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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野兽(八)

  记得周遭的一切,声音和颜色。却看不见自己,站立在中央,没有镜子的世界。喃喃说,我一定来过,一定记得。他在你的盲点,安静地等候着。

  研究了很久南非的香草。19世纪到20世纪初从欧洲传入,在白人殖民者的香草园里,非洲的雨水和土壤使其繁茂生长。在公寓的客厅和阳台,各养了一盆半人多高的薰衣草和大叶薄荷。每到一个香草园,总是忍不住细细把玩那些奇妙的味道。植物的香气在中国很稀少。我自己也奇怪这种莫名的痴迷。

  睡梦中的野兽的味道很清淡,干净而温和。树阴下的小草菇和七星瓢虫。他磨牙。不肯脱下内裤,紧紧地护住不听话的小左。

  借着黑暗中的微光,我这样长久地看着他。他是我的记忆。

  野兽不知在跑什么生意。每天他回来时,会顺便从布鲁克林区的华人店带回来一些中国食品。松花蛋,面条,大米,芥兰或者麻糖。开始吃回中国菜。其实我做饭很好,在中国朋友聚会,少不了我做的大盘鸡和红烧排骨。刚来南非时,就是用一大锅蛋炒饭和三鲜汤征服研究所的一大班同事。但公寓里的厨具都不称手,平常最多取巧做做烤鱼或炖鱼。

  很少逛布鲁克林区的豪华大卖场。那天野兽却突然拉住目不斜视的我,拐进一家著名的家居用品店。他指着一只饱满如莲瓣儿的的彩色圆点瓷碗,:“喜欢吗?”

  我们买了两个,用它们来盛中国面条。

  野兽将面端出来的时候,我不相信是他十分钟的作品。玉色的鸡蛋卧在细润的面条上,半围着油绿的芥兰和月牙状的番茄。加上虾仁和香菇点缀,像极一幅半干未干的画作。

  两个人的生活。

  野兽开始在餐厅画画。他那幅一直未完成的裸女被我塞进阳台门背后。野兽穿着短裤,端着调色盘站在房子中间。漂亮的餐桌上堆满颜色和纸团。蜡烛,玫瑰和水晶盘退到书桌上去。

  推门进屋,赫然见一个巨大的古装美少妇出现。丰胸媚眼,手扶门框,耳边别着一朵芙蓉。“好漂亮!”丢下手中的一堆东西,“怎么只一个早上不见你就画出来个美女!”很开心,想要将画拿给41号咖啡馆的老板娘看。她在南非大学选修中文,对中国古代文化着迷。

  一个个裸女陆续诞生在餐厅的画架上。满房子霸道的颜料味道。慢慢习惯。

  他的亚洲面孔的美女在涂涂抹抹和我的习以为常中渐渐露出眉目,裸身卧坐在一盆绿叶植物旁边。每天来打扫房间的茭伊咬定那裸女是我。:“帕瑞斯,你身材很好啊!”她拎着不离身的清洁桶,站在那里看不停。在她的眼中,亚洲女人都是一个样子。

  茭伊会悄悄拿我们冰箱的橄榄油和白糖,将发好的木耳当作奇怪的东西丢掉。她见了野兽,总是站在那里,叫:“先生早!”

  野兽搬来的第一个周末,我收到邀请去参加北方省一个部落国王的生日庆典。本来说好了要陪他去比勒陀利亚大学附近的艺术家跳蚤市场。清晨两人各自出发,利比里亚使馆的罗伊顺道来接我。我们的车驶过停车场侧门,看到野兽将他的画装上他的小皮卡。

  他点燃一只烟,发动车子。看到他凝固的侧面。一瞬间。

  干旱的北方省是原始非洲土著捕猎和采食植物的家园。至今依然有黑人妇女跋涉到最北边靠近博茨瓦纳的边境采集毛佩恩虫。五彩斑斓的肥大毛虫晒干了被南非人视为珍馐。如今日渐稀少,只有几家高级非洲餐馆有售。

  荆棘树丛遍布的原野中偶见狒狒跳跃嬉戏,黑人小镇散落在阳光普照的远处坡地上。青葱的玉米田消失,尘土飞扬中,我们的车驶进这个土著语中被称为“大象”的部落。

  其实就是一个小村落。人群集中在马戏表演场一般的礼宾区。陆续前来的各国受邀人士中,竟然见到青青。她陪罗伊的朋友吉瑞夫来。而她和罗伊竟然是老相识。这女子不可小看。看样子约翰真带她认识了不少人。

  上百个蓝色塑料椅和所有布景都是约翰内斯堡一家通讯公司赞助的。坐在前排的村民穿着印有那个公司标志的白T恤。铁皮油桶改装成的鼓架和传统的非洲乐器散落一旁。喝醉了的长老在鼓点中引领一队舞者上前。

 

  盛年中的国王西装革履上场,身着兽皮的美女主持引发全场狂呼。离侃侃而谈的国王几米之遥。村民狩猎般的喉舌颤动声中我偷偷看一眼手机。野兽的短信:“今天人不多,无聊。”

  想起他坐在车里的侧面。夹着烟的手握着方向盘。望着眼前那些陌生的部落村民,他们频频指点我,大笑和挥手。心不在焉。这不是我的作风。我一向喜欢参与这样的实地考察和文化活动。振作一下,请邻座的罗伊当我的翻译。国王用的是土著语言。

  午餐大家轮流用纸碟取用自助的传统黑人食物。黏玉米粉团配酱汁小牛肉块,炖豆子和菠菜泥。尘土飞扬的村中空地挤满人,根本吃不下去。将碟中的东西喂给一个玩空可乐瓶的小孩子。我有些呆呆的,想了想,发一个短信给野兽:“风大,土多,热而无聊。”

  不一会儿,负责接待的民族村的经理马考尼走过来,他挠头:“风大,土多,热而无聊。帕瑞斯,真的有这么糟糕吗?”呆。赶紧查手机,我竟然将短信发到了与野兽名字相似的马考尼那里!编谎来不及,只好用拥抱来道歉。

  终于在回程途中。马考尼将我,青青,罗伊和杰瑞夫安排在同一辆车中送回来。罗伊和青青在后座小声说笑。听罗伊讲他哥哥是利比里亚此次竞选总统的候选人,如果成功,他罗伊就有可能是副总统。瞟一眼杰瑞夫,他耸耸肩。青青从后面探头过来:“帕瑞斯,罗伊有可能要当副总统!他刚讲利比里亚好美!有很多湖泊!”罗伊长得十分英俊,曾是利比里亚著名的运动明星。“罗伊加油!娶个中国美女回家哟!”我笑。青青在那里浅笑低头。

  到我的公寓前,下车再见。罗伊叫住我:“帕瑞斯,青青不是和你同住吗?”略呆了一下,没有答话,转头看青青。她笑语盈盈,与两个帅哥吻脸告别。

  走进大门,青青叫住我:“帕瑞斯,请你不要告诉罗伊我住在教授那里。”“你放心。”不忍看她,快步走向电梯。听得她和保安玛莎套近乎。原来玛莎也以为青青住在我这里。

  洗了澡之后,野兽还没有回来。窗外雷声滚滚,艳阳天霎那间就要变脸。闷闷地将小羊排丢到锅里去煮。锅刚开,听到野兽推门而入:“小乃,我回来了!”

  扑到他怀里。汗,阳光。草,雨水。他一天的味道。

  坐在浴缸边,看他冲凉。边讲给他国王和副总统的故事。野兽哼着歌,似乎很愉快。“今天一个英国人买了我两幅画,画板也很受欢迎!要不是下雨…”“那张小鸵鸟吗?我的小鸵鸟吗?”我大叫。从来没去想野兽的那些画是要去卖的。他不是做做生意就好吗?

  两个人都饿了。鲜香的肉汤喝下去浑身舒坦。野兽端着碗:“祝青青早日当上利比里亚总统夫人!”他真的很开心。

  想起早上。他点燃那一只烟,发动车子。

  可是我不会问。

  坐在阳台的地毯上看窗外的暴雨。“下个周末我一定陪你去艺术家跳蚤市场。”“那个以后再说,明天星期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翻着比托日报,快要睡着:“今年10月,利比里亚将举行内战结束后的首次总统选举….”他将报纸丢过来:“青青很有希望哦!”

  钻进他的毛毯。他伸出手臂,鼻中已轻轻起来鼾声。

  卧在雨声中。轻轻伸手关掉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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