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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温柔得像粥一样的男人,忧郁得像水鸟一样的男人。

  我心中深爱过的男人,我失去了几百万次的男人。

  1

  从我大一入校,就听说你了。周家旋。我们专业课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都是你的粉丝,他动不动就摘下豹纹老花镜,停一下,说:“采访最难的是在心理上的认同,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说过,通往一个人心里的路,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遥远的路。”末了,老头儿还要花痴地补充一句:“他可是个大帅哥啊!”

  你看你,传媒大学子子孙孙流传着你的故事。老教授那里说着你的正史,姑娘们八卦着你的野史。你不过比我们高个几届,却已经被绑架到了一个夸张的高度,供我们这些小菜鸟们平时瞻仰,考试前膜拜。

  2

  我想我可能就是从那时喜欢上你的,跟那些姑娘没什么区别。你呢?你倒是没少把我当男孩子过。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揉揉我的头,喊一声“小子”。

  有的时候我拿了写好的通讯去你家让你修改一下,你衣衫不整,踩着个人字拖就来给我开门了。啤酒瓶和烟头满地,那段时间,你整个状态不是很好。你做的一个关注社会边缘人群的节目制作困难重重,收视率又惨淡无比,大家都为你感到惋惜。你又瘦了一点,面有菜色。细手细脚地站在那里,一束明晃晃的灯光打下来,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我一下子想到了一句话——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所以,我原谅了你只请我吃方便面。我把稿子悄悄地藏进包里,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你无所谓地笑了笑,罩了件格子衬衫,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啤酒。你说:“小子,今晚我们好好聊聊。那群家伙看我心情不好都躲得远远的,快把我闷坏了。”

  喝得有点高的时候,你又开始拖着我说很多很多话,那些话题对我们做新闻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社会良知的失去,缺少希望,缺少坚守的人,让人想要放弃。我该怎么安慰你呢?我只是一个在学校里认真听教授讲课,怀抱理想主义的小菜鸟。我连现实都从没有真正踏足过一下。我只好对你说:“你要坚持住,因为我们都需要你。”

  这次,你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对我说一句:“谢谢。”让我在一瞬间觉得有点心酸。

  3

  那档节目停播以后不久,你开始做一档午夜电台节目,叫《局外人》。在深夜11点到12点的一个小时里,你和那些还没有睡觉的人聊聊天,放一些让人缅怀的歌。我也常常听你的节目,一边开着收音机,一边看专业书。你温润的声音在电波里流转,那些温暖又伤感的夜晚,让我记得很久很久。

  我是后来才知道你去做午夜电台是因为你失眠,整晚整晚的失眠,于是你想到了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在黑得可怕的夜里,一个人等外面的路灯一点点暗下去,天一点点亮起来。你在想,有一点人说话的声音会不会好一点呢?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那个时候,我偶尔去广播台的门口等你下班,看着你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叠稿纸走出来,漆黑的头发,愈发显得你面容苍白。我一边心疼你,一边花痴你,你温柔又伤感的样子,把我迷得七荤八素。

  我们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喝粥,你喝得很慢,像一只优雅的猫咪。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时,你叫我“那个小子”的样子。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认识快三年了。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

  分别的时候,你又拍拍我的头,“咦,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你温柔地一笑,“假小子也长大了。”

  我用胳膊使劲撞你一下,你也不生气。你现在是个温柔得像粥一样的男人,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这让我觉得你很亲近又好像随时会失去。

  4

  我20周岁生日那天的party,你也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束雏菊。你说你去买花了,所以来晚了,自罚三杯。

  我抱着这一大束白色的花朵安静地立在你身旁,它们把我衬得很好看。我一直等你发现我,发现我头发长了、穿裙子了,安静了,微笑了、长大了。我想你也许、可能会爱上这样的我。

  然而那晚的戏剧性在于你爱上了另一个姑娘。她的才华与你有旗鼓相当的感觉,在一些年以后我才能这么客观地说:你对她一见钟情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你们很快就恋爱了,这是必然的。可你也很快就失恋了,这也是必然的。因为文艺姑娘就是爱折腾人,不弄点事情出来纠结一下她浑身不痛快。她跟着音乐系的帅哥跑了,那个帅哥唱一首《好久不见》把场下一半女生唱哭了。我一边煽情地流泪,一边为你喊冤:谁不会唱陈奕迅啊,K房必点的嘛!

  她决定分手的那天把一个大纸盒子丢给了我,让我还给你。我当然没有还给你,我把这几十个白色信封随身带着,快乐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拿出来看一下,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5

  你失恋以后,更加不理人。你与这个世界唯一的关联好像只剩下那个午夜电台。甚至你要出国留学的消息,我也是从这里获得的。你跟听众告别,说你要去莫斯科进修一段时间,大家各自珍重。

  听到这里,我蹬上球鞋就往广播台跑,终于堵住了你。我是怀着愤怒的心情来的,你这个只会说大话,失败了就逃跑的胆小鬼。但是当我看到你走出玻璃门,像一只忧伤的大象满腹心事,我忽然觉得也许你应该出去走走,莫斯科是不错的选择。周家旋,你给自己找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怎么可以不义气地支持你。

  所以我一脸笑容地蹦到你面前,说:“帅哥,我代表广大忠实听众来跟你告别。”

  你愣了一愣,也笑了,你说:“姜绚,对不住。不能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了,也看不到你做出镜记者的样子了。”

  语气那么惋惜,让我一下子相信我在你心里还是有一点位置的。于是我笑嘻嘻地说:“你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吧,到时候允许你投奔我!”

  6

  我以为你至少要隔着三五年才会回来,所以我交了男朋友。我想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新的生活,我是不是也该逃离你的轨道,做一颗先自转再公转的星球呢?

  他叫顾家明,是医学院的在读硕士,他说:“女孩子其实并不适合追求太遥远的东西,因为她们很容易绝望。”我因为这句话开始对他有好感,就像四年前,我因为你说的那句名言而喜欢上你。

  “通往一个人内心的道路,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遥远的路。”四年以后,我才明白了它真正的意思不到半年,你就从莫斯科回来了,相熟的人都知道了你不单是重度失眠,你已患上抑郁症,连续的失眠、情绪低落让你无法工作和学习。再见到你那天,那天你很高兴,然而看得出你精神不好,脸色苍白,羊绒开衫空落落的大出好多。你看到了我,夸我变漂亮了,还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点点头,你又说:“好,那就好。年轻的时候是该抓紧时间享受青春。”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喝酒,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大家都不再高谈阔论了,有好几个前辈转了行去做广告、策划之类的工作。一群人在一起,那么热闹,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共同的话题。

  7

  那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之后在某天半夜我接到一个你的电话,你的语气很轻松,又有些兴奋,向我讲述刚才做的梦。你说你梦到了一大群朋友去了一个类似凤凰的地方,你说你坐在船上,听得见船桨搅动水波的声音,还有白色的鸟衔着鱼敏捷地飞过。

  “醒来以后才发现只睡着了三分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愉快的睡眠,真想永远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面。”

  我安静地听着你的声音,有点心酸,试图安慰你:“以前你让那么多人在深夜不睡,现在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方法哄自己入睡。”

  你在那头轻轻笑出声,“姜绚,现在你都懂得怎么安慰人了。”

  我说:“当然了,我现在是大人了。”

  你不再说话,我看了看时间,将近凌晨四点。我说:“那晚安了,钻进被窝,你还会做一个更美的梦的。”

  “好的。再见,姜绚。”

  你突然郑重地跟我道了声再见,我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心突然慌了一下

  第二天中午,接到你母亲的电话。之后的种种,我不愿回忆。我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忍耐着悲伤和痛楚,陪你母亲度过那段时光。

  我和她本来不会有交集,如果不是因为你。但你走后的那三个月,我每天和她在一起。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我好像已经失去他几百万次,这一次,我也可以当做不是真的。”她对我微笑,那微笑很温暖。

  我也微笑着,接受心口那剧烈涌起的痛楚。

  我这才明白,其实不是我在安慰她,是她在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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