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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草,夏天枯萎

有一种草,夏天枯萎  文/徐锁荣

上世纪60年代,我在县城读初二,我最盼的就是作文课,因为每节作文课,老师几乎都会在课堂上诵读我的作文。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我:“你写作文有啥诀窍?”我高昂着平时总是低垂的头颅,回道:“我的诀窍就是写作文时总想着一个人。”“想哪个?”“我总是想着杜甫。”我说,“我喜欢他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背给我听听。”老师说。于是我再次将头昂起,背起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吹我屋上三重茅……”刚背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一黑,就倒在座位上。

第二天早晨,女校医将一张化验单连同休学通知书送到我床前:“你的肝得了病,而且病得不轻,必须尽快离校隔离。”女校医一说话,齐耳银发就抖动起来,像无数雪片飘过我眼前。

到家第二天,父亲就背着我去县城求医。我的口袋里揣着女校医写的一张便笺,让我去县城找一个叫季博文的老中医,可父亲却将我背进了县人民医院。季博文是私人诊所,再说此人成分也不好。父亲挂了号,将我背进内科诊室,没呆多会儿就出来了。父亲走出医院大门,就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着话:“儿啊,你会好的,会好的。”父亲说话的时候,我趴在肩头,眼睛迷离,似睁非睁样。

父亲后来就将我背进一条叫司马坊的小巷。父亲一路总是说着那句话,后来回到家也自说自话,只是内容已经变了,是死马当活马医。父亲这话是夜里悄悄跟母亲说的。人民医院医生看了我的肝功化验单,说:“你的儿子随时可能肝昏迷,一旦出现肝昏迷,就要回他老婆婆家了(死的委婉说法)。”医生让他交了钱马上住院,可是父亲身上总共只带了5块钱,那是卖了家里两扇房门得来的。医生听说后,便回道:“这点钱只够治一条狗的病。”听了医生的话,父亲转过身子就朝外走。

父亲走进司马坊巷。堂屋里有个老头儿正坐在藤椅上打盹,手捧一把宜兴紫砂茶壶。父亲走上前,讷讷地说:“季医师!”老人睁开眯着的眼睛,一道目光就朝我扫来,随后就指着案几旁的一张角排凳。父亲坐下后,将我抱进怀里,随后三只温柔软绵的手指就按上我的手腕。老头儿号完脉,让我伸出舌头让他看了看。随后就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一张灰色处方笺上飞快写起来。写毕,将笔搁上笔架,道:“快去药房出药,寅时时分,这药必须得喝到孩子肚里。”

父亲将我背到背上,随后伸手从怀里掏出叠得皱皱巴巴的5元钱,送到老头儿面前,道:“季先生,给你坐堂钱。”老头儿抬手一推,道:“孩子的病耽搁不起,赶快去出药!”

寅时时分,一碗浓浓的、散发着苦味和清香的药汤已经熬好。喝下那碗汤药,不到半个时辰,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这天夜里,我入睡后做了几个梦,可梦见的都是田埂上的小草,那些野草馨香扑鼻,绿茵如歌。

五剂药是一个疗程。五剂药吃下去,我夜里就再也不做噩梦了。

5天后,父亲又背着我去了县城,走进司马坊巷。父亲走到石库门前,我突然发现,原先挂在门楣旁的一块古篆写就的“季博文诊所”的牌子不见了。我正在纳闷,忽然看见门楣上方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排黑黑的大字。我看着看着,便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父亲是何时跨进门槛的,只是听见后来走进堂屋的父亲开口说话了:“季先生,求求你,再给儿子开剂方子,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死马只当活马医。”我睁开眼,看见季博文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弯着腰一下接一下扫着堂屋。季博文手拿扫帚站立起来,手指门外,道:“我从今天起,就不看病了。”“为啥呀?”父亲问道。

季博文立了片刻,又弯下腰。父亲看着他一下接一下挥动扫帚,便说道:“季先生,你是不是嫌我上回没有给你坐堂钱,我给你起咒,等下回我就是卖了房子,也会还你的。你看好了我儿子的病,将来我就让他到你家当牛作马。”父亲刚说到这里,季博文一下扔掉手中的扫帚,坐到那张红木长案前,给我号了脉,拿起毛笔飞快开了一张方子,塞到父亲怀里,道:“快走快走,这方子要藏好,千万不要让旁人看见。”说着,就催着父亲出门。

父亲刚跨出石库门,两扇大门就咚地关闭了。

吃下后五帖药,我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吃饭有了胃口,夜也有了觉。可是家里已经拿不出钱来给我出药了,季博文在头一回号脉时曾跟父亲说过,这种肝病,疗程起码得一个来月,药吃少了,病还可能回头。父亲卖了大门后,又背着我悄悄卖掉了半年口粮,父亲把卖口粮的钱塞进口袋带着我进城去求医。 

我走进司马坊,迎面就刮来一阵风,数不清的碎纸片碎纸条像白龙般飞到面前,纸片纸条上写满了黑字。刚走近那个石库门,见紧闭的大门上交叉贴着两个纸封条,上面盖着红印和日期。我和父亲在门口站了半晌,巷口走来一位婆婆,问父亲做啥。父亲说是来求季先生看病。老婆婆将父亲拉到墙根处,悄悄说:“季先生已经到清管所劳动改造了。”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出司马坊,就满城寻找起来。清管所是负责清理城市粪便的单位。后来又朝城郊走去。刚出城门,我就看见远处河埂上有辆粪车缓缓驶向天边,车前方有个人影。父亲拉着我,紧走了一阵,我才看清,车前方的人肩头搭着一条拉车索,双手握车把,整个身子前倾,几乎贴近了路面。

“季先生——季先生——”父亲撇下我,紧走了几步,站在车后喊起来。

拉车人抬起低垂的脑袋,看了父亲一眼,随后就埋向胸前。车轱辘又转动起来,碾得泥浆浪花般翻卷。

“季先生,你不认得我啦?你救了我儿子的命。”父亲说,“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

车轱辘似被泥浆滞住,拉车人站着,又缓缓抬起脑袋,随后又低下。

“季先生,你救了我儿子的命。”父亲又说了一遍。

“你这时来找我做啥?”拉车人问道。此时我已经走到车头前方,看清拉车人正是季博文。

“锁锁,你先给季先生磕个头。”父亲吩咐道。

我走到粪车前方,没等跪下,就被季博文一把拉住,道:“你不要靠我,我身上有臭味,你快离我远点。”

“季先生,我家锁锁还要求你再开个方子。”父亲道,“锁锁的病还没有绝根。”

“我不能再为你家儿子开方子了。”季博文说着,又将刚刚卸下的车索套上肩,拉着粪车缓缓朝前走。“我已经没有处方权了,就是开了方子,城里任何一家中药房,都出不出药来。”说到这儿,他突然挺起胸部,朝前迈动着脚步。父亲再次走到他面前,一把卸下车索,套上肩膀,道:“季先生,做这营生,我是内行,你说话吧,这车粪要拖到哪里?”

“我也不晓得,就是要这样拖下去,围着城转上三圈,才能将车里的粪浇到田里。”季博文说着,就夺过套在父亲肩头的车索。父亲再次夺过车索,斜挎肩头,父亲说:“季先生,我们陪你转圈。”

开始转圈时,季博文拉着车把,我也在一旁拉着另一个车把。一圈转下来,季博文突然走到我身旁,轻轻拉起我的右手,捏在掌心。捏了一阵,又拉起左手捏了一阵,双手都捏过后,就悄悄松开,轻轻舒了一口气。站在路边呆立了一阵,随后就蹲下来,伸手拔着路边耸立着的一种小草。待拔了满满一大捧,便塞到我手里,对父亲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家锁锁的病,大块已消,只剩下小块,只需用这草熬汤,喝上3个月,就会断根。”

沾着夜露的草湿湿漉漉,柔软温馨。父亲和母亲看着,便说:“这草,我们识得的,识得的。”我看着在怀里搂了半夜的草,这才看清,它已经枯萎。这草在老家的田埂上,遍地都是,我记得在初夏时分,会开出一种淡蓝色小花,像一柄收起的雨伞,耸立在田野上。只是夏至一到,便会立即枯萎。

第二天,我喝了母亲熬的草汤,就赶往城郊,远远地跟着那辆粪车,看季博文围着县城转圈,我不敢接近是害怕他会受牵连。我装成看热闹的孩子,远远跟随,就避开了人眼。季博文似乎觉察到什么,时不时会回过头,看我一眼,看完后又若无其事地埋下脑袋接着拉车。他身后的粪车里尽管装满大粪,可我却不怎么觉出臭味。只有待到天黑的时候,他才会突然扭过脑袋,朝我招一下手。这时我会撒腿朝他跑去。刚站到面前,他就伸手捏住我的右手,接着又捏左手。捏过一阵后,便说:“病来一大片,病去一条线。接着喝!接着喝!”说完后就一把将我推开,喝道:“快回家!”

那3个月,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岁月,长得胜过300年。最后一天,我喝完草汤就赶往县城,我要告诉季先生,我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好得透透的,好得绝了根。可是跑到城墙根下,围着转了两圈,却不见他的影子,而那辆他拉过的粪车,却歇在路边。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撒腿就朝城里跑。刚走进司马坊,迎面就碰见那个老婆婆。我问她季先生在不在家,她问我是不是来找季先生的。我点过头后,她就小声对我说:“季先生已经走了,在家里自己用号脉的香袋塞住鼻孔和嘴。”她说着就长长叹了口气,道:“昨天,季先生被拉往火葬场,手里还抓了一把枯草,遗体被拖出屋时,就撒了一路。”老婆婆说着,就俯下身子,从路边上拾起一棵,举到我面前。

我接过那棵草,啊——地号了起来。

30年后,季先生的住宅,已经作为名人故居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可是那味夏天枯萎的小草,却在家乡绝迹了。今年盛夏,我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找到了这种草,随后就翻开《本草纲目》查阅起来,上面写道:

“夏枯草,草茎科植物。夏至之后即枯死,入药利肝胆,除湿热……”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回京之后,每每读起杜老夫子《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就会泡一杯夏枯草,细细品味。

(来源:半月谈系列刊物《品读》——全国十佳文摘期刊,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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