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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么爱你

其实世界上的一些东西,总被我们看作是理所应当属于自己的,可是事实上,那谁的都不是,包括我们自己,有时都不是……

我总以为阳光是跟着你飘远的,可是你告诉我连你都是我的……

我真的失去那个我最爱的人了。“他妈的!”我用力地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牙齿流的血跟唾沫混在一起被喷出去,看上去像中了一掌的大侠似的。我为自己怪异的想法撇了撇嘴。

又入秋了,记得好像有一篇郁达夫的文章里头说北京的秋特悲凉,当时我看的时候心里还念叨“你一南方佬儿你知道什么呀就跟这儿胡的的”。结果我现在站在一条林荫道的尽头时,却难过得心疼,干黄飘落的叶子把我衬托得整个儿一走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原来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

我说的是我和赵天,我俩的尽头……

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走得这么急,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下。其实我不能怪她,谁知道一卡车开起来愣是能跟玩儿命似的,轰隆隆的,震得人心烦。等我听见一声跟鸟儿叫似的急刹车扭过头去看的时候,赵天已经连人带车子一起躺那儿了。

我听不见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我觉得头疼,是那种揪心的疼。

我就站在那儿,习惯性的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手机。拨号的时候,我发现我是在给120打电话——我是在为赵天——出了车祸的赵天打急救电话,我的脑袋才“嗡”的一声。

后来的事儿是听那急救中心的一男护士告诉我的,说我和赵天躺一块儿,他们以为一下子俩人呢。一大爷说不是不是,这男的刚才让一大卡撞了,女的八成是晕了,他们才给我抬回来。那男护士叫顾北方,人挺好,死都不告我赵天已经被人蒙着白单子推走了,愣说他没事儿,磕破点儿皮,过些日子你好了你们就一起出院。

我早就从窗户里看着楼下那帮人把赵天推走了,不拂顾北方的面子,我也没说什么,在医院住了三天。

那三天我总觉得我和赵天没分开,我们还在一块儿呢,不同的是,他躺在太平间,而我躺在病房。

我靠着枕头半躺着,闭上眼睛,就看见赵天冲我笑,左脸上的那酒窝特好看。眼睛一睁开就是医院的白得压人的墙,我不睁开,就那么闭着,半躺在那儿,看赵天。

那些医生护士背地里说这女的别是打击太大疯了吧,整天整天就跟一植物人似的那儿坐着,我装作没听见,背过头去,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我想别人肯定看见了一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我的嘴角就尝到了一滴又冷又咸的液体,大概是眼泪吧,管他呢。

是王珊来接我出院的,丫就比我大两岁,管起我来像我妈似的。她替我拎着背包,让我提着她给我带来的那堆吃的。她那辆白色的塞欧就跟我拦的一出租似的,一直把我送回我住的公寓。

顾北方给我办了出院手续,特窘地说你先回家吧,你的朋友还……还要留院观察两天。我说要化他的时候给我一电话,号码病历档案上有,我还想看看他,他是我男朋友。然后就跟着王珊走出了住院部。顾北方睁大了眼睛站那儿,两手摊开还是刚才给我病历卡的动作。估计是我的话把他吓着了,也可能是以为我早知道赵天死了到现在还无动于衷太惊讶了。

出医院前,王珊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赵天,我说不去,他那么好看,被那卡车撞了一血肉模糊,让我记着漂亮的吧。王珊点了点头,走去开车门。我看见她用眼睛使劲儿眨掉一滴眼泪。我说你别哭了,要不就甭忍着了。王珊用手勾着我的脖子,她的眼泪比我的热,甚至发烫,我的脖子让她的泪暖得特舒服,尤其在刚好刮起的那阵儿风里。我嗓子发干,拍拍王珊的背。她在我脖子那儿说琪琪你怎么办啊?你俩怎么分的这么不明不白啊?我说别说了。她说我特心疼你琪琪,你怎么办啊?我嗓子仍然很干,我拨开王珊转身钻进车里,“砰”关上门,靠在车座上闭着眼睛,像前两天我在医院里那样,我看见赵天,他走远了,不时扭过头来冲我笑,可还是走远了。我伸出手去拉他,碰着的是车子的挡风玻璃。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我想让自己一直别闲下来,一直像坐景山的过山车似的,别闲下来。我特受不了一个人的时候从骨髓里流出来的疼。赵天走了以后那种疼就折腾得我喘不上气。我老是看见赵天冲我笑,然后扭头走远,所以我把策划案拿回家连夜做,再把晚上做不完的带回公司做。

王珊星期天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医院的人打电话通知20号下午赵天火化。我说那顾北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啊?后来我转过神儿来了,就凭我出医院的时候他两手摊开站在那儿的姿势,拿把刀架他脖子上他都不可能直接告诉我。

王珊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跟一黎巴嫩熊猫似的啊?我扭头看这试衣镜里那个有着特深的黑眼圈的“柴禾妞儿”,说您这话多新鲜啊,黎巴嫩熊猫您见过是怎么着?

赵天见你这样,丫准用吃的把你塞噎着!王珊有点儿激动。

我懒得跟他叫板,说姐,晚上一起去三里屯吧,去喝几杯,我请客。王珊说别介,姐姐我还没穷到那份儿上,今儿就让你喝一痛快。我说成啊,你得负责给我架回来。

三里屯的酒吧好像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随便挑了一家挨停车场近的就进去了。黑咕隆咚的,我的眼睛愣是适应了好一阵子。几个舞女打扮的从我身边经过,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劣质香水味儿,冲得我只反胃。准是从地摊儿上淘来的,我边想边挤上吧台,帮王珊也占了座位。王珊停好车子才进来,像一款爷似的在吧台那儿摆着谱,waiter,威士忌加冰!嗬!够酷啊您。我在边儿上就跟王珊的跟班儿似的,调侃她。

酒吧的角落像仙境,云里雾里还有人玩儿命的摇头晃脑,借着跟萤火虫似的小灯儿,能看见他们破烂的牛仔裤和染得什么色儿都有的头发。那么可怜,好像是墙角里伸出来的草,往有太阳的地方拼命挤。那儿是墙角儿,太阳照不到那儿

我一杯一杯的灌,放平时王珊早给我换可乐了。今儿还真新鲜,我那杯刚见底儿她就让服务生给我满上。我说喝这个没劲,跟他妈喝水似的。我知道我的意识有点儿模糊,可什么酒最有劲我还知道。我让服务生上二锅头,不要冰块儿。王珊说你丫的悠着点儿,甭跟没见过酒似的!我说赵天,干杯!我说赵天我想你,你怎么走那么远了?我抓不着你了,赵天你别走!

王珊不说话,就坐我边儿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血腥玛莉”,我摇晃她,说姐快开车把赵天追回来,他跑远了,我跑不过他,快去啊!

王珊说赵天20号火化。

我的头特沉,胸口堵得慌。我说你胡说,谁火化谁火化!你跟这儿把话说清楚!然后我看见赵天蒙着白单子从住院部的后门被推出去,在通往太平间的那条甬道上一转过弯儿,就没了。我问王珊,今儿几号?她说18。我掏出手机看着那个屏保,赵天在冲我笑,那是去年国庆节那天我俩一起逛西单的时候我给他照的,他的手机上也有我在笑,可是他不看了,再也不看了。王珊说走吧。

我发现我连站都站不稳,王珊说你还真让我架着你,你怎么说得这么准啊?我没接她的话,我头晕。胃大概在哪儿拧了,一弯腰就吐了。王珊给我拍背,我用手撑着墙,嗓子一紧,吐出一口特苦的东西。王珊说你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倚着王珊,突然就使劲搂着她,我特想抱着什么人,因为胸口特空。我说姐我难受,王珊问我是不是又犯胃病,我说姐我想赵天!我一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怎么就不理我了呢?王珊慢慢地说琪琪,你怎么就转不过筋呢?你怎么这么可怜啊?别想了不行吗?我吐的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就俩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我知道我喝多了,我喝多了才抱着赵天说一大堆肉麻得厉害的话。赵天说他最腻歪看我喝多的样子,说看了他心疼。

晚上王珊说甭回你那儿去了,我不放心你一人。我一把推开她说别理我,就招了一个出租车坐进去,王珊也坐进去,说那我先送你回去。也不等我说话就让司机开车了。

进电梯的时候我用手戳了半天,愣是没碰着27,王珊帮我按了,说我看你进家门。我没说话靠在电梯里,从电梯镜子似的的墙上看着自个儿。哼,我冷笑,一个礼拜前赵天还靠在那儿搂着我,嘴唇在我脖子上蹭个没完。我说痒死了,他说丫头我真喜欢你。现在靠这儿的就我一个人了,我说这他妈是什么事儿啊?王珊说到了,看着点儿。

我用头抵着门,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我说姐帮帮我,王珊打开门把我弄到卧室,端来一杯水,我不想喝,她就搁桌子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嘟囔着迟到了,心想“眼镜儿李”还指不定给我训成什么样儿呢,干脆就不去了。我打电话给肖磊,让他帮我请假,说我们对门儿那孤老抽羊癫疯我做好事儿去了。我已经用对门儿孤老的名义请过两个假了,一个为了给赵天过生日,我俩请假出去疯了一天,还有一个是在赵天家照顾他,因为他发烧了。“眼镜儿李”要知道我对门儿到现在还空着没人住他非把他眼镜儿里那俩眼球子瞪圆了,伸出那个带着一特亮的铂金戒指的食指对着我让我挨家等电话去,跑不了!电话的内容一准儿是什么“在公司期间不良记录过多按照规定被解雇”,如果可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话,那这句话应该是这样的“丫的你他妈耍我,我他妈炒了你!”。肖磊说丫想升职想疯了,给他妈加拿大人打工就跟给丈母娘家扫地似的,整个儿一二杆子。我说你说话悠着点儿,让丫听见了你可没好果子,咱且忍着,等咱骑到丫脑袋上了,往死里折腾。肖磊说成,那今儿你就甭操心了,我替你说一天花乱坠。我说声谢谢就挂了电话。

头生疼,嗓子又干又涩,看见吃的就反胃。赵天说有3种感觉是世界上最难受的:看着自己爱的人和别人亲热,想打人还得忍着;本来是一对儿但是永远不能在一起,不管你多玩儿命,老天就是和你呛着;最后就是宿醉醒来,浑身不得劲儿,怎么着都难受。他倒说得真准,我都快让后头两个折腾死了。

明儿个赵天就要火化了,我准备下午出去一趟,去殡仪馆。我打电话问顾北方赵天给送哪儿去了,他说从医院往东,一直走,走差不多四五公里就到了,门面不大,让我注意着点儿。临挂电话还问我“你还行吧?”,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挺好的,那不明摆着胡扯吗,说不好,快死了,得了吧,我又不是X萍,犯不着跟这儿甩眼泪。我说再见,我听见他“哎”了一声我就挂了电话。

出门儿前我通常要冲个澡,在浴室外头那个能照全身的镜子里,我发现我的脸儿蜡黄,锁骨突得厉害,肩胛骨更是跟快从肩膀穿出来似的。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甩甩头,走进浴室。

洗完澡我精心的化了妆,显得精神点儿。

我选了CK的“毒药”,喷到空气里,用领口和袖口沾上点儿。有一阵子我挺抗拒这个牌子的,大街小巷就连开出租的不管是男是女身上都是“毒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阵儿我用三宅一生。现在我倒觉得只有“毒药”能跟我挨边儿,那种浓烈的忧郁的张扬的压抑的香味儿才符合我的心情——那种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被一把火“哗”地烧成灰的心情,不是什么他妈的五内俱焚,是活活的把你的心肝脾肺当着你的面儿从你肚子里掏出来,用手攥着,挤着,让你的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流出来,不给你上麻药,疼死你也活该的心情。能发泄这种心情的不是猛掉泪,是忍着。

我打车到了那个我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殡仪馆,向门口儿的老大爷打听前天急救中心送来的一个叫赵天的在哪儿,那大爷耳背,我愣是喊了三回他才一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哦,新来的都放在西楼的2层呢,您自个儿去看看”。我听他那句“放那儿”特别扭,我心想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会说话呢?后来明白人家跟你什么关系,凭什么照顾你的感情啊?

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化妆师正在给一具烂得可以的女尸化妆,就问新来的有个叫赵天的么? 那师傅抬起头上下打量我,说:“那边儿,那架子上从左往右数第三个就是了,怎么着?您要看看?我还没化到他呢!”我说先甭看了。师傅叹了口气,说今儿早上听说了,小伙子可惜。我说您老多费心,他要是没这一下儿,可漂亮呢。我把我俩的照片儿拿出来递给那师傅看,他说呦,可不是。问我您不是上头那姑娘吗,您可节哀啊。师傅转过头,念叨着年纪轻轻的,唉……

我跟师傅说您可千万给他化漂亮点儿,他说成,明儿上午让您看一真切。我转过身走出殡仪馆。

王珊打电话给我,说你丫一睡醒就没影儿了,赵天的父母来了,你赶快麻利儿过来。自从两年前去沈阳和赵天的爸妈见过一面儿,到现在中间连电话都没通过几次。我让那出租司机给我玩儿命奔赛特。

赵天的妈妈一见我就哭了,说闺女可怜你啦!也不顾旁边儿有那么多人,赵叔叔一个人坐那儿喝茶,最周围冒了不老少的胡子都没刮,谁有那心思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他抬起眼,问我你爸妈还好吧,还在德国呢?然后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堆和赵天的死一点儿都不挨边儿的话。谁都不想提,怕自己疼,也怕人家疼。

晚饭我带他们去日本料理,我要了特多芥末,这样就算哭都没人看得出来了。我只吃太卷,这是赵天给我留下的习惯,我要认真继承然后发扬光大,我拿了一桌子太卷。赵叔叔没有动筷子,也不说话,坐边儿上一杯一杯地喝着清酒。饭后我把他们安置在离我住的公寓不太远的宾馆,没有留他们跟我一起回去,因为我总觉得那房子里头到处都是我和赵天的回忆,我根本不想让外人去插一杠子,包括他父母。那是我和赵天的回忆,是我俩的。

遗体告别仪式上,赵天的妈妈哭得都快晕了,王珊在一边儿搀着她,赵叔叔站那儿像昨儿个晚上那样不说话,就是眼眶红得不自然,脑门儿上还有根青筋在颤着。

我没有哭,也没有什么失态的动作。绕着赵天走完一圈儿以后,我在他那张化了特重的妆的脸上,吻一下,然后把自个儿的脸靠上去,说该你了,天儿。像以前一样。我俩大概有7、8天没见面儿了,我说天儿,我爱你。然后等着他说丫头你太肉麻,可是我爱你。像以前一样……

我听说火化的时候,筋被烧焦了整个儿人就“砰”地动那么一下,我说我不看了,赵天从来都不让别人强迫自己动,姿势又丑得厉害。说实话我快让那种挖心挖肝脾肺的感觉吞了,我要再跟这儿呆下去准疯。好容易从一堆真哭假哭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人里头挤出来,他们小声说这不是赵天的对象吗,嗬,丫跟没事儿人似的。我转过头盯着他们,我说你们他妈知道什么呀?王珊走过来说你甭激动,甭理他们,你要是难受你就先回,完了我上你那儿去,赵天父母中午一点多的飞机,我负责给送机场去。我说我就上你车里等成吗?王珊把钥匙递给我,说先开回去吧,一会儿我让你姐夫来接我也成,那什么,你驾照在我车里,我今儿专门装上了,没成想还真用得着。

我接过钥匙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帮人还在那儿说呢。管他呢。我留着我俩的回忆就够了,我知道我深爱赵天,我爱得快死了,就够了。

王珊下午快到3点才回来,递给我一个蓝色的小包儿,说赵天父母把儿子骨灰里离心脏最近的那撮儿给你了。还让我劝劝你别死心眼儿了,放开点儿,看看有什么别的适合的男孩子。我基本上被听见后头的话,俩手攥着那小蓝包捂在心口上,就这么捂着。我感觉到赵天了,我冲进卧室。我忍得忒久了,嗓子哭哑了可还是有眼泪要从胸口往出涌。我觉得我特委屈,凭什么我就成了一个人了。

王珊在外头敲门,问我琪琪没事儿吧。我打开门,说姐我不想跟北京待着了。王珊说你要去德国和爸妈一块儿住?我说我想去一没人的地儿,就我和赵天俩人。王珊说琪琪,赵天已经不在了,就算有地儿让你们去也不是你俩了。

我一下就颓了,王珊把纸巾递给我,让我把脸擦擦,我没接,走到沙发前头一下子躺下去,把那个小蓝包放在嘴唇上,说天儿,听见了吗?赵天,我爱你……

阳光,我接收到了

一个月以后,我通过了总部的技术考核,又过了一个多礼拜,我被派往加拿大总部。“眼镜儿李”愣是挤出一特恶心的笑,说王小姐恭喜你,一路顺风。他巴不得飞机直冲世贸呢,我当然知道。

肖磊说行啊琪儿,真骑丫脑袋上去了,可惜骑太远了,折腾不成丫!我说那革命任务交你了。肖磊笑了说我哪儿成啊,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过技术考核跟嗑瓜子儿似的。我说我这样儿的都过了还有你过不去的?丫算什么呀?咱全过,让他一人留守,气死丫。肖磊说你够损的,我笑了。肖磊问我说正经的去那儿待多长时间啊?我说三年吧,合同上说什么良好的话就续签,我才不想在那地方多待呢。肖磊说别介,别人争还争不来呢。

肖磊的话让我想起了和赵天一起去考托福那会儿。

我刚毕业,他也是。我俩一身特朴实的大学生打扮,跟那走廊外头站着等口语考试叫自己的号。那是个风口儿,腊月的天儿冻得我直哆嗦。赵天说你怎么紧张成这样儿了?我说我冷得。赵天就拉开他的风衣给我裹进去,我俩这么抱着,其实也没暖和到哪儿去,可那会儿我就觉得一点儿也不冷了。

我把心思拉回来,说肖磊那什么我就先走了,明儿个飞机你就甭去送了,多保重吧,咱网上见,加油!肖磊说嗯,到那边儿有黄毛儿欺负你,你吱声,我包一飞机也过去替你抽丫。我推了他一下说你就知道胡扯。肖磊送我上电梯。门缓缓关上……

在送我到机场的车上王珊说你怎么就带那么点儿东西啊,算干吗啊?三年呐,你不过啦?我说我去是往回拿钱的,不是去当散财童子的,带那么多东西干吗啊?王珊说懒得跟你抬杠,都带什么了?我边翻边说一台笔记本儿两套睡衣一个CD机一个mp3在我脖子里挂着三双鞋两套化妆品和n瓶儿香水。王珊转过脸,大声问我那卫生巾呢?我说你丫好好开车,机场高速上嚷嚷着带卫生巾!?我赶几马车方便面去行吗?

过安检的时候出了点儿麻烦,我那个小蓝包儿里的骨灰愣让人以为是海洛因,我说我一公派出国的就为走私毒品啊?那个男的不急不慢,说是不是您查查不就知道了吗?我说成啊,甭给我撒出来,要不咱可没完。那男的从鼻子里“哼”一声说要真是您倒是想完那也能完得了啊。

过了大概四分钟左右那男的堆着笑出来了,把小包还给我说这东西太像,要真是我们也担不起这责任不是?我说您不是挺横吗?他说唉呦您哪儿的话,那毒贩子不跟他横点儿他能伏法吗?对不住您,实在是对不住。我接过来,掂量一下,伸头往包儿里看一看,才揣回兜里。我说飞机快上天了,我能走了吗?他说行了行了,您慢走,一路顺风,旅途愉快,一直说到我上了登记的通道。

我回头儿冲王珊招招手让她回去,她把手放在耳朵边儿上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意思让我到了以后给她报平安,我点点头,说姐再见。估计她看懂我的嘴型了,抿了抿嘴。

十几个小时以后,我从理论上说就是大头儿朝下的站着了。加拿大的天灰蒙蒙的。我的那身行头给我捂坏了,汗从膝盖就流小腿上了,跟有条虫子爬似的,倍儿痒。

我抬起头找时间表,把手表从北京时间换成多伦多时间。猛地想起来,我回“昨天”了,昨天这会儿我在家里收拾东西呢,“昨天”这会儿我站在加拿大的机场。我掏出小蓝包,说天儿,咱到了。

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一口特流利的美语问我是不是北京来的王琪小姐,还冲我晃一晃手里的牌子。我点头,他冲上来就是一拥抱,说上帝保佑您平安到达。我笑了。说实话我特喜欢他那口美语,比“眼镜儿李”每天的那两句Good morning,Good idea顺耳多了。中年男人打电话说王小姐到了,车开过来。我不费劲儿地听着,心想还成,甭露怯就行了。

我在车上了解到棕色头发的男人是我在这里工作的策划助理,说白了就是一跟班儿,叫Steven,全名太长,我没记住。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他得意地说他有中文名字,是从北京回来的朋友给他起的,叫“王府井”,和我还是一个姓氏呢。我一听这话就从座位上栽下来了,“王府井”问我是不是开得太快了,我说没事儿,不快。

我的顶头上司是个头发金黄的男人,看上去也就30多岁,这么年轻就坐上这个位置,肯定有两把刷子,他叫Jill,也戴着一副眼镜儿,可是不像“眼镜儿李”那么刻薄,人特和善,亲自带我去看了公司分配的住处。是一间大房子,大的程度准确来说是一楼中楼。他说今年的技术考核难度相当大,亚太地区只有我一个,所以公司特重视。然后就坐在客厅里向我交代了具体工作和这两天的临时行程。我以为刚到这儿肯定要忙一人仰马翻,没成想还挺轻松,作息时间基本和在北京相同,月薪1万9,不过是美金。假期每年七十天,人手不够的话我要放弃休假。Jill问我怎么样,我说非常满意。

Jill走了以后我望着空荡荡的大房子,说赵天我他妈上天了,赵天这房子咱俩住多好啊,你知道吗?我想死你了。

下午我没有用来倒时差,让“王府井”拉我出去买东西,丫为了表现绅士风度,一路都要帮我拿袋子,我想外国劳力不用白不用,就没客气。一个下午把原来准备一个星期买齐的东西都解决了。傍晚Steven送来一台笔记本儿,说便于联络和外出办公。我以为肯定是一二手的,也没在意,就先搁那儿了。晚上打开才发现是还没开封的,好么!我边拆包装边把嘴张得跟那“O”似的,这是IBM最新款的啊,国内还没上市呐。比我自个儿那台整贵一倍。丫真会笼络人!我撇嘴。

然后就把我自己的那台放在了卧室,连线给肖磊和王珊各发了一封邮件过去。

To姐:

见信好!

我现在在自个儿住的房子里给你写信,你放心了吧。说实话这儿TM真大。

今儿我见了领导,具体工作也都交待下来,下礼拜就开始上班,要上正轨了。下午我出去买衣服和——卫生巾(你丫高速公路上就叫唤开了,亏得我姐夫不在车上,要不我脸往哪儿搁啊?)

那就先这样,你记得给我回信就行了。

琪 即日

To磊子:

见信好!

今儿路上挺顺的,刚下飞机就碰着一特大的乐子。我那司机是一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的,丫愣说自己有一中文名字,我特好奇,就问他叫什么,他说是从北京回来的朋友给他起的,然后用特别扭的中文说叫“王府井”,好么,我当场就从座位上杵下来了。我估计他那哥们儿不是智商太低就是跟他逗闷子呢,乐死我了。

我在这儿不错,头儿叫Jill,比“眼镜儿李”强多了,一想到你还在丫控制之下我就气得不行。

先说这么多,我要去倒时差了,我已经30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回信。

琪 即日

我按下“发送”,一个小信封儿的样子飞了出去。

在关机前,我突然想起或许可以给赵天写封信,就又打开了邮箱。

To赵天(天儿):

你现在在哪儿啊?我到加拿大了,不对,是我们都到了。我特想你,你现在好不好?我知道不管我跑到哪儿去你都能给我找回来,这回我想找你,可是我没找着。

你一直跟我在一块儿呐,是吗,天儿?我能感觉到你,真的,你肯定在哪儿看着我呢!天儿,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要是听见了今儿夜里让我梦见你,成吗?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你叫我“丫头”了,用京片子,特好听。这儿的人都说外语,没人会说“丫头”。

我等着你的信儿。

琪 即日

我把这封信存进了“草稿箱”,合上电脑时发现鼻子酸的发胀,眼睛前头模糊一片,我说你他妈别这么不争气,然后就倒头大睡。

一夜无梦,看来赵天还没有收到信。

早上冲凉的时候我想到明儿就是礼拜一了,就有点儿犯憷,毕竟没在自个儿的地盘儿上,底虚。赵天如果知道准说我没出息。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一最大发展中国家出去的人就甭提底虚这俩字儿。我记得考托福的时候赵天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说那咱甭考了,咱让那帮洋人都学京片子的了,反正都是卷着舌头,说什么不是说啊。我这种论调王珊说是崇洋媚外。我说我崇洋,可是不媚外,崇洋怎么了?马克思不是洋吗?中国不崇洋现在还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成天价瞎嚷嚷呢。王珊说你甭抬杠,瞪我一眼。丫从小就这样,一说不过我就瞪眼。

上午“王府井”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出行计划,他会开车过来。我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出去转转就行。他说这是我的工作。我说这是我的星期天。“王府井”说我have a sense of humur。我说谢谢,明早请准时。他说我会的。

我在身上喷了“毒药”。

我觉得那种难受得要命的心情一直跟着我,我竟然没想甩脱它,大概甩掉这种心情也等于是把赵天甩了,回忆也甩了。我舍不得甩,不是!我根本就不想甩,我说成,接着欺负我吧。我是跟那个心情说的,也是跟赵天说的。

王珊回信了。

To琪:

还习惯吗?是不是特想我,^_^!

今儿北京刮了一天的风,给我冷得差点儿把那“地球人都知道”翻出来裹上,你那儿怎么样?

我跟爸妈通电话了,他们听说你一人跑那么大老远挺不放心的,我跟他们说还指不定谁远呢。现在你们都头朝下了,就留我一个人跟北京待着,不过我还能守着“全聚德”,怎么着?馋了吧你?丫见着烤鸭都走不动了,想吃了跟我说一声儿,我EMS给你邮一只过去。

琪,我刚才过去接电话了,是赵天父母打来的。我跟他们说你调国外去了,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像上个月一样啊?稍微淡了一点儿就赶快找一个吧,甭委屈自己了。你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不能一辈子都想不通不是?赵天的妈妈说知道你有这份儿心就成了。

我要去参加品牌发布会了,先这样吧。

姐 即日

我就奇怪为什么谁都那么巴望着我变心啊?合着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知道是为我好,那我自个儿想谁我自个儿还做不了主吗?我自作自受,我活该还不成吗?干吗非逼着我跟别的男人扯上关系啊?我要是他妈说变就变那和“鸡”有什么分别啊?“白领鸡”?我对着电脑说赵天你想让我忘了你吗?是不是你让你妈说那些话的啊?我知道肯定不是,你爱我不是吗?你说话啊,你丫他妈给我说话!电脑的自动休眠时间到了,屏幕一下子全黑,我吓了一跳,说天儿你别生气,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就是心里憋得慌,你不在我连个念想都没了。我心里的滋味儿怎么就没人知道啊?

我碰一下鼠标,屏幕又回到刚在那个界面,我回信给王珊,让她替我给赵天父母带句话,就说我一人挺好的,我暂时还忘不了赵天,让他们甭惦记了,然后“发送”,“确认”。

星期天,上ICQ的不少。我打开,那儿挂着一溜儿在线的。以前有一同事戚小娟问过我怎么不用OICQ,就是一企鹅跟那儿乱蹦的那个。我说看丫的那群不着四六的头像乱蹦跟抽风的似的,来消息声音更热闹,“滴滴滴滴”地,烦死了。ICQ多好啊,就一小花儿,叫声也就那么一下,还挺逗。我知道我这话特对不住tencent公司。那没辙,你折腾出来那玩意儿确实不怎么招人喜欢。又扯远了。

我看见肖磊的“花儿”也亮着,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发过来了。

——兄弟!想死我了你!

——至于吗您!我走了不到72小时。

——咱兄弟俩那感情深得甭说72小时,就是72分钟我也想得快死了

——你丫嘴太贫,给你发邮件连个回音儿都没有

——我给你回过去了,一会儿估计你能收到

——那就成,我以为我一走你兄弟立马换人呢

——哪儿能啊?那儿怎么样?你住哪儿啊?

——公司外头一公寓里

——那就好,甭回头告我你跟那儿愣是搭了几个月地铺才住上房子,我可饶不了丫

——我看你甭叫肖磊,叫肖嘴得了

——为什么呀?

——净跟这儿胡诌,一句正经的没有,不着四六

——我这不见着你高兴的嘛?

——可以理解

——今儿“眼镜儿李”闹笑话了

——怎么着?

——丫倒水的时候开了出烫水的那管儿

——然后呢?

——给丫烫得一口喷出来正好喷那来扫地的钟点工大腿上

——那人家还不跟他急?

——哪儿啊,那可是烫水

——所以呢?

——那钟点工就给他一嗓子,我一听就了趴下了

——人家说他什么?

——说“你他妈地着这整地叫啥事儿呀?俺累死累活地就为吃口饭,你犯得着往俺腿儿上滋水儿吗?”

——这是哪儿人啊?

——东北,好么乐死我了

——哈哈,那“眼镜儿李”怎么着呢?

——丫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又让人臭一顿,脸色能好啊?

——怎么着?跟人干架啦?

——哪儿啊?他一急说:我又不是故意“地”你叫啥呀?

——哈哈哈哈,真够逗的

——你那儿这会儿几点啊?

——早上啊,10:30

——好么,我不行了,撑不住了,我那案子刚做完,我睡去了

——行,那先这样

——你去看邮件吧,回信时候顺便告我你一般几点能上网

——成,你睡去吧

肖磊的小花儿暗了

我去看了肖磊的那封邮件,里头问我好,说了一对无关紧要的话,我也没怎么看,就马马虎虎回过去了。我知道我肯定能在他上网的时候碰见他,因为——公司的电脑全天候在网上挂着……

我去看草稿箱里上次写给赵天的信,我觉得他应该收到了吧?嗯,他肯定收到了!

我对着放在枕头边上的小包说天儿,收到信不管用什么招儿给我一回音,我等着呐。然后我学赵天的声音说:成,丫头,我一准儿给你回信。

窗外的阳光不是特亮,从云缝儿里伸出来一束一束的,跟着云一起挪着,变着样子,我把手伸到头顶,张开,一个“Y”字形,我听赵天说这叫“接受阳光的最佳姿势”。

天儿,现在的阳光特好,你也伸开手试试。你那儿肯定有阳光,我觉得原来能照在我身上的现在全往你那儿去了,是吗?我还想着你,就连本来属于我的阳光现在也想着你,我接收到了,你呢?你看见了吗,那边儿那朵云彩里的阳光就是我的,现在冲你飘过去了,不是我的了。我一直以为连你都是我的,现在就连阳光都不是我的。

琪,我听见你说的话了!我想你!我现在正用“最佳姿势”接收属于你的阳光,你说错了,它们不是冲我飘过来,也不是不属于你了。因为我,永远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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