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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29)

  五

  卡车驶向东八里岗子火葬场,尾部扬起柏油马路上的阵阵烟尘,呛得我打起喷嚏。母亲盯着父亲的面孔,不为周围的情景所动。我摸摸父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他的脸颊显得更加迷茫和悲愤,嘴巴仍旧大张着。

  父亲你为什么不肯闭上嘴巴,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在想我们于氏家族揭竿而起,誓死不做亡国奴,英勇地向同胞们呼吁:“不自由,毋宁死”?

  你在想你的游击队长,终于和他九泉之下相会了?


  你在想我的两个哥哥,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会活得好么?

  你在想你的妻子,能否经受住如此残酷的打击?我们能长大成人么?

  你在想“士可杀,不可辱”,而你为什么最后时刻保持沉默,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

  你在想自己为什么,能成为齐齐哈尔市第一个游街示众的走资派,第一个被迫害致死的共产党的当权派,第一个“文革”祭坛上的牺牲品,第一个抵制错误路线的勇士?

  你在想自己历尽坎坷,甘洒热血写春秋,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知道你的儿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想什么吗?

  我想起我们一家人来糖厂之前,你在从喇嘛甸开往齐齐哈尔的火车上对我们说过的话:“历史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大家总算过上安稳日子了!”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恢复期,也是我们全家人最幸福最愉快的一段时间。你的问题甄别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摘掉了,一家人高高兴兴离开你的流放地喇嘛甸。那时候好比窗子打开着,初春的气息充满了屋子,你自己也由鬼变成人,难免不有些得意忘形,忘记已经多年没有真正的生活了!父亲坐在车厢的小桌边,在车轮均匀的节奏声中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白酒,吃着母亲带来的炒黄豆,向我透露他入党时心里的秘密:“那时候我单纯,比你现在知道的道理多不多少,我举着右手向党旗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可是我怎么动员别人参军呢?你讲大道理没鸟用,人家也听不懂,谁让你是共产党员了。部队一不打仗,我就得带头在驻扎的村子里宣传:‘谁是条汉子就站出来,怎么能老窝在家里受鬼子汉奸气,有种的跟队伍走。把鬼子从家乡赶出去,我保你们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候这么好当兵?”我问。

  “好当什么,碰上个不愿参军的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

  “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磨破嘴皮子也得把他从家里动员走。”父亲笑了,转动着大茶缸里的老白干酒,又抿下一口。“进城前更有意思,好多人都不愿进城,要我兑现当年的诺言,你猜爸爸怎么说?”

  “快说呀。”我容不得他卖关子。

  “我说我还没保证完呢,咱们打下大城市,我保你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顺手一拧,自来水哗哗,不比你要的那头牛强多了!”

  “别跟孩子瞎讲,”母亲插进来说,“当心他说出去。”

  交错而过的列车发出呼啸声,淹没了母亲的声音。

  “我说的都是真的,儿子。”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我。“不过你知道就行了,我是三杯酒下肚,说话不算数。”

  “差不多了,少喝点儿。”母亲劝父亲,“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爸爸,别喝了。”妹妹鹦鹉学舌,“免得人家来接你酒气冲天。”

  “好好,”父亲酒兴正浓,答应着灌下一口酒。“听老婆话,跟党走,多吃菜,少喝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吃他的小菜,我不喜欢吃炒黄豆,肚子胀胀的净放连珠屁。父亲特别喜欢吃豆制品,夜深人静放的大屁震山响,我都替他脸红,不好意思。

  “渭生,快到了吧。”母亲抢走酒瓶子问。

  火车在荒草甸子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不时掠过一团团烟雾,仿佛在追赶着前方飞奔的地平线。一侧是点缀着红花的绿色原野,另一侧是白茫茫的伸展到天际的盐碱地,两边的景色泾渭分明,把人带进一个无法实现的幻觉世界,叫你那么不可思议。下午的太阳晒得厉害,车厢里倒还凉风习习,车窗外掠过一根根电线杆,一排排老榆树,掠过信号灯、道路、桥梁、扳道岔人的小屋。火车头发出一阵拖长的汽笛声,放慢速度驶过大民屯,驶进齐齐哈尔车辆段了,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一些性急的旅客已收拾好行李走出车厢,在过道里等候下车了。

  “糖厂在那儿。”父亲指着车窗外说。

  “在哪儿?”

  我们都扒住窗口,脸蛋贴在玻璃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头一个是糖厂的大烟囱,没冒烟的,冒烟的是造纸厂的烟囱。”

  远处,满天燃烧的红霞下,一片高大的厂房遥遥在望,朦朦胧胧。有两个高大的烟囱耸立在天地之间,造纸厂的大烟囱吐着黑烟,没冒烟的那个大烟囱下就是我们的新家。“噢,我们到啦!”一家人眼里放出光彩,拍手欢呼起来,久别多年似的。车站出现了,就要到终点齐齐哈尔了。火车头停下来之前,车厢一直在震动,月台上忙乱起来,准备接站的人越来越多。糖厂来接站的是辆解放牌大卡车,也许就是眼下的这辆大卡车,我们欢天喜地爬上卡车,空空的车厢里没什么家具,只有几个简单的行李卷上坐着我们全家五口人……

  可是现在,我们只剩下四口人,并且我和母亲是在送父亲去火葬场的路上。父亲扔下我们独自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不复存在。他走了,走得那么早,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默默无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送他去那永恒的归宿!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问题甄别后一度心灰意冷,曾去黑龙江省组织部找他的老战友要求调回山东工作,为此半年多时间没离开喇嘛甸。省里的一位负责同志说:“你想回老家,我们何尝不想,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为了建设祖国边疆,个人受点儿委屈算什么。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分配留下来,过两年我会把你调回省里工作的。”

  父亲不再固执己见,党的需要就是他的需要。

  那位负责同志并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两年后,省里调父亲回省商业局工作,却遭齐齐哈尔市委的拒绝。那时候父亲是市里带头“下楼洗澡”的好干部,报纸电台正在大张旗鼓宣传他这个典型,市里向省里强调糖厂的领导班子尚需加强,待有得力干部接替于渭生的工作再走不迟。

  父亲再一次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母亲终生遗憾,如果齐齐哈尔市委放人,父亲也不会惨死在糖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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