也知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正伟正在和袁媛各自捧着咖啡,相对无言时,接到办公室主任王珩和接待科长贺小飞接二连三的电话报告,夜宵已经安排好了,客人都在等他了。杨正伟又要去和一帮约好的京哥们喝酒去了,于是,放下半杯已经慢慢凉下来了的咖啡,告别袁媛,钻进成强开过来的奥迪,驶向温情脉脉的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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