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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第一章 留

  

  翠虽然叫翠,却喜欢穿白色的衫儿。白色的衫儿,白色的裙,只在乌黑的发髻儿上插一支碧簪。她喜欢躺在小溪边的老树干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听听鸟的脆鸣,闻闻太阳的香气。翠住的地方有很多绿色的树,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泉水从山上流下来,被太阳照得金光闪烁,美丽极了;可最让人喜欢的还是那些云气和水气,袅袅的,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翠可以在里面绕好些光景也不出来。

  

  翠不知道自己住在这儿有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翠,总之,她知道自己叫翠,也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方叫做“留”的土地。她从未曾想过“留”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有袅袅的气,闪闪的水。她的脑子里连一个念头,一丝好奇都不曾有过。因为一切都很好,她里面的和她外面的,一切都静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长,就连空气里的小尘粒儿都可以像一片羽似地慢慢升上去,再慢慢地落下来……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留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休止,也永远不开始。直到有一天,一声长啸划破了山谷的空寂。一片耀目的白光之后,一位少年倒卧在草丛之间,一只手按紧了胸口,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涔涔而出。顾不上看他的脸,翠以可能的最快速度,清理伤口,敷药包扎。当泉水流进他嘴里的时侯,少年睁开了双眼……

  

  他凝视着她,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辰更加明亮闪烁。

  

  “我在哪儿?”他问,声音像小石扔进湖塘里,让翠有些儿摇荡,有些儿恍惚。

  

  “留。”翠垂下眼,不敢再看少年。

  

  “留……“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忽而皱起了眉,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突然,他跳起身来,焦急地四下环顾。

  

  “剑吗?你在找这个吗?”翠指指身后插在土里的半截断箭。

  

  那剑通体晶莹透亮,寒光奕奕,好似万年坚冰制成,十分好看。

  

  “我拿给你,”翠说罢,俯身去拾。

  

  “别碰”,少年疾声惊呼,跳起身来,抢步拦在翠的身前。

  

  翠一惊,猛然住手。把眼再看时,那剑抖然起了变化。原本晶亮通透的剑身之内突然黑气流转,寒光幻化,一瞬间便生出成百上千的鬼怪,在剑身之内挤来撞去,蠢蠢欲出。

  

  少年回身一抽,手中已多了另一柄剑。那剑光华四溢,有如骄阳般明亮耀目。少年挥臂抡起剑花。那剑立即化作一团金光,将翠连同他自己笼罩起来。少年停住手臂,将剑再一抖,那团金光立即回缩,越收越细,越收越短,无数颗金色粒子,飞速碰撞聚合,转瞬之间,便凝回成剑柱,剑脊,剑刃,剑尖。少年叫道:“去!”剑尖所指,一道金色光柱直逼入地上的半截“寒冰”剑,从中心处融破,形成一只空洞。那洞越扩越大,越扩越深,迅速向四周延展,眼见只剩半寸来长就将完全融灭,哪知这时,一丝阴风猝不及防,破剑而出,直朝天边逃逸。少年大叫一声,“不好。”双脚一蹬,纵身跃起,化作一道白光,直追而去……

  

  彩衣老童

  

  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叫他做“无名”。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名字来形容他,形容他如星的双目,飘飘的白衣,和那柄只有他才配得上使用的“日光”宝剑。

  

  无名走后,翠外面的还是外面的,可她里面的已不再是从前――从无名来之前――的那个样子了。她的里面多了一个“金冠金剑,白衣星目”的无名。她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自无名走后,太阳升起过多少回,又落下去了有几次;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湖水里她自己的样子。她突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翠”,“翠”这个名字下面是不是应该有湖水里她看到的那张脸。

  

  翠不再躺在老树干上看尘粒儿升起,再看尘粒落下。太阳照着草地不再发出香气,果子也变得没有味道。花开的五色怎么也引不起她的注意,而夜里的雨声,是啦,夜里的雨声只会搅乱她的心。月光也跟着起哄,总是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让翠明明白白地知道原来只有她一个人住在留。

  

  玉兔升起的时候,她常常梦到无名;黄鸟婉啼的时候,她常常想起无名。她努力回忆他的眼睛,回忆他看她时的眼光。可她越是想回忆清楚,记忆却越是变得模糊。当她下定决心把它们抹去的时候,记忆又开始摇荡……

  

  终于在一个杜鹃花开满了山坡的早晨,翠下定决心――要再看一眼无名的眼睛,尽管她不知道溪水流下去的方向会不会给她日光一样的希望。

  

  太阳升起的时候,翠在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翠也在走。虽然有时候她怀疑她走的路能不能把她带到她想要去的地方,可她还是在走。夜里,当野兽的黄眼睛对着她发出饥饿的光时,翠想起了她的老树干。很多时候,她想折回去,可无名的影子徘徊在她的眼前,让她无法回头。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野核桃树的果子落到地上,化成泥土的时候,翠走出了留。

  

  可留以外的土地无论从哪儿望出去,都茫茫没有尽头,翠傍徨了……

  

  “姑娘,你要往哪儿去呀?”柳树下,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坐在青石之上,悠闲自在,神态安详。

  

  “我……不知道。”翠皱皱眉头,“就这么出来了,可却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知道!”老者笑眯眯地答道,双颊红润,容颜如童。

  

  “你知道?!”翠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问道。老者身上的长衫七彩变化,绚丽夺目。

  

  “由此向西,有一片大水,人称冥海。水色乌黑,水深无底;日出时分,迷幻无常;日落之后,冰寒不可抵受。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冥海?”翠喃喃自语,放眼西望,除了一弯山涧小径之外,别无旁支岔路。正将信将疑间,老者转身离去,步履轻捷,似若空踏,溜眼之间,便杳无踪迹。

  

  天色将晚,月已出芽。一丝寒意悄悄地爬上了翠的背脊。老者刚刚停留过的青石旁,一株枯木的枝头上,几只小雀间或发出几声寒号。翠裹紧衣衫,加紧了脚步,向西而行。

  

  屠龙

  

  水,铺天盖地的大水;除了水,还是水。看上看不到天,看远看不到边。灰雾迷蒙,波浪翻涌,茫茫无垠。

  

  哪儿有无名的影子呢?

  

  ……

  

  茫然间,一抹绿色的影子由远及近,慢慢飘来。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片竹筏。那筏子说来奇怪,竹管碧绿,犹如新采;无绳无结,却根根比肩相联;无缝无孔,在水面上飘荡起伏。竹筏周围更有绿玉光芒朝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绿光所走,向上,空气清润,花香怡人,犹如身置百草园中;向下,则是碧水流溢,彩鱼随行。

  

  翠心头一喜,想都没想,便纵身一跃,跳上竹筏。那竹筏略一摇晃,便似识得主人一般,漂摇直往冥海中心驶去,所到之处风平浪静,竟无半点颠簸,绝非老者说的那样凶险古怪。翠放下心来,闲坐了半日无事,正无聊间,突然发现筏头之上挂了一管翠笛,翠立时取来,横在嘴边,把弄起商角来,逗得那水中的鱼儿频频跳出水面,与之嬉戏。

  

  如此逍遥行了半月有余,筏身突然开始急剧颠簸,筏下似有暗流涌动,而筏头正前方的水开始朝两侧翻涌,水波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随着一声怪啸,一团巨大的黑影破海而出。翠定睛看时,却是一条巨龙,通体乌黑,足有十来丈,张牙舞爪直扑过来。立时,海面狂风四起,巨浪翻天。那灵筏见此情形,急忙调头。黑龙反应不及,一下扑了个空,直朝水下冲去。翠大惊,吓了一身冷汗,想想老者所言非虚,便立即收了笛子,准备应战。那黑龙一招没有得逞,并不干休,扭一扭身子,重又从水底穿出,竖起龙头,将龙尾狠狠地朝水面上一拍,击起一柱巨浪。只一下,就将那竹筏整个儿从水面上掀了个转。翠翻身落入水中。海水冰冷刺骨,奇寒无比,翠拼命地往上游,刚刚浮出水面,眼见就要抓住筏身,却见那黑龙张开大嘴从半空中一嘴咬下……

  

  翠避无可避,只心里默念了一声“无名”,便把眼一闭,只待归空……可等了半日,却只听得噗通通的水声,并无其它任何动静。翠偷偷睁眼瞧时,却见水面上浓血翻流,那乌龙早已不见了踪迹。翠爬上竹筏,正自纳闷,却看见不远处,金光闪耀,将原本乌濛濛的一团混屯分出了海和天。“无名!”翠失口叫道。那筏儿听见主人叫声,立即会意,稳稳地朝向那金光点点的方向疾驰而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海水是越走越黑,越走越浑。海面上黑气亦随之厚重,连座下的翠玉竹管都隐隐透出黛色。鼻息之间原本芬芳扑鼻的百草香也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一股浓重的腥臭之气。翠起先还能勉强抵抗,可无奈腥臭之气越来越重,漫天弥散,层层团团将翠围裹,翠终于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倒在竹筏之上。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轻响,竹筏嘎然而止,触物而停,无法前行。翠强打精神,挣扎坐起。原来竹筏撞到水上一件漂浮之物,故此无法移动。那物不是别的,却是一条黑龙。翠大骇,立即警醒。可过了半响,那黑龙并无半分动静。翠定神仔细看来,却原来是一具尸首,翠以为是先前攻击她的那条黑龙,可仔细一看,龙鳞残缺,眼珠灰败,显然已死了多时。翠用竹杆将其拨开,分开水路,竹筏继续前行。可行不到百里,又见着几条黑龙翻白,浮尸水上。翠依法将其一一拨开,竹筏艰难前行。又如此勉强行了百里,却有更多尸首停于水上,黑红一片,恶臭扑鼻。翠再也无法支持,头昏脑胀,翻肠倒胃,仰面跌倒。恍惚间,只见天上的日头正悄然升起,一晃便到了正午。虽是正午,却只有微光一点,好像那光儿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透出云层重重,将海水点亮。海面上晦暗一片,奇寒刺骨。翠的身体渐渐开始僵硬,无数幽兰色的光点如火星子般在她的眼前闪了出来又灭了下去,灭了下去又闪了出来……翠的意识开始飘散,几条幻绿色的影子拖着长长的头发飘舞着,歌唱着,“来呀,来呀,来了就不会再哭;来呀,来呀,来了就没有痛苦……”歌声凄婉幽怨,寂寥孤单,翠无法呼吸。翠又想起了留,想起了与她朝夕与共的老树干,还有那闪闪的水,袅袅的气……

  

  黑漆漆的一团中,她在飘转,没有温暖,没有光。时间凝滞不前,一切有声有色,有形有质的都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的空洞;只有她在飘转,在黑暗的时间轴上飘转,没有温暖,没有光……

  

  “翠……翠……”有人呼喊她的名字,那声音穿过厚厚的黑暗和僵冻,向她飘来。依稀中,有个白色的身影在晃动。冷,她又感到了冷,那冷在流动,在扩散……从心里开始,慢慢地爬到了指尖,爬上了面颊……

  

  “翠……翠……”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如同留地的泉水叮咚。白光,一片耀眼的白光,明晃晃的,到处都是,一粒粒,金色的,打在她身上,痒痒地暖和,越来越暖和;那光将她团团裹住,她的血夜开始流动,旋转,循环往复,如同留的春天……

  

  “无名!”翠蓦然惊醒,翻身坐起。竹筏早已变回了新绿,鱼儿蹦出水面玩得正欢。远处滔天的黑浪还在翻滚,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起伏的波浪间一隐一现,遥遥不可及。

  

  翠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变得冰凉,心重重地直往下坠。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蓦然涌上心头……如果记忆像泪滴儿一样可以被轻易抹掉,那么她宁可回头……泪水沿着翠的腮边滑下。那个白色的身影曾经那样真实地站立在她的眼前,飘忽着带着芬芳摇曳在她的梦境里。而现在,又一次真实地在波浪的翻滚间发出令人期求的明光,可却又遥远得如同几个世纪般无法穿越。

  

  竹筏在水面上打着转儿,一圈,两圈,三圈……翠抹去了腮边的泪。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为什么不继续呢!哪怕只是幻影。”她对自己说。

  

  竹筏再次出发了,朝着波涛汹涌间的那个起伏的白色希望……

  

  求而不得

  

  连绵的青山,虽然比不得“留”的翠绿婉约,却是巍峨挺拔,别有一番铮铮的男儿气概。

  

  翠停筏上岸,取了笛儿别在腰间,依依不舍地目送它如同来时一样地漂摇着离去,越漂越远,直到消失。翠呆呆立在原地,心头仿佛被挖去了一块儿似的,说不出的空落与惆怅。

  

  她曾经是一个人上路的,现在还要一个人走。她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原本路上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可竹筏就这么漂然地来到了她的身边,让原本不孤单的路程变得孤单。不知不觉间,她早就习惯了它的陪伴。而现在,却要重新习惯于没有陪伴,这对于翠而言是十分艰难的,难得如眼前这无名山陡峭的石壁。

  

  不顾一切,翠低头奋力地向上登,并不回头再看一眼。筏儿走了,翠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正如当初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一样。她同它一道快乐过,经历过,可最终还是要各自踏上各自的路,所有这些她在“留”是不曾知道的。她不是很喜欢知道这些。因为知道了,她的心里就会酸酸地痛,这种痛令她不想再往前走。

  

  她是追逐那个白色的幻影来的。她看见他消失在上面,很高的上面。他是在云雾缭绕的地方隐没的。她不知道,等她爬上去的时候他会不会再飘忽着远去,但她还是要上去――一个人上。她很想有她的竹筏儿陪伴,可筏儿只能陪她一程,那是注定的。剩下的路还要自己走的,所以,心里再痛还是要走。她掏出竹笛儿,试着吹一管鱼儿听了都想跳舞的曲子,如果注定要走,为什么不快乐地走呢?

  

  沿途尽是些与“留”地不同的飞禽走兽。每一个都硕大强健。令翠惊异的是,它们虽个个样貌凶猛,却性情温顺驯服,就连二十四齿白虎和九爪飞鹫都只是在路旁静静地看着翠一路蜿蜒而上,丝毫没有侵犯之意。

  

  漫山遍野长满了琉璃的金瓜和七色的果子,奇花异木美不胜收!翠知道“无名”是不同的,他的山一定也不同。只有这样的山才可以出那样的“无名”。

  

  果子的味道很是清爽甘甜,这甜让翠又看到了山顶云雾缭绕间的希望。翠奋力攀爬,不多时,就登上了山顶。山顶雾气很重,重得让翠觉着自己是摸到了天。缭缭绕绕的云气,雾气和水气,如同仙境。翠在里面绕来绕去,玩了好一阵。她喜欢那种雾气迷蒙的感觉,这使她想起留,想起了那种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意义的简单快乐,只是这样玩着享受着让自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其间的简单快乐。突然,一个趔趄,翠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绊倒,无名的影子蓦然又跳回到她原本空空荡荡的心间。翠低头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那根虬结粗壮,根系发达,一部分露出了地面。古木的主干足有九人围抱之合,枝繁叶茂。叶片儿呈扇形,中间儿深黄,边缘则是浅黄。果子是球形的,金光闪闪,触之炙手。翠说不出它的名字,也看不出它的年龄,可粗粗估算,也是千岁有余。翠沿着树干,想取道其前,可转了半天却回到了原地。往左行,密密匝匝的各种灌木将路封了个严严实实,根本无法穿过;往右行,同样地还是密密匝匝的各种灌木,还是同样地无法穿过。翠跌坐在地上,心中的火光渐渐被浓雾包围。天混混黑黑地暗了下来,白日里还金光灿灿的果子也抖抖地缩成了一粒粒的小点,像行将熄灭的火星子。四周静悄悄地一片,没有一丝儿响动。夜阴冷冷地直往骨头里钻,翠抱着手臂团成一团,以防身体的热量更快更多的流失。就这样抖抖索索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渐渐开始发白,一轮红日豁然跳出地平线,彤彤地染红了半天的云彩。树上的果子又开始长大长胖,变回了原本的金光灿灿。翠的身上越来越暖和,她站起身来,听见四周树丛里的鸟儿们从睡梦中醒来,欢乐地唱成一片。一只红鹤从枝丫中探出脑袋来,好奇地打量翠。翠看看那鹤,那鹤看看翠。翠笑笑,那鹤则对着翠叫叫。翠见那红鹤十分灵气,便从怀里掏出笛儿,试着吹了几支晨曲。那鹤儿开始只是静静地听,一对金黄色的眼珠儿闪闪地放出光彩。到后来当翠吹起“凤鸣山涧泉飞扬”时,那红鹤听得兴起,索性就钻出了枝丛,飞落到翠身旁,随着曲子翩翩起舞。那鹤儿金红的顶儿,金红的羽,通体上下彤彤地如初升的朝阳,华丽的羽翼展开来足有一人多高。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触摸那鹤儿,那鹤居然俯卧下来,示意翠骑上去。翠见那红鹤很是诚恳,于是也不再推辞,一翻身,跨骑而上。刚一上去,还没坐稳,那鹤就一展羽翼,呼地飞上了树梢,站在树顶的枝头上不停地欢叫。叫声划破云层,穿破浓雾。一带白水飞现眼前。那白水轰隆隆地沿着峭壁飞驰而下,顺水而下的另一头则是一处低谷。谷中湖水碧绿,绿草如茵。湖水的正中是一坐小岛。翠双掌一击,那火鹤立刻振翅飞起,顺着那泓飞瀑直冲而下。不出片刻,便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岛上。

  

  岛上芳草茂密,百花含苞,一派葱茏。几只梅花鹿正懒懒地在太阳下打着盹儿。那红鹤放下翠,自顾自地捡了一曲花径悠然而行,仿佛回到了自己处所一般闲适自在。翠见小径两旁的花与岛上别处多有不同,显然是有人精心培植而成。朵朵丰满艳丽,五色缤纷,美丽至极。翠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她知道,那个曾经遥远而又真实的身影将再次清楚而又真实地重现在她的眼前。几千几万个不眠不休的追求与等待,痛苦与挣扎,渴望与盼求都将如同翠的笛儿上最后的一个音符那样无声无息地滑入一个永恒的结局,然后消逝得无影无踪。翠跟在红鹤身后,虽然行了不过半分天光的时间,对翠而言,便如同走了一生那样的漫长。

  

  小径的末端是一片空地,空地正中一棵巨大的榕树拔地而起,深绿色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将一片青天遮了足足方圆百里有余。大树之下,一位少年盘坐其间,金色的发冠,白色的衣衫……

  

  云在飘,风在吹,天地在旋转,翠胸中热血奔涌。现在,她离他是那样地近,近得可以看见他脸上被风撩起的发丝。不远处的地上,是那柄日光宝剑……

  

  红鹤看见无名,径直走上前去,似乎要向主人通报访客的到来。可才去了几步,便即打住。站在原地,上下左右地将无名打量了一番,然后转身朝着翠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后会有期!”便双翅一振,直飞而上,转瞬便消失在山谷的天际之中。

  

  翠静静地站立在无名的身边。他仍然低垂着目,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阵微风吹过,撩起了无名的发带,也撩起了翠的白衫。瀑布撞击湖水轰隆隆地发出巨响。翠站立着,静静地等待……

  

  乌鸟

  

  秋叶红了又绿,绿了又红;雁字去了又回,回了又去。终于,有一天,在日光宝剑再度发出光彩的时候,无名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眼光啊,如同星辰般闪亮!

  

  “是我!”翠低喊,心儿在跳动,记忆在回旋。为了这眼光,她跋山涉水,蒙霜犯露,一路艰辛,走了如此遥远,又等待了如此长久!

  

  然而,当他的眼光滑过她的脸时,翠的世界粉碎了,像飞瀑之下撞碎的潭水。

  

  翠不知道是怎样离开无名谷的。反正也用不着知道。乌压压的云层堆满了天空,把原本光耀耀的白昼封了个严实,让一切生长着的新绿都蒙上了厚厚的尘灰。翠的脑子里除了沉甸甸地的黑以外,什么也没有,甚至留的老树干也不曾闪过它忠诚的影像。

  

  不曾喝一滴水,她却不觉得渴;不曾食一粒果子,她也不觉得饿。她知道自己叫翠,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翠。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她只是漫无目标地挪动着,被荆棘划伤的脚踝没有半分知觉。她机械地走,像一具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突然,山风嘶吼,雷电交错,大雨磅礴之后,有利爪刺进她的胸口……随着一阵尖利的疼痛,她被凌空提起,醒来之时,已被抛在了一个同她的意识一样昏黑绝望的山洞里。

  

  翠不想知道是谁俘获了她。她不在乎,如同她不在乎下一刻钟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够知觉到疼痛和昏黑一样地不在乎。她是不在乎这些的,因为天黑或者是天亮,风起或者是风落都跟她都没有关系。她只是存在着,随着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存在着……

  

  血光冲天

  

  洞岩上的湿气凝结成水珠滴落在地面上,眼泪从翠的心里流出来。在留地的时候,水珠儿只会从朝颜花的花瓣上滚进翠的手心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翠的眼角滴落。“叮咚,叮咚”,水珠儿滴落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叮咚叮咚”地敲进翠的耳鼓。翠拿出笛儿,吹了一支生命的歌曲。她吹了天上的飞燕,吹了地里的百合;吹了春天的绿柳,还有秋阳下的金果……末了,她吹了一曲“留”,一曲好像生命永远不开始也永远不休止的“留”。笛声悠悠扬扬地穿出了山洞,传遍了山谷……

  

  一剑华光劈开黑暗,在翠来得及视物之前,就已被一股劲风吸于洞外。刹那间,天地在她眼前豁然打开,清润空气扑面而来。一只巨大的红鹤迎风逆飞,轻轻巧巧地将她接在了背上。

  

  “鹤儿!”泪水涌出翠的眼眶,她紧紧搂住红鹤的颈。

  

  天幕蓝亮纯净,犹如绸缎新染铺万丈而无遮拦。

  

  “想逃?没那么容易!”突然,一声刺耳的枭鸣直破云霄。翠一惊,险些松手跌落。一片遮天黑影从翠头上飞掠而过。霎时,阴风骤起,天地走色。

  

  红鹤看不清路,徒然盲飞。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向翠袭来,她把红鹤抱得更紧。她原本是不在乎能不能看见天空的蔚蓝和的山谷的青翠的,可她被带出了乌鸟的黑洞,看到了重获的光明……

  

  “放他们走,你不就是要找我吗?有声音朗空起,四面八方不绝于耳。

  

  “无名!”翠惊喜。她不应该惊喜的,她早应该猜到,她也实在不应该慌张。她还记得冥海里那个叫“翠……翠……”的声音,同现在这样的,给人“生”的希望。

  

  随着一道黑暗中白光的穿越,云破雾开,一线清朗朗的天空呈现眼前,红鹤背着翠趁势飞出。

  

  “哈,哈,哈……哈,哈,哈……”乌鸟在狂笑,声音狰狞。笑声未落,只见一道黑光闪电般笔直射向无名

  

  无名并不退避,只是执剑而立,只待乌鸟来撞。那乌鸟见无名执剑不动,立即意会,急速掉转,逆飞而上。猛然平展羽翼,霎时无数块黑冰倾天而下,齐刷刷样地射向无名无名抡开宝剑拨打。剑花轮转,如正午间的白日头般光耀。不大功夫,冰雹就被纷纷弹化,原本一片乌暗暗的天光又回复成亮白。

  

  乌鸟见此情状微微一惊,它虽然知道无名的实力――在“留”地交手时,它便险些被擒。可让它没有料到的是,无名受伤之后竟然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复元至此。于是,手下不敢迟缓,凝神使出第二招――“哗”地一声立起全身的黑羽,将最外面的一层卸去。立时成千上万只毒鹫倾巢而出,铺天盖地,黑压压地一片朝向无名飞扑。无名纵身跃起,将长剑抖成一条金龙。金龙挥舞之间,金花点点,漫天撒落。毒鹫无路可逃,羽毛沾上金花,立即燃烧,霎时,火光簇簇,焦臭冲天,不大功夫,便全军覆没。

  

  无名收回日光剑,从云头落下,朗声叫道,“还不束手就擒,尚可饶你不死!”

  

  乌鸟看见无名毫发无损,非但不吃惊,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元气还没恢复,就急着出来!哈哈……”原来,乌鸟见无名虽然得胜,但脸色却已现出苍白,就连手中的日光剑也变得一忽明亮一忽儿忽黯淡。

  

  “小子找死!”乌鸟大喝一声,飞身而起,展翅间,现出原形――一个鹰鼻黄目,身着黑衣,手握邪剑的鸟人。那剑通体莹亮通透,好似万年坚冰制成,寒光在剑身之内流转幻化,有如万千幽灵禁于其中,动而欲出。

  

  “诀!”翠倒吸一口凉气,这剑正是无名追踪到留的那柄邪剑,所不同的是,乌鸟手上的黑气灌注入剑身,与其间的阴寒之气交叠缠绕,顷刻间,山动地撼,日月无光,无数冤魂鬼怪蓦然生于无处,无声无息地朝无名抓去……

  

  无名嗤鼻一笑,不做理会,只是轻轻回手一抽,剑花变回剑形,剑尖所指,一束金光笔直而出,直刺乌鸟心脏。那乌鸟没料到无名突然以攻为守,躲闪不及,险些被刺中。气急之下,怪叫一声,将剑抖开,处处直逼无名的要害。无名举剑迎战。

  

  翠只见一团金光和一团黑气搅在一处,眼前是一忽儿明亮,一忽儿昏暗。那红鹤原本按照无名的指示,带着翠往无名谷方向躲避,可回头看见主人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取胜,不禁担忧起来。翠一指附近处的一棵松柏,红鹤立即会意,带着翠振翅飞上树顶观战。

  

  无名与乌鸟连斗了九日九夜,手上渐感吃力,虽说勉强还可支撑,但动作却是越来越慢,肩膀之处已吃了几剑,手里的日光剑也渐渐失去光华,只露出黄铜一般的金属颜色。

  

  那乌鸟原以为不用多时便可将无名拿下,可没想到无名却是不舍不弃,苦苦坚持,意欲与他决一死战。自己虽勉强占上风,可亦已是毛脱肉烂,狼狈不堪。连手中的“诀”也被无名砍得只剩下半截。

  

  无名朗声叫道:“哼,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尚可活命!”

  

  “这话恐怕要留给你自己吧!”乌鸟怪叫一声,举剑砍来,无名挥剑抵抗,可却手臂沉重,拿剑不稳,“哐当”一声宝剑落地。那乌鸟狞笑一声,并不还手反击,却忽然调转身子,高高飞起,抓着半截”诀“闪电般朝翠飞刺而去!

  

  只问你一句

  

  翠大惊,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被一个白影挡住……

  

  一注鲜血喷涌而出,真射天际。乌鸟惨叫一声,被血光射中,顿时化为乌有。

  

  黑暗退去,光明主宰大地。

  

  翠的身边,静静地躺着无名

  

  风吹过山林“哗啦啦”作响,红鹤“咕咕”的哀鸣在空谷中回荡。

  

  “我来找你,原本只想问你一句话!”翠的眼泪在心里凝固。她轻抚如同他的白衣一样雪白的他的面颊,曾经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啊,再也不会睁开。

  

  “而你……终究是没有回答!”

  

  翠拾起了地上的日光剑,“如果我再去找你,你会亲口告诉我吗?”举起了宝剑,翠朝向自己的心窝直插下去。

  

  山风飘转,浮云流逸。翠轻轻地升上了天空……

  

  她飞越了无名谷,看见红鹤在飞翔;穿越过冥海,竹筏闪着绿玉光芒……最后是她的留,闪闪的水,袅袅的气……

  

  她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躺在老树干上。老树干的周围有很多绿色的树,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泉水从山上流下来,被太阳照得金光闪烁!

  

  一只巨大的红鹤静静地守候在翠的身旁。

  

  翠坐起身来,胸膛里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心窝处一道金光熠熠闪烁。她知道,在那里,有两样东西,一样叫“勇气”,另一样叫“力量”,而这两样东西正是那位手持日光宝剑的少年留下的!

  

  “无名!”翠低喊。她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黑浪翻腾中的幻影,也不是云雾缭绕间的希望了。他将真实并且永远地存在她生命的最深处。

  

  天亮了,翠又走出了留。风推着乌云,把它赶进了黑夜,大地一片明晃晃的亮白。水是白的,石头是白的,山是白的。翠觉得除了白,还应该有翠,于是,她开始用心地画,画山,画树,画草,画白云下的绿水,画水里游动的彩鱼,树上甘甜的果子,和地上五色的花,画会跑的兔子和酣睡的猪,还有汪汪叫的狗……最后她画了一匹骏马――马背上驮着一个笑脸的男人和一个同样笑脸的女人。在男人和女人的中间,是个笑着叫着的孩子。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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