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汛期

   要不是牟丽叫我帮她一起去取东西,我也就不会到那个叫“卡夫卡酒吧”的地方,也就不会遇到刘莉。当然,就更不存在关于这个事情的记事了。 

   而原因就在这里,我和牟丽去了那酒吧,并认识了刘莉,然后,就产生了带她离开那地方的想法。我得说清楚的是,让她离开那个酒吧,换一份工作。

   其实,刚认识刘莉时我也没这个想法的。关键就在于她认识了我,并把她的身世全说给我听,谁叫我是个心软的男人呢。还有,她不小心把杯子里的水弄倒了,水溢满了桌子,并淌下来打湿了我那条灰白色的牛仔裤,让裤子的大腿部分像染了一泡墨汁。又谁叫她那么认真的,并执意为我擦干呢。还有,谁叫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像花园里的郁金香一样的,却又有着鸽子般温柔眼神的女孩呢。

   所以我决定说服她,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牟丽说了,她不想在那家酒吧干了,太累不说,遇到无理的人还要逼着你喝酒,能喝就好,不能喝,就被按着灌,还不能说什么,客人变脸了,老板那里还得下暴雨。所以牟丽去找了个幼儿教师的工作,这也适合她的专业。所以她说,在酒吧干是暂时性的,只是她的中转站。

   所以牟丽就去“卡夫卡酒吧”取东西,并叫上我去帮她。

   我们是早上去酒吧的,是极度空闲的时间。牟丽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叫了她的姐妹刘莉招呼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这就是我和刘莉的开始了。她只有16岁,父母去云南淘金,一去不回,她就丢了书包来了这里。

   她说话时眼神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做出逃离的想法,她如丝绸一样的说话声,在我耳膜上恰到好处地抚摩,让我处在舒服又惬意的场景。

   我突然发现,酒吧里五彩缤纷的灯光迷离起来。

   牟丽是我小学同学的同班同学,刚中专毕业,之后就留在了这个城市。用她的话说,一纸中专文凭,拿来做手纸都嫌粗糙了,想找个工作更是难于上青天。所以她留下来干些容易的工作,再寻找其他机会。还好,她的机会来了,稍微合了她的心意。

   刘莉就叹息,尽管是很短暂的,虽然不易觉察,还是让我发现了,因为有一丝风莫名其妙地跑到我脸上来。我就发誓,带她找份好的工作。

   有这么一件事,我顺便提一下。那天,当我和牟丽要离开“卡夫卡酒吧”的时候,一个男人像乌云一样走了进来,并冲着刘莉大声吼到,以后不要再带人进来。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一直在跳,起伏不定地抖动,做着极不和谐的节奏,眼角出现像猫咪的胡须一样的皱纹。他那样子我越看越觉得有些傻。

   我还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那男人走到刘莉的身后,莫名其妙地抬起右手,落在她的头发上,上下不停地摩挲。我也同时看到了刘莉极不耐烦和厌恶的脸色,但她却出乎意料地用柔和得像一片白云的口气对他说,我头发还没洗呢。

   走出“卡夫卡酒吧”的时候,牟丽说,那个神经病是前台经理,上次无端在我屁股上摸了两下,气得我只想骂他个狗头喷血。

   我只是偶尔去“卡夫卡酒吧”,要一杯啤酒,找个角落的地方坐下,边喝酒,边听音乐,边想点事。而每次都是刘莉给我送酒过来,放下酒时她冲我笑一下,就过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的目光总在每个角落里寻找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在这里为所欲为地发泄着,把白天生活中像啤酒泡沫一样的欲望、压抑、痛苦、悲伤和眼泪等等,一股脑儿地灌下肚子去,然后跑到厕所里稀哩哗啦地释放出来,好像过滤一遍,折腾一翻,心理才平衡,体内的血液才能平静。

   除此之外,酒吧里还有一类顾客,他们是白天瞎转,动刀动枪,晚上无所事事跑到这里来虚度光阴。他们大多染着花花绿绿的头发,穿着花哨的衣服,用老年人的话说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神经病一样,要吗竭斯底里,要吗暴跳如雷,或者找几个看不顺眼的,给人家松松皮肉。而这类人的脚跟后面,常有浓装艳抹的女人跟着,她们一般都亮出白白的小腹、圆圆的肚脐,穿着短得只要一坐下来,对面的人就能看到她穿什么颜色内裤的超短裙。

   而此时,酒吧里迷离的灯光下,正好有一光头青年,带着两个“长毛贼”,邀着两个女孩,大声划拳喝酒,啤酒一扎一扎地在大呼小叫中泛滥进他们的肚子,也在女孩的皱眉中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她们的乳沟和大腿间。她们同时还得应付左右而来的、酒气冲天的、在她们脸上和胸脯上劈啪作响的臭嘴,并把笑容保持得如此彻底,还要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脸蛋和胸脯迎过去。

   然后,他们摇摇晃晃缠成一堆出门而去。

   刘莉说,她最讨厌这帮人,这些男人有女人乱搞不说,还见了谁都摸上一把。她说,一次她送酒过去时,那两个“长毛贼”顺势把她拽到了怀里,最后是那光头盯着她看了半天,才下令叫那两个“长毛贼”放开她。她骂了一句,跟着他们的女人真是丢尽了女人的脸。

   深夜的风,在夏天总是很惬意的,暑气退去,凉意上来,而这时正是城市最具魅力的时刻。

   我躺在“卡夫卡酒吧”门前的绿化广场上的草坪上,享受着三两只蛐蛐的鸣叫和阑珊的灯光。我也就会在周围街道上汽驶过的汽车的唰唰声中,安然地进入睡眠。也就在这时,刘莉就会悄然来到旁边,掐一片草叶,在我的脸上或耳朵里来回扭动,弄得我在睡梦里身体也剧烈地扭动起来。有时我也装着无动于衷,但那痒痒的,不知来自何处的爽朗的感觉,就会让我奋不顾身地躲闪开去。刘莉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哈哈大笑。 在午夜的时间像长江的水一样一点点流走时,我源源不断的话缠绕着刘莉的耳朵,在江风里飘来飘去。我和刘莉的身体仅一尺之隔,我们的手都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各自盯着天上的星星。有时她也会哼一首歌儿,歌的旋律我很熟悉,但却说不上名字来,我曾在某个时刻无休止地听过。我就问她歌的名字。她说,是秘密,暂时不告诉你。我说什么时候呢?她说,不知道,也许等会儿,也许明天。

   她的歌声就这样在长江的淘声和江风里飘荡起来,让我仿佛看见风浪里的一叶小舟。

   我像是飘在城市的一颗尘埃

   寻找一片土地停留下来

   飘呀飘飘在茫茫人海

   偶尔会有月亮陪我等待

   而此时,我总盯着月亮,看淡淡的云层遮住月亮,月亮又在云层里一点一点挣出洁白的脸蛋。然后我就歪过头看刘莉,她衬着细眉大眼的脸在月光下像一只熟睡的小白兔一样可人。

   傍晚时分,当屋外的空气像蒸气一样四处流窜的时候,卡夫卡酒吧里空调吹来的风,正呼呼地吹过人们欢快的身体,吹过人们有些发烫的脸,吹过他们迷离的眼睛。有人在冷风的劲吹下,使劲摇晃着脑袋,也有的愈加沉醉直至趴在桌上进入梦乡。有个女的摔掉一只酒杯,朝耷拉着脑袋的男人鄙夷地看一眼后离去。有个女人却捏着一杯红酒靠向旁边大腹便便的男人,而在昨天,我亲眼看见她靠向另一个男人的身体。

   我仍然是要一杯啤酒,坐在角落里,像浏览剧情一样注意着那些显而易见的和不为人知的细节,注视着形形色色的表情和是是非非的对白。我的目光大多会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随着那人的移动而飞翔。

   此时的酒吧里还显得波澜不惊,只有对面靠墙的座位上,那个光头和他的两个长“长毛贼”手下,正较着酒劲畅饮,只是旁边的女孩已不是前一次的两位,她们衣着和前几次的女孩差不多,依旧是廉价却很新潮的服饰,耳朵上吊着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坠子,穿着挂肩低胸的半透明背心,脚裸上都套着一动就发出各种颜色亮光的链子。仅有的区别是,一个穿绿色纱裤,一个穿超短黑裙,一个白色高跟鞋,一个白色休闲鞋。她们先前就像以前的女孩一样,相当融洽地变着花样,仰着嘴巴,伸长脖子,极尽一只绵羊的温柔,去亲近那几张满是酒气的大嘴。也就在之后几秒的时间内,她们被那光头青年厉声喝到两个“长毛贼”的一边去。原因不是刘莉送了一打啤酒过去,而是刘莉送了一打啤酒过去之后,那两个长发青年顺势拉住了刘莉,他们的手像水母一样,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刘莉的屁股和胸脯上,他们像蛇信的目光也在逐渐变红,愈伸愈长。刘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虽早有防备、现在却不知所措的气势吓住了,连我也把刚呼进去的一口空气憋在了肺里。刘莉尖叫了一声,使劲挣扎着,就在挣扎的瞬间,桌上的酒杯倒下了,盘子和碟子也倒下了,它们吓得哗啦啦全躺在了地上,因此引来气急败坏的老板和气势汹汹的前堂经理。

   事情以周围人的怒斥声、大叫“报警”声,以及前台经理的赔礼协调下,匆匆结束。光头青年丢下一句话:老子不会就这么完了,之后带着两个“长毛贼”出门而去,剩下刘莉蹲在地上嘤嘤地哭,并接受着经理的“思想教育”和“职业道德教育”。

   一个人躺在“卡夫卡酒吧”前的草坪上,看见星星在天空中发着虚无的光,草也在微风里摇头晃脑的,有一只夜鸟叽叽嘎嘎地盘旋在夜空中,然后消失在某座建筑物背后。之前,我在一个饭馆里独自喝下了一瓶老白干,走出饭馆时我把空酒瓶砸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然后独自偷笑着。而再之前,我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最后停留在一个小吃店的门口时,老板极其委婉地说,我们不需要伙计,只需要客人。而再再之前,因为合同疏忽而工资分文未得,我一气之下从上班的单位取走了我的所有东西——仅有的几本破书,并发誓永远不会回到那里。然后像一张飘飞的纸遛在大街上。

   夜风始终不急不缓地吹过,它像一千年也不变一样,它流过了翻腾的长江,掠过哗啦作响的树林,穿过斑斓闪亮的灯火,从我充满空气般的身体上过去了。

   刘莉来的时候,就又有一阵夜风吹来,把刘莉悠长而缓慢的呼吸声吹过来,把那低沉而无奈的叹息声吹过来。

   刘莉始终这样躺在我旁边,身体仅是一尺的距离,而我蠢动的右手被两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它是颤抖的,颤抖得攥紧了拳头后依然颤抖着,并露出痉挛时股股冒起的青筋和肌肉。酒精在血液里左奔右突,纵使着可怕的念头。

   我像是飘在城市的一颗尘埃

   寻找一片土地停留下来

   飘呀飘,飘在茫茫人海

   偶尔会有月亮陪我等待

   风又吹了起来,在长江的淘声里,抚摩着小猫一样的城市。刘莉又唱起那首我熟悉却不知道其名字的歌,她再一次拒绝了我关于那首歌名字的问题。 长江边的城市是多雨的,而闷热中的城市,雨总是突如其来,又那么理所当然。雨点洗刷着建筑物上的灰尘,洗刷着道路和路边那些葱茏的树。

   已经是第三天的雨了,长江上的淘声一天比一天震颤,我躺在离江岸不远的小屋的床上,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电击般的感觉。

   当嘈杂的雨点退去的时候,蓝色玻璃上的水滴倾斜着流淌到了大地上。

   江边安静得只剩下江水的轰鸣声,还有就是我突然发现的,立在江边绰约却瘦削的身影,在江风撩起她的头发时,抽动着双肩。天空依然有些沉重地压在长江上,偶尔有一声汽笛的吼鸣声从看不见的远处传来。当又一阵风猛烈地袭击着江边的身影时,我突然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并将拿在手中的衣服抛在了天空中。

   刘莉的眼神像一只从天空中坠落的鸽子,漫射到我脸上,然后透过淘声和江面上的雾气,定格在远处那点猩红的航标灯上。

   刘莉把脑袋搭在我肩膀上时说,前台经理把她辞退了,因为“光头”总是不时的给酒吧带进去一些风雨。她喃喃自语:我无法忍受那个神经病,我无法忍受那个王八蛋。她的眼泪瑟瑟索索地飘落在地上,失去了影踪。我伸出手去,缓慢地,像一个老人伸手去捧起一只受伤的鸽子。我的手触及她的脸,冰冰凉凉的脸,触及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手。

   我已经陪刘莉转了大半天了,我再一次把整个城市几乎跑遍了,我们的收获和余下的希望像肚子一样,经受着饥饿的搅拌。最后,刘莉像一只鸽子轻快而迅速地飞起来,掠过大街和楼房,掠进匆匆的人群,消失在大街尽头。

   我只能站着,只能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美丽的飞翔。

   几天之中,我梦游一样飘在城市的大街上,像一颗无意中进入肚子的铁丸子,在各个内脏器官间遭受着拒绝和漠视。我想,人或许就像这颗铁丸,所有的一切对于它来说,只不过是驿站,只是自己所走的路边的一个后退的景物;而我们,对于它们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我们能做的,只是争取在每一景点前作哪怕是短暂的停留。我突然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我在给父亲的电话中,得知他病了,咳嗽得厉害,还有我哥们打电话到家里说,他好不容易在成都帮我谋到一份工作,叫我过去。

   几天之后我再次出现在了卡夫卡酒吧,我用身上有限的钞票叫了一扎啤酒,缩在以前就喜欢的角落里。我的目光再次注意到周围的人,他们的样子和神态一成未变。其中还有那位光头和两个“长毛贼”,一声不响地喝着酒。只是唧唧喳喳的两个女人坐在了两个“长毛贼”那边,她们像蛇一样各自搭在“长毛贼”的肩上。光头一直埋着头,不停拿起杯子往喉咙里倒。而另外一个人,那个前台经理,今天却意外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只盘旋的鹰,寻找着什么,看护着什么。

   我又看到了刘莉,她正在大厅里奔走,穿梭在后台和客人之间,像飞翔在城市无数的高楼之间的鸽子,那样轻盈和飘逸,却显得有些黯然和失色。

   时光在音乐里流淌过去,午夜的酒吧里人渐稀少。当酒吧里只剩下那光头、长头发和我时,我站起来,对刘莉招招手,她过来,我说,我要走了。刘莉就用像暴风雨后落在草丛里的一只鸽子的眼神看着我。我无话可说。我不敢看她。这时,对面的座位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并夹杂着沉重的闷雷。我觉得我该尽快离开这里,我为这里隐隐散发出的火药味担心。我走出卡夫卡酒吧时,刘莉跟到门口来,拉住我,用挣扎的眼神在我身上缠绕着,捆绑着。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该走了。

   刘莉就用空空的眼神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她说,你不是问那首歌的名字吗,我告诉你。

   我脑子里突然呈现出一片白色。我说,空气真有些闷热。

   她说,你不想知道?

   我说,可能要下雨了,看不见闪烁的星星。

   我们说话的瞬间,前台经理和那光头已先后奔了出来,那两个“长毛贼”也跟过来挤在后面张望着。他们刚奔出来时,刘莉就用地上的碎玻璃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四秒钟,之后,转身跑进酒吧里去了。

   天空中接连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我想,我得在大雨来临之前离开这里。

   当我在大街上一路狂奔的时候,密集的雨点就倾斜了下来。

   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我隐约听见长江上传来波涛的吼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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