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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女儿红 楔子

  内容提要

  一个女婴刚刚呱呱落地,灾难与苦难便接踵而至,先是军阀混战毁掉了她的家园,夺去了妹妹年幼的生命,只得随父母举家搬迁,在濑溪河畔扎下了根。

  六年后,因父亲薛振川收养了一个妹妹,得罪了当地的恶霸势力,种下了祸根,惨遭杀害;母亲吴月珍受骗被害,哥哥福娃被逼气疯,姐姐薛明兰被遭绑架跳楼自杀。她和妹妹小双立志为父母报仇雪恨,受尽苦难屈辱,后来相继被人收养,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姐姐改名岳雪红,养父母视她为己出,供她上学、教她习武,又去学校当了教师,但为葬母去四牌坊作了丫环;妹妹改名余雪红放弃优越的家庭环境,毅然报考了军校,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并参加了规格最高的国民党军队的女子特训班。在她们念念不忘自己个人的仇恨时,国家遭受了外来侵略。姐妹俩为了挽救民族危亡,积极投身到大后方的各种抗战活动之中,表现了极大的爱国热忱。

  岳雪红在奔赴重庆的路上,被警察局长屈贵祖打伤,又被四面山的匪首邬云龙救上山去,在山上她发现了杀害亲生父亲薛振川的两位主要凶手,为了复仇,她大胆地留在了山寨,并屈嫁给了寨主邬云龙作了压寨夫人。后来丈夫邬云龙被杀害。在生死存亡之时,薛天红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作了山寨大王,并当机立断,处死了杀害丈夫的凶手,挽救了全山寨几百口生命。之后带领全山寨的兄弟姐妹同反动官吏,黑恶势力进行了无数次坚决的斗争,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的清剿。队伍得到迅速发展壮大。

  在反围剿斗争中,薛天红意外相遇青梅竹马长大的哥哥岳小强,还有情同手足的妹妹余雪红,因与哥哥的思想格格不入而无法沟通,和妹妹虽然有很大的误会,但关键时刻仍然团结一道杀死了杀害父亲的仇人广智和尚。岳小强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打伤了妹妹,但为了营救妹妹又壮烈献身了。

  薛天红被捕入狱,在狱中表现得非常勇敢,无比坚强。在中共地下党的组织营救下,脱离了危险,在党的教育引导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并奔赴延安学习,成为了一位坚强的抗日勇士。

  本书还生动地表现了一大批憎爱分明,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有血有肉,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薛振川、吴月珍、屈黎民、薛明兰、薛福娃、岳云山、成元杰、岳小强、史德灿、成元秀、史玉霞、温万素、屈贵珠、桃花、张丽群、郑天翔、方路霞、乔云屏、邬云龙、山雀等一大批人物个性鲜明,血肉饱满,感人至深,可歌可泣。

  屈长鑫、屈宝骏、屈宝驹、康策、区大升等反面人物的性格也得到了充分展示,他们的虚伪、阴险、毒辣,贪婪、残暴表现得淋漓致尽。

  本书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情节,说明了中国人民在不断觉醒,任何反动、黑暗、腐朽的恶势力都阻挡不住正义、光明、进步的力量。最后的胜利永远属于敢于斗争的人们。

  全书故事生动曲折,起伏跌宕,令人感动,语言比较个性化,生活气息浓郁,是一部表现地方民族特色的好作品。

  本小说共一百四十回,两百五十万字,时间从民国十年到抗日战争胜利为止。

  楔子

  公元1921年9月16日晚上24时,即为阴历的8月15正子时,是年值中华民国十年,又叫辛酉鸡年。

  这天正巧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只见皓月当空,群山披黛,江河泛涌着片片鱼鳞青光。

  坐落在川江边的白沙场紧邻的凤凰山上空,油然升起了一大片赤色的云彩,像黄昏前的火烧云一般,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紧接着红云一下撕开,一道闪电快着地时,又突然变成了一明一暗两团团火球,直直地掉在了山坡下的一幢茅草房的屋顶上。与此同时,半空中又传来一殷一沉两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把正在赏月未归家的人们震呆了。随即有人大声呼喊起来:“哎呀,不好了,凤凰屋基起火啦,薛家房子起火了!薛大哥家遭火殃子了,走,快走呀!救火去!”

  人们慌忙奔回自己的家,有人提水桶,有人扛锄头,有人端木盆,呼啦呼啦朝薛家房子跑去。

  这薛家房子是一座土墙院子瓦房,一排四间。大门前有一棵的桂花树。而在此时此刻,房子的主人薛振川却在自己家的堂屋里走来走去,焦急万分。今天是他婆娘吴月珍的临盆期,可时间已过了两个时辰了,小孩还未生下来,你说他急不急?!而更着急的却是他夫人吴月珍,这位二十八岁的妻子,已作了两次母亲了,今天生的是第三胎,按理说应该是很顺利的,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婴儿总不下地,疼得她在床上扳来扳去直呻唤。

  接生婆苏二娘一边帮助催生,一边为产妇求神:“送子娘娘保祐!胎神菩萨保祐!坛神菩萨保祐!让母亲平安无事,生个胖儿子,过后一定杀只大红叫鸡敬给你们!”

  吴月珍大汗淋漓,衣裳全湿透了,喘着粗气说:“唉!好生奇怪,我已经生过两胎了,咋个还这么难呀?记得头胎生兰花都没有这么恼火哟!生福娃更快当,喂猪在猪圈头就生了。今天难道要生一对双胞胎?哎!是儿是女快落地,免得娘亲受折磨。苏二娘,您帮我立一个筷子吧!看是不是兰花她爷爷奶奶家公家婆在作怪,我前头生了两个娃儿都是提前通报了几位老人家的。”

  苏二娘安慰她说:“也许这次要生一个文曲星,或者是武曲星,要给你当娘亲的留一个念念儿,听说许多大人物出世时都有一个摆礼,弄得父母坐卧不宁,受尽了苦楚才肯出来。呀!兰花,快给你娘揩汗水!”

  大女儿乳名兰花,书名薛金莲,按字辈取名薛明兰,今年才满十一岁。她今晚一直守在母亲床前,替母亲揩汗水,端开水。她见母亲临盆这么艰难,心头也十分着急,但又帮不上忙,只好站在一旁,一边替母亲揩汗一边为母亲暗自流泪,她已揩湿了好几条澡帕了。

  苏二娘又对外面喊道:“薛老大,快去鸡笼抓一只雄鸡公来宰了,敬给送子观音、胎神菩萨、坛神菩萨和麻姑仙子,还有住在阴曹地府的爷爷奶奶、家公家婆。月珍,坚持一哈哈儿!莫非真的要生一对龙凤胎?!”

  薛振川听了苏二娘的吩咐,忙跑到外面的鸡笼去抓鸡,刚奔出堂屋大门,只听得半空中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一团火球飞进了自己的卧室,只听苏二娘喊了一声:“送子观音来了!”薛振川一看卧室的窗户,里面一片红光,他正在惊诧之时,忽听得屋子里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婴儿哭声。他急忙车转身去,忘记了男人不能进产房的禁忌,猛地冲了进去,刚一进屋,只闻到一股浓浓的奇异的香味,比大门口的桂花还要香哩。他兴奋地问道:“苏二娘生个啥子?”

  苏二娘已将婴儿接了下来,放在了木盆里洗澡,见薛振川又喊又跳的冲进屋来,责怪道:“慌啥子慌嘛,还没有搞归一,裹好了再进来,快出去!”

  薛振川问道:“哎呀!生了这么久,终于生下来了,您老人家告诉我,生了一个啥子,我立马就出去!”话是这么说,人已退到门口去了。

  苏二娘说:“你们这些男人呀,只关心婆娘生了个啥子,也不管生小孩时痛成啥子样子,生了个儿子就高兴,生了姑娘儿就怄气。生男生女是命中注定了的,难道生了女娃儿就矮人一截了吗?”

  吴月珍脸色苍白,但已没有了先前的那般痛苦,她勉强笑道:“苏二娘,没来头,我薛大哥不重男轻女,是男是女,他一样会高兴的。您老人家放心。”

  苏二娘麻利地裹好了婴儿裙带,说:“薛老大,你福气真好,讨了一个好堂客哟!她是一个怀花花胎的,老大是女的,老二是男的,老三又是女的,如果生到四十八岁的话,就是六男六女,足足的一桌半人哟。你别看老三是个女娃儿,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哟,是送子观音亲自送来的女奇人噻!你看她的印堂,多饱满哟,再看这小嘴儿,樱桃似的。月珍,这娃儿长得好像你哟,太漂亮了,哟!哟!眼睛也睁大了,还是双眼皮,眼珠子又黑又大,活像两颗油椤子米米一样,又圆又亮,真是美人生美女,一代更比一代靓哟!还四处乱睃乱望哩,看啥子嘛,那是你娘,那是你大姐,门口那个是你老爹,你这个娃儿呀,可把你娘折磨惨了。”

  兰花蹲在木盆边,一边用手往妹妹身上轻轻浇水,一边高兴地喊道:“娘,妹妹长得就是乖哟!爹,给妹妹取一个名字嘛!”

  吴月珍不等丈夫答话,吩咐道:“兰花,快去给苏二婆煮一碗醪糟蛋,要多打几个鸡蛋,二婆忙了好几个小时了,累惨了!”

  兰花答应一声,起身到灶房去了。她到房间拿鸡蛋时,见弟弟福娃正在酣睡,忙推醒他,大声地说:“弟弟,快醒一醒!福娃,快起来!娘生了,给我们生了一个小妹妹,好乖哟,快去看嘛!”

  福娃书名薛剑春,字辈取名薛明亮,今年刚八岁,正是梦虫,好不容易推醒,他一听说娘生了一个妹妹,连忙爬起来,打了一个赤脚跑了出去,高兴地大声喊叫起来:“娘,妹妹呢?我要看妹妹!”他冲进娘的屋子,见苏二婆已把妹妹包裹好了,正要递给娘看,忙拉住看了一眼,兴奋地说:“嗨!我妹妹就是长得乖!闻着好香哟!就像大门边的那棵桂花树一样香,二婆,让我来抱一下!”

  苏二娘叮咐道:“小心点,别摔到地下去了,你娘还没有看上哩!快看,看了让你娘看,你爹看!”

  “福娃,把妹妹抱给爹看,”吴月珍正要招呼儿子,觉得肚子又开始疼痛,喊道:“苏二娘,开来看看,肚子啷个还在动,好痛哟!”

  苏二娘一摸吴月珍的肚子,高兴地喊道:“哎呀,恭喜你,恭喜你。还有一个没有下来,怕是龙凤胎哟!”

  说话间,婴儿的头已经出来了,吴月珍一用力,婴儿就整个出来了。

  苏二娘用剪刀剪掉了脐带,放在了木盆里洗了,说:“月珍呀,恭喜你哟,又是一个女娃子,连凤胎,连凤胎,真难得哟。”

  苏二娘怕薛振川不高兴才这样说的,谁知薛振川却满不在乎,高兴地说:“女娃子好,我喜欢!”

  这时,救火的乡亲们陆陆续续赶来了,他们一看,薛家房子好端端的,并没有发生任何火灾,再看看天空,也没有什么红云赤霞,还是那轮皎洁如盘的明月悬挂在天空,墨蓝的天底下有几朵灰云在慢悠悠的向南移去,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安宁,只有川江水发出的奔腾之声绝不于耳。人们觉得好生奇怪,便把薛振川从房子里喊了出来,要问一个究竟。

  薛振川走出门来,见十几个乡邻拿着锄头,提着水桶、盆子,好像救火似的,也觉得奇怪,先开口问道:“李二哥,张三爷,你们这是干啥子?谁家失火了?”

  李二哥说:“嘿!你问我们,我们还要问你咧,刚才我们正在赏月,看见天上掉下来一明一暗两个火球,正掉在你家房子上,你家房子一片火光,我们以为你家遭了祸殃了,拿上家什就跑来了,跑拢来一看,却见你家的房子好端端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三爷也说:“就是奇怪,我们是不是活见鬼了,一个人的眼睛看花了,难道这么多人的眼睛都看花哪?怪事!怪事!”

  蔡文秀接上说:“我还听见一声炸雷响哩,有道闪电绯红的,就像一条红色的巨龙直钻到你们房子里。我是亲眼看见的,不晓得你们看见没有?”

  马上有人答道:“看见了,可这地方好好的,难道我们看错了地方!”

  薛振川说:“其实你们都没有看错,我也看见了,当时我婆娘正在生娃儿,我出来捉鸡,杀来敬菩萨,只见一道红光钻进了我的房子,我老三老四才生了下来。咳!惊扰你们了,快进堂屋坐一坐,今天,我家添喜,你们正巧碰上了,每个人必须吃一碗逢生醪蛋才能走!”

  李二嫂说:“我们今天福气好,火没救成,却来吃上了双喜蛋啦。这么多人,别把兰花累死了,我去帮倒煮。”她放下水桶,进灶房帮忙去了。

  这时,一个满头白发,银须垂胸的老人在一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高一脚,浅一脚的走来了。他老远就嚷开了:“咳!咱白沙场出人物了,凤凰山飞出金凤凰来了,我二十年前就算倒起了,怎么样?今天兑现了吧!薛老大,你生个啥子?”

  薛振川见是白沙场口边的老寿星聂幺公来了,忙迎接上去说:“聂幺公,深更半夜的把您老人家也惊动了。哎,太抱歉了,快请进屋里头坐!”

  聂幺公今年九十有三,是个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他们聂家原本是一个大家庭,祖父过世时,他看中了一个风水宝地,认定了这块地聂家后人要出一个大人物。可是祖父一旦安葬下去,就必定要亏他这一房。他思量了半天,决定牺牲自己这一房人丁,来成全三房四房。当时叫做圆三旺四灭幺房。果然,祖父一埋下去没几年,父母便病亡了,他谈了许多门亲,高不成,低不就,光棍打到如今。扶他一起来的那个后生是他三哥的孙子聂荣焕,过房给他,好照料他的生活。他见薛振川只顾招呼他坐,不回答他的问话,便又问道:“哎,你这个娃儿客气什啥子嘛,我问你生了个啥子?”

  人们都大声笑起来,聂幺公也发觉自己口误了,忙说:“你们笑啥子笑嘛,是屎不要尝,说话不要详。我是问他堂客生了一个儿娃子还是一个女娃儿?”

  薛振川被众人笑红了脸,不自然地说:“我屋头的没本事,生了一对凤胎,您老人家不要见笑哈!”

  聂幺公说:“你这娃子说到哪儿去了?我聂幺公虽然生在道光七年,一生经历了五个皇帝,六个总统,是个十足的老封建了。但我思想还不封建,不重男轻女。自古以来,男子英雄豪杰、奇匠伟人出了很多,但女子也出了不少嘛,古代有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现代有秋女士、孙夫人,咱四川从古至今还出了女娲、嫘祖、秦良玉和廖观音嘛。你们说,她们哪一个要不得唦?薛老大,我刚才算了算时辰,你们家这三千金今后长大了一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娃儿的名字取好没得?”

  薛振川答道:“多谢幺公的关心,薛某不才,刚才想了几个名字,说出来肯定脏老人家的耳朵。乳名叫桂香,应了她身上的那股桂花香气。按字辈,取了一个圆,薛明圆。今天正巧是八月十五,月儿又大又圆,又明又亮,希望她长大以后,明明亮亮的做人,圆圆满满的生活。不要像我们作父母的这一辈,一生生活紧紧巴巴,东奔西走,发不起大财,挣不了大钱,总伸不起皮。小双晚半个时辰下地,还没有想好。幺公,您老人家有文化,看这两个名字要不要得?”

  聂幺公说:“别忙,让我用五行四柱八字来默一下!”他伸出手掌,扳着指拇,自言自语地叨念了一阵,笑道:“桂香,薛明圆这两个名字都要得,一不差五行,二不缺四柱,八字也不错。不过若再改一个字,就更好一些,将桂字改成闻字,叫闻香,又文雅,又响亮。”

  薛振川赶忙说:“那就按聂幺公取的名字叫吧。闻香,那小双取啥子名字好。”

  聂幺公说:“苏二娘,你把两个娃儿抱出来,让我看一看唦!”他要求道。

  苏二娘进屋去把闻香抱了出来,兰花随后把小双也抱了出来。聂幺公先看了小双一阵,摇摇头,没有说什么话,又走到苏二娘面前,仔细地端详了闻香一阵,叹道:“从相貌看,这姑娘长大了有倾国倾城之貌,也有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之才,但也有毁人灭家之灾。薛老大,我给你说了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娃儿你若带大,准能享她不少的福。但我有一个规劝你必须要听,这双娃儿走不得西方哟。走了西方,全家遭殃;走了西方,要沾血光;走了西方,难离刀枪。不是我说来吓唬你的哟!我给她们再取一个名字,希望这名字能够消灾避邪,让天地神佛永远能护祐自己。大的就叫薛天红、小的就叫薛明红吧!应了刚才天上那片红光红火龙,有了这红字伴身,她们今后无论遇到啥子大灾大难,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薛振川连忙谢道:“幺公费心了,我代表天红明红首先谢谢您老祖宗了。”

  聂幺公说:“谢什么嘛,你娃子的礼节就是多。你薛家出了一对奇人,也是咱白沙场的光彩唦,就是过了几百年,子孙后代一提起薛天红、薛明红,白沙人也会十分自豪的嘛。我这是最后给人取名字了,再过几天,我也该到阎王老子那儿去报到了。兰花你那醪糟给老祖宗多盛一点,我这也是最后一次吃别人的喜蛋了。”

  薛振川说:“幺公,您老人家的身板骨硬朗得很嘛,随便可以再活二十年,咱白沙场也该出一个百岁老人了。”

  聂幺公说:“我说了,咱白沙场现在这些年只能出雄男奇女,出不了百岁老人。不是人活不到百岁,是这世道太苦太乱了,天下不太平,生活不安宁,百岁老人怎么来啊?你们不信,三天后就能见分晓。到时候,乡邻们别忘了给我垒一个空冢,就埋在四面山上的九老峰上,我要看着咱天红司令成大气候,干大事情,把川东南闹个满天红。至于小双嘛,我就不好多说了,她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呢,星象涌动,明暗交替。”

  人们问他是什么原因,聂幺公只是神秘地笑笑,说:“七天后见分晓,不过,就看人的造化了。”

  人们只认为他人老话多,只是说出来玩玩而已,谁也没有去认真,又戏说了一阵,吃了醪糟蛋,高高兴兴地各自回家去了。

  第三天,吴月珍刚吃了午饭,准备亲自给闻香、小双洗一下澡,忽听得丈夫薛振川在外面大声喊道:“月珍,快收拾起走,这里要打大仗了,滇军都开来了!幸好那个团长还认得我,叫我们赶快逃,我已经通知乡亲们转移走了。”

  吴月珍晓得这几年四川的军阀天天在打仗,躲战火已躲过好几次了。忙抱起小孩,胡乱地收拾了一点东西,叫上兰花、福娃,和丈夫一起上远处的黑石山躲避兵火去了。

  滇军是从泸州上游开来的,足有一个团的兵力,他们自称是唐司令的队伍,船到白沙码头时,跳下船便在江边挖起了战壕,准备迎击来犯之乱。工事还未修好,又从下游重庆开来了一个团的兵力,他们自称是熊司令的队伍,他们在江对岸架起了大炮,对准白沙场就是一阵乱轰,不仅唐军的工事被轰得一塌糊涂,连老百姓的住房十有八九也被夷为了平地。聂幺公不愿意上山去躲避战火,一个人呆在家里,被炸得骨肉分离,成了血酱,只留下几块碎骨和破衣烂片。

  三天后,两军转移了战场,人们才三三两两的回到了家。薛振川抱着闻香,兰花抱着小双,吴月珍和儿子福娃背着被盖碗盏,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去。快拢家时,一发炮弹突然落在兰花跟前,虽然没有爆炸,却把兰花震昏在地,手中的婴儿跌落在地,滚入山沟。薛振川急忙把闻香报抱给妻子,飞身跳下山沟,把小双抱了上来,一看人已死了。他们唤醒兰花,一家人悲悲切切回到了老家凤凰屋基。到家一看更加悲伤,哪里还有什么房子嘛,只有一堆堆被炮火摧毁的夹着乱草的泥土,周围的竹林、树木也被炸得折枝断桠,叶落飘零,但唯独那棵木樨树还完好无损,仍发出扑鼻的芳香。

  这场战火,白沙场百余户人家,至少有九十户以上的房屋被毁坏,住房一下子成了最大的问题了。薛振川家当然要数重灾户,不仅小孩死了,房屋没有了,粮食也全烧光了,一亩地的红苕也被挖战壕时糟蹋了。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绝境。

  正巧,吴月珍娘家的弟弟吴月良从荣昌泸县交界的兴隆场赶来看望姐姐,见此情景,便对姐夫和姐姐说:“事到如今,焦急、发愁也没有啥子用,不如干脆搬到我家去住,总合我们两家人都没有老人了,没有什么拖累和牵挂,再说,咱家的房子宽,我只有两个人,也住不完。倘若你们住不惯,二天有了钱,再搬回来修也不迟嘛。”

  薛振川正要回话,却被妻子吴月珍抢先作了回答,她说:“这薛家房子是咱薛家的老祖业,自填川以来,这里已生息了咱八代祖宗了,哪里说搬就搬呢?现在这祖业如果败在你薛大哥手里,他心头是不好受的呀!”

  吴月良心情沉痛的说:“这也怪不得薛大哥,神仙打仗,百姓遭殃。他们打死了人,毁坏了房屋庄稼又不赔偿。一家人大大小小,要吃要住呀,要新修又没有钱,总不能让人住露天坝唦,秋分一过,秋雨连绵,大人就算能挺过去,可几个娃儿怎么办?你看闻香才出世不到七天哟……”

  吴月珍打断弟弟的话,激动地说:“月良,你的好心好意,三姐晓得。咱娘家兴隆场是个富饶之地,回去后,日子可能要比这里过得好一点。可是那地方也是个是非之地,我不想回去惹事情!”

  吴月良说:“哎呀!三姐,你也想得太多太远了,兴隆场虽说是个是非之地,黑心萝卜起串串,但毕竟没有好人多嘛。咱们家有自己的田土,自己的房子,一不求人,二不帮人,三不惹人,平平安安过自己的日子,有啥子是非也轮不倒咱们的头上来呀。三姐,姐夫,你们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有让你们为难的地方和为难的时候,不管是兰花、福娃,还是闻香,我这个当舅舅的都不会偏心眼,一样善待他们。再说,他们的舅娘王金萍人也不错,没有歪心。再加上我俩至今没有小孩,四个大人难道还养不活三个小娃儿吗?姐夫,我说了半天了,你表一个态呀!去还是不去呀?”

  薛振川站在一边,一直未说话,听内弟要他表态,思索了一阵,毅然地说道:“为了几个娃儿,我们就挪一下窝吧!”说完,又蹬蹬地跑到后山坡祖坟山去了。他来到父母双葬坟前,望了一阵石碑,慢慢地跪了下去,伤感地说:“列祖列宗,父母大人,当儿子和孙子的无能,我们就要背井离乡,远走他乡了。离开你们,我是极不愿意的。可为了生存,为了孩子们,我只有横下心抛弃故土了,我向你们保证,到了远方,我们决不会忘记给你们烧钱化纸,无论逢年过节,阴生忌日都要念着你们。望你们保祐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去,顺顺畅畅地回,早日发财归来,重振薛家大业,那时,我一定要把你们的老房子修成陵园一般,千里百里都没有你们的好。”

  这时,吴月珍把闻香让兰花抱着,赶到坟前,待丈夫把话说完,劝道:“大哥,你要考虑好哟!咱薛家几房人,死的死,逃的逃,搬的搬,如今只剩下我们这一房人在此了,虽说有弟兄三人,他二叔从小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三叔又当兵去了海边,生死不明,我们这一走,这祖坟能保证没有人来践踏吗?老话说,穷不搬家,富不迁坟。振川,你还是仔细考虑好。”

  薛振川叹道:“唉!我考虑好了,如今活人都顾不过来了,还顾得上死人吗?先让列祖列宗受一点委屈吧,我们出去三年五载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把你们的坟墓也修得高高大大,冠冕堂皇的。”他停了一会儿,又对妻子说:“大丈夫做事,能伸能屈,故土虽然好,可它却养不活我们,不给我们衣食财禄,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为了几个娃儿,月珍,我们作大人的就忍一忍,受一点委屈吧!再说,离开了此地,看不见小双的坟墓,人也没有那么伤心。”

  吴月珍平时最听丈夫的话,在她心目中,丈夫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伟大、最正直、最善良的人,在这以前,丈夫说出来的每句话,她都是百依百顺的,从没有过半句反驳之言。她十六岁时认识薛振川,十七岁时嫁到白沙场凤凰屋基薛家,十八岁时生下大女儿兰花。女儿才两岁时,丈夫说:“在家呆着没意思,空有一身武艺,无法报效国家,不如去当革命军。妻子毫不犹豫,支持丈夫去了。自己却担起了赡养七十岁婆母和经佑小女儿的重担。薛振川在渝州张列五麾下当了革命军,参加了四川保路运动,后来右臂受了伤,才回到了白沙场,重新抄起了旧业,干起了木匠及石匠活计。月珍二十岁时,又生了儿子福娃薛明亮。第二年,婆母又生病逝世了。丈夫又说要到外头闯一闯,挣一点钱回来盖青砖瓦房,妻子又点头让他出去了。丈夫薛振川约了师弟岳云山、麻三强去了贵州、云南,直到第五个年头才两手空空的回家来,一问才晓得,原来他们三人先到了贵州,没有做成生意,又到了云南,正赶上云南闹独立,并打出了反袁护国的旗帜,三个人武艺超群,正是军队急需人才,经蔡将军一邀请,三人二话没说,一起参加了护国军,后来队伍开到纳溪时,与袁军打了一仗,结果,队伍被打散了,麻三强牺牲了,二人左冲右突,好不容易冲了出去,却跑到贵州方向去了。无奈,他们只好在贵州的赤水、习水干了两年多的木工石匠活路,才转了回来。半途中,岳云山又被朋友请去作了镖师,专门护送马帮进出云南、贵州,贩卖私货,烟土及小百货。薛振川不愿意押送违禁品,但更担心家中的妻子儿女,执意要回家去。

  妻子见丈夫回来了,心头非常高兴,嘴上也没有半句怨言。只是求丈夫今后不要再出去了,生活过孬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丈夫答应了。刚刚过了一年多,丈夫又提出要出去,而且是举家都跟着他走,走的方向正是聂幺公劝告不能去的方向。你说吴月珍怎么不着急呢?她有些沉不住气了,一反平时之温驯情态,坚持劝告道:“大哥,我不是害怕委屈,自己的亲兄弟,他也不会拿啥子委屈给我们受的。你忘了这几年你出去的结果吗?再说聂幺公再三提醒我们出门不要走西方,我们还是该听一听呀!董八字也说了,咱闻香的八字好,长大了要当官儿,也说七七四十九天不能离窝。离了窝会灾祸不断,受尽苦难。”

  薛振川听妻子这么讲,心中有些沉重,但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些事情我都考虑过,可眼下要吃要住怎么办?俗话说:远水难解近渴。不要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福音,让人挨饿受冻吧!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动窝?闻香生下来第三天就动窝了。再说不去西方,又去何方?东南北三方我们都没有亲戚朋友呀,闻香她幺姑在南方,可她过门不久就染病死了,罗姑爷又娶了新姑娘,能去吗?重庆是有几个朋友,可他们都是袍哥呀,我已退出江湖了,还能去沾染他们吗?月珍,我晓得你不想回去的真正原因,你怕看见区大升这种人,怕引来麻烦,身正不怕影子斜。回到了吴家咀,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家只管做家务活路就是了,需要啥子我全买回来,不跟外人打交道,我就不相信祸从天降。月珍,你说行不行?”他又指着小双的新坟说:“在家跍着,出门就看见她,我怕你伤心不完呀。”

  这时,兰花抱着闻香来了,说:“娘,大妹饿了,她要吃奶了!”

  吴月珍接过闻香,对兰花和福娃说:“你们都来拜一拜各位祖宗,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好几年才能回来。”

  兰花给几个老坟叩头作揖后,趴在小双坟前又痛哭了一场。她很自责没有抱好小双妹妹。

  薛振川安慰女儿说:“兰花,别哭了,到了新地方,让娘再给你生一个小双妹妹就是了。”又对妻子说:“我去做两个鸡公车,和月良两个,一个一架,把你们几娘母推到兴隆场去。”

  出发前,风云突变,远处一道闪电袭来,天上似乎要下大雨了。相邻们都赶来送别,劝说和挽留薛振川不要走了。

  薛振川谢绝了乡亲们的好意,坚决地说:“走,就是下刀子也走,让孩子们见见风雨也好。”

  薛振川一家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乡亲们,搭船渡过了川江,又绕道去了永川县朱家场岳桥坝,要与盟弟岳云山、成元杰告别。到了岳桥坝,岳成两兄弟热情款待,劝说薛振川就留在岳桥坝,和他一起当镖师,薛振川主意已定,决定还是到兴隆场去。岳云山见不好挽留,便反复叮嘱了他几回:“到了新地方,要多交知心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虽然不闯江湖了,但义气还是要讲。碰到啥子麻烦了,一定带一个信来,我们一定会去帮助你的。”

  薛振川一一答应了,尔后,推着妻子吴月珍和女儿闻香朝二百里以外的荣昌县和泸县交界处的兴隆场走去,迎接人生崭新的生活。

  后事往往难以预料,六年后,由于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灾,这场旱灾危及川东川南几十个县份,受灾人口达数千万人,死亡人数也超过十万余数。

  那两年间,川东南一带,烈日喷火,赤地千里,草木枯死,瘟疫大作。然而薛振川一家既没有死于饥饿,也没有死于瘟疫和兵火,而是死于人们设下的重重陷阱之中。当然,这与天灾人祸有着紧密的联系。

  薛振川及妻子吴月珍,女儿薛明兰失却了可贵的生命。而幸存者薛明圆(薛天红)、薛明红(余雪红)却在人生茫茫的苦海中奋力挣扎拼搏。

  苍天有眼,她俩终于挣扎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属于自己的天下……!

  有诗为证:

  风萧萧,雨濛濛,霹雳压顶虎豹吼。

  路漫漫,情悠悠,山道峥嵘水长流。

  抬眼望,千年恨,烈火熊熊血泪仇。

  拨迷雾,盼出头,人生敢与鬼神斗。

  艰难岁月不等待,理想在胸励追求。

  试看粉黛巾帼帖,铿锵路上大步走。

  使命不负天地变,一展正气木兰楼。

  云开日出东方红,黄花朵朵亮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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