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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39)

  二

  市里面越来越热闹,学校也停课闹革命了。

  大街上一天到晚鞭炮震天,红旗招展,游街的队伍络绎不绝,这帮去了那帮来,比过年正月十五踩高跷、扭秧歌还热闹。各工厂、学校、机关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似乎都显示在揪出多少走资派上了。有一次,老师带领我们集体去工人文化宫广场参加批斗市长的大会,这也是我头一次参加市里的批斗大会。

  那天是个大暑天,早晨晴空万里。母亲怕中暑,给我带上一瓶凉开水,叮嘱我路上别忘了喝。

  糖厂游行的队伍四人一排顶着烈日出发了,浩浩荡荡走向东大门。天气炎热而沉闷,连丝风都没有。从糖厂徒步走到工人文化宫有十多里路,工人举着大横幅,擎着毛主席像,扛着红旗走在前头。牛鬼蛇神戴着高帽,脸上泼着墨汁,挂着牌子夹在队伍中间,子弟学校的老师和初中生手握着《毛主席语录》跟在后面。

  长长的队列从糖厂二楼办公室一直绵延至东大门,缓缓向前移动着。我们一路贴着砸烂糖厂反革命黑帮的标语,大唱革命歌曲,散发油印的红卫兵战报,举起红语录本高呼口号。先打倒省长李范五,市长章林,再打倒糖厂党委书记冯燕川,最后打倒的是我的母亲孙志刚。我不敢不跟着喊打倒省长和市长,但我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那打倒的字眼不是哽在喉咙里就是变了调,喊打倒母亲时只举起语录本比划着应付,张开的口型根本没发出声音,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我左右看了看,党委书记冯叔叔的女儿冯远哲也和我不谋而合,同样光举起语录不喊口号,一脸麻木的表情。

  冯叔叔率领的鬼队共五六十人,母亲就走在学生队伍的前边,不知为什么脸上没泼墨水?她低头走着,一只手把着胸前的大牌子,样子很痛苦。那胶皮牌子有十多斤重,用一根细铁丝挂在母亲的脖子上,人不能让它摇晃,稍一摇晃铁丝就往脖颈的肉里勒,很快勒出一道深深的紫印子。母亲的另一只手扶着头顶的高帽,高帽扎得不合适,每走一段路就往一边倒去,必须扶着它才掉不下来。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十分困难,我在街上走着,清楚看到母亲脸上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落,飞扬的尘土把她变成大花脸。路远,没走一半路程我就感到口干舌燥,身边的同学也汗水涔涔地喊不动口号了。我拿出酒瓶子喝下一半水,舍不得再多喝了,跑出队列赶到前面将另一半水送给母亲,她看看瓶子摇头说:

  “我不渴,孩子。”

  “你渴,喝吧,妈。”

  “留着你回去的路上喝吧。”

  “我喝够了,可以再找个地方灌凉水。”

  “归队。”有个看押鬼队的红袖章,突然用严厉的口气喝道。

  “妈快喝。”我着急了。

  “好吧,我润润嘴唇。”母亲不再推托,可刚要喝水瓶子却被红袖章抢走了。

  “还我的水。”我说。

  “造反派还没水喝呢,走资派倒享受起来!”红袖章将酒瓶摔在马路上,哗啦一下碎裂了。“我让你归队,听到没有?”

  我狠狠啐了一口。

  母亲抹把额头上的汗水,望望红袖章又望望我,犹豫着安慰我说:“回去吧,艾平,就算我喝过了。”

  “赔我水,不讲道理,打倒不准我妈喝水的坏蛋!”

  我返回队列,一路上心里喊的口号全是这几句话。

  越接近会场,走得就越慢,到了群英楼,我们的队伍停留下来,等待前面的队伍先过去。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队伍向前移动几步,停下来,而后又向前移动。各个单位的队伍越来越密集地聚在一起,各色各样的战旗猎猎飘扬,各种各样的口号此起彼伏。人群还在不断增加,从大街拐进工人文化宫广场,又四散到各处。我们好不容易捱到人山人海的广场,老远就看到文化宫的楼顶挂着巨大的横幅:“齐齐哈尔市革命群众造反大会”。听到高音喇叭里播放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要任务,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根本措施,就是要彻底摧毁党内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革命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及其在各个地区、各个部门的代理人,就是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是毛泽东同志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学说的最伟大创造和最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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