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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城市(五)

  晚上,高林拿起日记本,开始写东西。高林从初中便开始写日记。日记成了永远陪伴他的知心朋友。写日记之初,他只记一些锁碎的小事,后来发展成凡是他想诉诸文字的东西,都写成了日记。写日记是对大脑思维的整理和深化。

  虽然过去像是一场梦,但日记至少记高林觉得并不是那么虚无。有时日记会将过去的日子清晰的展示出来。他记得有人说过最好不要回忆过去,因为那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高林认为这个理由不充分。人们在看电影,看电视,看小说时,不也在逃避现实?只不过这些人进入了并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而回忆过去者重温自己的故事罢了。现实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偶尔回避一下,实在是一种高明的作法。高林在看过去的日记时,有时会笑得前仰后合,有时感到得热泪盈眶,有时也会深沉的凝思。

  此时,面对深沉无语的黑夜,他很想写点什么,然而越是有千言万语,越可以用沉默来表达,于是不禁想起陶渊明的两句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无尽的黑暗将大地团团包围,也应当是很壮观的。难怪人们对黑暗之神也大加崇拜。一个人的思想,可以穿越这无尽的黑暗,到达它所能想到的地方。此刻,他想到了让这黑暗变得破碎,变得不完整的繁华京城—彭敏生活在那辉煌灯光的深处。

  有钱人似乎可以把这百里京华踏踩在脚下,但大部分人只是在灯火中奔波劳碌而已。那灯光彻夜不息的建筑工地上来自农村的人,那些披星戴月做着小买卖的人,那些疲惫地盯着电脑,紧张地寻找着咨讯,小心地观察着老板的脸色,担忧着明天会在哪里的“白领”们…

  北京像一个隆隆作响的机器,将人们弄得疲惫不堪,疲惫不堪的人们,又推动着这个机器的巨大的运转。所有的人似乎都在骂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压力很大” 成了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同时又不得不活得这么累,仿佛中了无法摆脱的魔法。每个人都是这个巨大无比的机器上的小部件,机器一旦运转,便会永不停息。上面的小部件身不由已。汽车有时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下来,有时又不得不飞速的前进。

  他突然有一种漂泊者的感觉,虽然他只静静地坐在一块方方的灯光前。他的心在漂泊,在彻夜地赶路。夜色多么美丽,却不知道他的路通向哪里…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彭敏的影子…

  第二天,明亮的灯光透过窗帘渗入高林昏暗的单身宿舍。高林迷迷糊糊听到手机短信的铃声。他希望是彭敏发过来的。当他打开看时,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他初中时的同桌—王柔。

  他和王柔是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从初二到初三毕业,他们俩一直是同桌。那时校园风行《同桌的你》。这首如小溪般宁静而忧伤的歌,似乎专为他俩而写:他们共用过一块橡皮,王柔偷看了他的日记。

  然而学业的压力,前路的渺茫,自我的压抑和对命运的悲观抗争,使高林对王柔的感情永远处在一种朦胧的状态—朦胧的感觉未尝不是美丽的,虽然其中充满了苦涩的味道。

  初中毕业后两人进入不同的高中,仍保持着书信往来。但不久王柔便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高林至今清晰地记得收到那封信的晚上,他好象孤单地走进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雨里,天地一片昏暗,雨水沿着头发,迷住了自己的双眼,胸口没有一丝的热气…他渴望有那样的一场雨将他淹没!痛快淋漓地纵然自己的苦痛,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将自己压抑得太重太久,连痛苦都压抑着…

  但他的四周只有暗黄色的街灯,黑色的建筑物的一个个小方窗户里透射着温柔的光,如一个个温柔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仰望天空,星星在这早春之夜寒冷地眨着眼睛…

  高中最后一年,王柔提出和好,高林觉得恩怨已经淡漠,便同意了。然而上大学后,两人又中断了联系。高林有一种预感,觉得他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王柔这个人了。人会偶然地聚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再偶然地离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然而,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偶然的,因为一切最终都会失去,人不正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高林想,也许王柔,就是自己生命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偶然。

  今天早晨,他突然接到王柔发来的短信,说她在北京南面一家医院实习,很可能要留在那里工作。

  他已顾不得王柔如何知道自己的手机号。高林惊讶的是王柔又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生活像一个渺小而巨大的迷宫,人在里面走,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高林不知道自己会来到北京的一个小山沟里,更不会想到他觉得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和他同时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里。他又一次感到了生活的无定。

  他在短信中询问王柔如何来的北京,小心翼翼地打探他有没有男朋友,也许命运之神要眷顾孤单的高林。但这个念头如蜻蜓点水,轻轻而过。恐惧在暗处倫倫地咬噬他此时喜悦激动的心灵,仿佛在说:“一切没那么容易,一切没那么简单。”

  王柔在短信中告诉他,她男朋友已在这家医院落脚,所以她才会到这家医院实习。实习后能否留在医院留下来工作,也得靠他的男朋友。

  高林的心感到剧烈的振颤。他仿佛走在半空中,现在,终于如他所担心的那里,重重地摔在地上。刚才心中升腾起来的巨大希望,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翻山倒海般赶来,此时似一阵轻烟,寂然无声地离去,仿佛从来不曾来到。

  然而旧日的老友来到北京,毕竟给高林带来了喜悦。他问王柔今天是否有空,如果有空,就来看他。

  王柔轻松答应,说整理一下马上出门。

  高林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帘,穿衣服,洗脸,涮牙…

      王柔来到公司大院门口时,高林一眼便认出从公交车中走出王柔—高高的个头,胖乎乎的圆脸,短发。高林迎上去,叫一声:“王柔!”

  王柔刚才还在寻找的眼睛一下子索定了高林,绷得紧紧的脸上立刻浮想出笑容,叫道:“哎呀,你怎么一下子便认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找一会,我们多久没见了?”

  “你变化不大,和初中时差不多。”

  “真是这样吗?我总是感觉自己胖了。嗯,你是没变。”王柔调皮地指了指高林的小平头。

  “其实全变了,只不过看上去没变,这正是可怕之处。”高林想起初中的读书岁月,两人是多么地亲密无间,似乎彼此就属于对方。后来两人便分开,进入不同的学校,继续着各自的人生之路,发生了很多,经历了很多,认识了很多…今天,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个巨大的城市,在北京谋生,寻找着各自在社会上的立足之地—单纯和忧伤的少年,则早已成为一个梦。一切都变了,而只有看上去似乎没变,这是一个讽刺。

  “是啊,还是有一些变化的。我和男朋友都来到了北京,你呢?别告诉我你一个人还在孤独地流浪。”王柔想开个玩笑,他觉得高林不应该是一个人了。但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

  果然,高林默不作声。

  “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我为找你费尽千辛万苦。”王柔的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好象是对不小心说出口的那句话的补偿。

  在初中同学中,只有刘建与他有联系。于是说是刘建告诉她的。

  “对对对,咱们初中同学中只有与他还保持联系。”

  “他怎么会与你有联系?”高林与刘建在初中关系极好,但他知道刘建对人极为冷淡,即使他与刘建这样的关系,两人在大学期间也没写过几封信。他有时甚至怀疑刘建在有意躲着他。而且王柔和刘在初中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难道…

  “刘建这个人真是奇怪,他大学时有没有经常给你写信?”王柔问。

  “没有啊。”高林一脸的惊诧。

  “我上大学时倒是经常收到他的信,发现他还挺多愁善感。在中学时好象并不是这样。在信中他经常提到他的烦恼,忧伤,睹物思情,见花落泪。还说我是他值得依赖的人,真有点搞不懂。”高王柔笑笑说,心里其实很懂。

  高林明白了,刘建大概是喜欢上了王柔。可怜的刘建,他大概想不到他的心上人当着别人的面竟这样戏虐地提起他。过年回家,两人见面,虽然也有说有笑,但高林总觉得刘建对他似乎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王柔的情况。高林如实相告,但他总说不信。这些都让高林有点不解。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

  “后来呢?”高林补充了一句。

  “我当然不懂他写的这种朦胧诗是什么意思,也并不明白我为什么最值得他信赖。对了,他会写诗,你在初中发现没有?”她的脸上狡黠一笑,她可以肯定高林在初中没发现。

  高林笑着摇摇头,说:“没有,大概是上大学后受你的启发新学的。但你发现他有点喜欢你吗?”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呀。大三时我便有了男朋友,他的信还是源源不断的来,都有点烦他了。”王柔说道。

  “后来呢?”高林问。

  “后来一直是这样。直到大学他毕业,也就是前几个月,他突然来信,说他喜欢我。”

  “你没有回信告诉他?”

  “没有。我觉得通信手段这么发达,不用写信了,便给他发了一个短信。”

  后来的事,高林知道了。前不久刘建来北京找他玩,对此事只字未提。刘建不会还在误会他吧。对刘建来说,这算得上是一段沉重的长长的和没有结果的苦恋,只不过被王柔轻轻巧巧的几句话一笔带过。

  几句话说完,气氛轻松多了。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家饭馆,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坐好。高林突然发现王柔正坐在昨天彭敏坐的位置,不禁对王柔笑了笑。

  “笑什么?”王柔发现高林在拿眼睛看着她笑,觉得自己出什么洋相。

  “不要紧张。”高林笑了笑,将昨天的事告诉了王柔。

  “真的吗?”王柔显得很高兴,“长得好不好看?”

  “样子嘛,还算漂亮。对了,和你有点像,难怪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高林说。不可否认,高林第一次见到彭敏便喜欢上她了。但这是因为彭敏长得有点像他在高中时暗恋的一位女生。这是一句谎话,但谎话往往是人们爱听的话。

  “真的吗,那一定很丑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她长得像我。”王柔此言并非完全出于谦虚,一来王柔的确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二来高林的审美标准她是知道的(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比较独特。换句话说,高林觉得一个人很美,那这个人往往会被大家认为长得并不怎么样。她在初中时不幸被高林这样赞美过。但她还是很乐意听刚才的那句话。人是禁不住别人的赞扬的,更何况王柔还是个女人。她于是一高兴,开始给高林出谋划策。

   “为什么?”高林问道。

  “这会让她觉得你喜欢得并不是她,而是在她身上的,你以前喜欢的人—也就是我的影子。”

  王柔的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却使高林的心中一惊。很有道理!自己怎么昨天没有想到。记得昨天自己在彭敏面前讲得特别多。好象?不!他想起来了,他把自己在高中暗恋一个女同学的事对彭敏讲了,而且还告诉彭敏她长得有点像她!想到这里,高林的心中一阵悔恨,一切似乎已经晚了。自己心中那本来就朦胧的希望,现在似乎更多了一层不祥的迷雾。

  “这么说,你是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喽,那怎么还跟了别人?”高林想开句玩笑,好掩饰心中的不安。

  刚才还一脸笑容的王柔,突然眼圈微红,眼睛里似乎要荡起水花,想忍住,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总是用错地方。但她还能将话讲清楚:“你记不记得高中毕业时给我写的那封信。我现在还记得。你在信中说我们只能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后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高林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引起王柔这么剧烈的反应。自己在王柔心目中的地位—至少在以前,还是很重要的。这让高林惊鄂之中又有一点惊喜。但这惊喜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时所发出的微光,转瞬即逝。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微光过后,黑暗似乎更加沉重和更加深厚的包围下来,压迫下来。一封信,在高中毕业的时候?高林在巨大的记忆之海中拼命地搜寻。过去的人和事如同几十部电影机同时在一个银幕上进行快进地放映,杂乱而迅速的在高林的脑海里闪过,但却总也没有那封信的影子,也许自己在高中时正在暗恋那个女生,不想在王柔身上纠缠太多,写一封那样的信。不经意间作的一件小事,小到过后根本无法记起,却像是病菌的潜伏,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要出来显示自己的力量。

  高林长长的舒了下口气,挣扎着回到现实,他几乎被这记忆之海淹没了。谁能预测这神秘的未来?他正一个人在这巨大的京城流浪时,迎面走来了王柔—他以为永远不会见到的人。然而却相见无缘。他记得一句话,错过一个人的最悲惨的方式就是你坐在他旁边,心里却知道你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如果王柔所说是真—看样子似乎不会有假,自己当年所说的话不失为一种预言,一种讽刺的预言。他要牢记以后不能再说绝对的话,仿佛你越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就越要发生。每一个事件的发生背后都有一个原因,现在的一切,都是由自己过去一手造成的,都是自己的选择。

  高林再抬头时,发现王柔正往小包里放镜子,她已将脸部整理了一遍,脸上已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她开始平静的安慰高林: “一切都过去了,你何必想那么多。咱们不是又来到一个城市了,真是想不到。”

  “是啊,是啊,想不到,想不到!” 高林仓慌地应和着。他觉得再不可在王柔面前显露自己孤独与不安。他侃侃而谈,将显露的力不从心完全掩盖: “我们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你看咱们现在坐在一个小饭馆里,其实这只不过是迷宫的一个小房间罢了。再看一看外面的房子,宽宽的路面,路面上走的人和行驶的车,以及我们背后巨大的京城,都不过是迷宫中的置景。当然,每个人也是另外一个人眼中的迷宫之景。咱们自分手后,在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各自走过一段长长的路,不由自主的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次见到对方。我们还会沿着迷宫的路继续走下去。现在都是一个迷,以后会发生什么,更是迷中之谜。”

  王柔听得有些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 “听你这么一讲,怎么本来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这个本来充满明媚阳光的世界,这个真实得不容置疑的世界,突然有些如梦如幻,变得有点像充满神秘和未知的天边童话,房子是假的,道路是假的,连你我都是幻化而成,值得怀疑。”

  高林笑笑说: “不愧是老朋友,我想得都让你说出来了。我的想法与许多人不谋而合。庄子在梦中变成了一个蝴蝶,醒来后便觉得自己很可疑,总觉得那翩翩飞舞的蝴蝶才是真的他自己。佛陀把世界分为西方极乐世界,东方静琉璃世界,以及人间婆娑世界。而人间世界都是幻化而成,都是假相,因此人活在其中很是痛苦。还有柏拉图,认为现实世界只不过是理念世界的一个投影,人所能看到的其实只是一些影子。<<黑客帝国>>所表达的也是一个相似的概念;让人看得半懂不懂的<<无间道>>,也在诉说着 ‘人生如迷’ 。只不过电影拍得不够彻底,如果让刘德华最终得手,从此他成为一名好警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会更好了。可惜没有那么拍。”

  王柔笑道: “你这个人真是变了不少,以后我要少受你影响。不然,时间长了,恐怕非得被你说得变成空气消失了不可。”

  “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变化不大,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厉害了。而且还明白了一个人最根本的变化其实是想法的改变。人与人的不同也正在于此。不过你以后还是少一些胡思乱想。小心自己把自己绕进去都不知道,对实际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有一幅画讽刺一个冥思苦想的人,面对一堵没有门窗的墙,正苦苦地思索如何走出去,其实他背后正对着一个敞开的门”

  “只是一个人孤苦无聊,便不由自主的想。我现在稍稍明白为什么有人成了哲学家,思想家: 都是因为无聊。我又何偿不知道他的坏处,有时自己越陷越深,仿佛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深渊,其实窗外便是青山绿水,还有鸟儿们的啼啭。所以,为了拯救我于黑暗,给我介绍女朋友吧。如果你想以身相许,我也不会介意。”

  “你们男人就是贪得无厌,不是刚才还说你正在谈吗? 不过我们医院确有一位护士,正急着出手,你想不想要?”

  高林赶紧说刚才是在开玩笑,不当真的。

  刚才王柔被高林的大论搞得昏头转向,现在终于有机会发表一下议论了: “你都已成为社会中人,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在生活中,人有时选择道路,而道路一旦选定,就只有接受道路的选择。在学校谈恋爱,只看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如我和男友已属选定道路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长得不帅,收入不多,甚至有可能将来不会在一起工作—我可能不会留在北京,但却不会和他分手。长得不帅就少看两眼,收入不多就少花一点,有可能不在一起,就千方百计的调到一起,因为现在只有道路选择我们。你现在一切都还未定,还在选择道路,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个选择的机会? ”

  高林本想开玩笑说你还有选择的机会,但他忍住了,刚才的一番话既现实,又重情重义,不比自己的胡思乱想,一点实际用处没有,还是不要糟蹋它了。

  两人还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感觉很好,记忆就像一个过滤器,人所能记得的,都是些有趣的,美好的印象。即使是忧伤与痛苦,也因已经过去,反而成为现在拿来炫耀的阅历,显示自己的成熟与历经沧桑,所以过去似乎总比现在好。送走了王柔,高林觉得很开心。毕竟,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他找到了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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