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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患者的苦难人生

  春节前,袁平从武汉赶回四川,准备大年初二给老公烧清香。

  结婚二十几年,她与老公育下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农村,都未成家。老公患肝癌晚期,花光家中所有积蓄,还是没留住生命,农历八月撒手离世。

  回到县城已经腊月二十。

  小儿子何伟开车送她,一千多公里,够累够辛苦。

  袁平老家在农村。她在县城买了祭奠用的一应物品,赶到乡下老家时天色已晚。

  大儿子何雄见母亲和弟弟风尘仆仆赶回,一定很辛苦。立即弄好饭菜吃饭。乡下没热水器,饭后何雄便烧好一大锅热水,想让满脸疲惫的母亲洗个热水澡,缓解疲劳早点休息。

  袁平洗完澡返回东厢房后,忽感全身乏力,胸口有点闷,呼吸显得有点困难,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房。

  “孩他爸,千万别做傻事哈,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给你烧点纸钱,让你在那边过得好点。”袁平迷信,以为老公阴魂未散作怪显灵。

  睡到半夜,袁平感觉有些发热,鼻子堵塞,还流鼻涕。喉咙发痒,不停地咳嗽。

  早上五点多钟何雄就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了。

  他起来敲门:“妈,您是不是感冒了?我去给您拿点药。”

  袁平在床上支起身,披了衣服说:“可能是这一路回来车里空调太闷,生凉了。”顿了顿又说,“现在天还没亮,你去哪里买药?等天亮后让弟弟开车去买吧。你自己回房睡觉。”说完又咳。

  “我有街上吕医生的电话,没事的,妈。我去了哈。”袁平听儿子说话,又听见开门声和关门声。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袁平心里暖暖的。

  再听听西厢房,小儿子何伟还呼呼大睡。真难为这小子,两天没睡觉,太劳累了。

  上午。袁平吃过大儿子买回的药后,症状还是没得到缓解。何伟说,“妈,我送你去医院打一针吧,快过年了,感冒得早点治好。”说完回房找车钥匙。

  镇医院。穿一身白大褂的医生检查完袁平的病情后,脸色阴晴不定,又询问了她什么时候从哪里来,问了一些她身体的状况,接着就让她呆在治疗室,别乱走。

  白大褂起身走向另一个房间。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医生还没来。何伟见母亲颇难受的样子,心里有些冒火,收起正玩游戏的手机准备去找医生时,忽听医院门口有刹车声音。接着便看见另外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救护车上下来,径直走进医院。

  袁平一家人是在县医院被隔离的。

  医生说,袁平感染了武汉新近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需要隔离检查治疗,凡与她有过接触的人,均要追源溯踪,查找去向。

  袁平一家在医院隔离半个月后,早过了正月初二。这期间,袁平在隔离室呆呆望着天花板,不知想些什么。或者,她已经看见老公在天堂那边孤苦伶仃地乞讨,又或者,老公正站在奈何桥另一端泪眼汪汪等候自己到来。

  人间的春节,喜气洋洋。天堂那边呢?有没有春节?是否烟花璀璨?

  大年初六,县医院在确诊袁平两个儿子何雄和何伟未被感染后,便开具证明,让他们出院回家。

  坐在车里,何雄说,兄弟,还回武汉吗?

  何伟说,我没辞职,只请了半个月探亲假。从部队转业去武汉这家电力厂今年都三个年头了,老总和同事们对我挺好。医院说,现在因老妈感染疫情的事,已通过警方对单位进行了通报。

  看来回武汉又得另找工作,何伟苦笑。

  何雄说,兄弟,要不然你回来吧,今年村上要选举,凭你的聪明才干和能力,又是部队转业,弄个书记村长来当应该没问题。母亲医好后,不能再让她再出去了。这些年,母亲东奔西跑,为我们这个家她已经太拼命了。我们当儿的虽没成家,也没有多的钱,但我们要陪在母亲身边,尽尽孝,让她晚年幸福,我们当晚辈的心里也安稳了。

  何伟叹了口气,没吱声,发动汽车离开医院。

  这事本来告一段落了。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让袁平的两个儿子陷入另一场因疫情而起的纠纷中。

  他们在家呆了一天。

  这一天中,何雄何伟去了父亲坟前,为父亲送了纸钱,烧了清香,也许了愿。他们祈求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母亲平安康健,早日康复。

  从父亲坟头回家后,一向很少喝酒的何伟从后备箱拿出一箱茅台,叫哥哥何雄弄俩菜,兄弟俩就在太阳照射下的院子里喝酒。

  这箱茅台本是母亲叫买来送人的,母亲患病后,他压根就没心思打理其它事了。

  人家喝还不如自己喝!狗日的茅台酒!

  兄弟说,哥,你今天看见没,现在各乡镇各村路口都封了,不准车辆通行,我们再想去看望妈就很困难了。

  何雄脸上酡红,不管咋样,明天我也要去县城看咱妈,把她带点衣物和食品去。天天吃方便面不把人拖死才怪。说这话时何雄两只眼睛红红的。

  何伟说,哥,我们俩都去。

  第二天,何伟的车在乡镇通往县城的路口被几个臂带红袖章的人拦住了。他们说,现在疫情蔓延,各乡镇人员暂时不准外出,一切等疫情解除后再说。

  何雄一听,急了。他对设卡人员说:“我妈还在医院里躺着,我们给她带东西去。”

  “规定就是规定,谁违反了也不行,就算人在火葬场也不准通行。”负责设卡的几个红袖章语气生硬,冷漠地回应道。

  何雄听见几个家伙说话不吉利,跳下车,上前与他们理论。一来二去,架势慢慢大了起来。一个要走,一个要拦,语气从火爆到肢体接触,相互推攘,最后竟打了起来。

  坐在车上等候放行的何伟一看哥哥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怒之下熄了火,跳下去加入战团。

  何伟当过兵,而且是作战部队的侦察兵,手脚功夫哪里是这几个人能扛得住。三两分钟,几个大汉便被打得东倒西歪,摆平了。何伟拉起倒在地上的哥哥返回车里,直接闯卡,留下几个正气急败坏掏着手机打电话的壮汉,扬长而去。

  还没到达县城医院,何伟的车就被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拦住。

  坐在警务室,何雄心头有些发怵,但更多的是担心母亲在医院的病情。何伟心头不知想啥,两眼呆呆发愣。

  他们等待警务人员前来问询或者讯问。

  何雄想早点离开,他还要去医院看望母亲。

  母亲在他心中一直是非常崇高和伟大的。二十多年前,母亲为一砣猪肉给他们兄弟俩增加营养,遭受邻里村友的白眼和嘲笑,至今让他对母亲有一种胜过自己生命的哺乳情怀。母亲身子单薄,现在患了这种听说要死人的传染性疾病,只怕心里更难过了。

  袁平在医院的主治医生叫姚婷,是一名梳着长辫子的大姑娘,单单瘦瘦,人长得倒是挺漂亮,说话细声细气,有点像小家碧玉娇小姐。

  二十几岁年龄,竟是医学院研究生毕业,简直有些逆天。

  听负责护理她的护士说,姚婷是县医院技术最好的医师。

  袁平感染的严重病情医院单独为她隔离治疗。

  通过姚婷精心医治,几天后,袁平的情况有所好转。

  一天,护士长陪着两位警官走进了隔离室。

  征得院长和姚医生同意后,两位警官在隔离室对袁平进行了问话。

  面对警察,袁平心里有些紧张,两眼躲躲闪闪。

  警官看着袁平的表情,更坚定了他们心中的猜疑。

  一位高个子警官单刀直入地问:“袁平,我们是县公安局刑事侦察科的,希望你把你在武汉涉入传销的事向我们如实反映,我们已完全掌握你在武汉近年来兴起的1040工程传销诈骗系列案件所作所为。你只要如实交待清楚自己的问题后,病治好了,我们会考虑对你从轻处罚。”

  袁平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护士长马上请来姚医生。

  姚医生对袁平进行了急救处理,并毫不客气地请走了两位警官。

  一个疫情感染者,竟涉猎武汉传销诈骗惊天大案。

  袁平进入传销集团是2018年初,由她一位读初同学介绍加入的。

  当时,她回家把在镇上购买的一套商品房卖出了,认缴69800元“入会”费,听同学说,一年内她最高可赚1040万元。

  这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在她心里,她一直想着挣钱,挣钱!只有钱,才能让她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才能让她洗刷20年前因一砣猪肉给她带来的屈辱和伤害。

  回想起往事,袁平心里一阵阵伤痛。也是20年多前发生的一些事,改变了袁平的人生轨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虚荣心极强的袁平一心想进入国营单位端“铁饭碗”,在族人和同学中显摆她的能干。

  一次交公粮的机会,她认识了乡镇中心粮站的站长。那位佝偻身子看上去像得了痨病的老男人见身材瘦小但模样儿还算标致的袁平总想与自己套近乎,便对她打起歪歪主意。一次购粮,粮站钱发光了,卖公粮的农民领不到钱大家都在院里闹嚷,袁平的家里也正等着这笔钱上缴提留款。没办法,袁平硬着头皮找到她自认为是好人的老站长。

  站长说,现在等拿钱的人很多,让她晚点去找他,他想办法帮她解决。

  袁平心想,的确是这样,现在等着领款的人太多。她打定主意傍晚时再去找站长。

  那一夜,袁平没有回家。

  第二天,她对老公谎称在镇子街上女同学家住的。

  过了一个月,袁平被镇中心粮站招聘进去,成为国营企业的直招职工。

  转眼到了上世纪末,曾经辉煌了二十多年的粮食系统开始走向没落:大批站点被撤销,粮站的安置人员或分流或下岗。袁平下岗了,确切地说应该是回归了。

  回到农村的袁平,在百般无奈中不得不接受痛苦的现实。

  那一年,大儿子三岁,小儿子刚满一岁。农村生活本来很清苦,两孩子营养不足显得有些瘦弱虚脱。

  一个逢场天,她卖完从地里摘下的四季豆,在街道上转来转去,想买点啥东西给俩儿子补补身子。走到一个卖猪肉的摊子前,想买砣猪肉,可是,钱不够。她紧紧攥着卖菜的十多元钱,思来想去,一直不敢买。看着摊主正与旁边一位大嫂聊得火热,而摊位上正有一墩肥肉在摊桌边缘,差点要掉下来了。她心里咚咚直跳。

  犹豫了很久,她终于把菜篮子靠近摊桌,顺手将那砣三四斤重的猪肉滑进了她的菜篮子。

  恰在此时,她的小动作被正跟摊主聊天摆龙门阵的女人看见。那女人便大声尖叫起来。

  随后,她便被作为贱人贼婆娘被人围了起来。

  那一刻,袁平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又想手里有一把剪刀,狠狠地把那女人戮死。

  那一天后,袁平变了,彻底地变了。

  她发下毒誓,这辈子一定要狠狠挣钱,不择手段千方百计地挣钱。

  再后来,她遇见了初中时的同学陈凯。陈凯在她印象中一直和流氓二流子划上等号的,读书时就不务正业。但她这次遇见他时,陈凯出手大方的豪爽劲让她瞠目结舌。

  她开始羡慕和崇拜陈凯。

  陈凯看出老同学的窘境和心思,十分义气甩给他1000块钱让她花着。并请她吃饭,给她讲外面花花世界的精彩和灯红酒绿奢侈生活。

  于是,她开始跟着陈凯流浪。

  她对老公说自己出门打工,跟女同学一起。

  她去过很多地方,深圳,广州,上海,北京。时间一晃过了十几年,都没挣着什么钱,最后,他们来到了武汉。

  在武汉,他和陈凯走进了传销组织。

  他们从事的就是“1040”工程。

  所谓“1040工程”,就是每人上交69800元成为会员后,再无限制地拉人头成为会员,之后他们提成,声称最高可赚1040万元。想想,这与自己上交的几万块钱的“会员费”相比,那都是杯水车薪。

  返家卖掉房后,她携着巨款信心满满地来到武汉。

  从2018年后,袁平逐步升迁,今年已快升至“老总”地位。

  在武汉,她租赁了豪华别墅,开了各种健身娱乐会所会员卡。也是从那时起,袁平的人生正式滑入罪恶深渊。

  老公亡故,她趁着春节回家给老公烧清香的机会,想在熟人面前显摆炫耀一下她这些年来的成绩,同时准备拿出钱给儿子找一门亲事。

  可是,自己刚刚回家却患上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而且,自己在武汉参与传销的事情还被公安机关查实了。

  袁平心中一阵伤痛,而且还有几分惊恐。

  袁平的病情越来越加重了。

  姚医生眼见她病情越来越加重,对她病情反反复复的变化感到惊讶而且有些束手无策了。姚医生只得如实向院长汇报。院长叹口气,说,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把病情变化做好记录,由她去吧。医院派人从把她从回家后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作了诊录。并沿着记录追踪这些人的行踪。

  “要不要通知她的家属?”姚医生试着问院长。

  院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沉吟着,眼光望向窗外,像是自语,又像对姚医生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从落地开始哭泣,入世哭着笑着,最后要离开时都觉得世界很冷,到头来才觉得自己活得好累。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大都希望为后人留点什么。善良的人也好,丑陋的人也罢,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留在这世界上,都希望见自己最亲近的人最后一面,在死之前不留下遗憾。”院长想了想,转过身来对姚医生说。“能满足她的尽量满足她的心愿,让她安心离开这个世界,不留遗憾,不有任何牵挂。祝她一路走好吧。”院长说完,唏嘘不已。

  姚医生明白院长的话,转身回到隔离室。

  姚医生来到袁平病床前,问她有什么话需要留给自己两个儿子。

  袁平问:“姚医生,我真的不行了吗?”

  姚婷没说话,只是以十分同情和怜悯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穿戴得珠光宝气的女人。

  袁平忽然笑了,喃喃地道:“这么快?这么快!我的雄儿和伟儿都还没成家!”说完盯着天花板,似乎回忆,也似乎想着什么心事,很快便陷入昏迷。

  体征缺失!

  姚医生无语,看了袁平最后一眼,默默离开了隔离室。

  然而,让姚医生大感意外的是,第二天她拿着病危通知单来到隔离室,袁平竟然清醒过来了。

  姚医生马上叫来院长重新为袁平检查生命体征检查。

  心跳正常,稍弱;血脂血压略高;呼吸正常,体温略高,咳嗽没有了。

  奇迹!绝对是奇迹!

  面对病床上的袁平,医生和护理人员都瞪大了眼睛。

  袁平从病床上坐起。看着他们惊异的目光,像换了个人似的,笑着说,感谢你们这些天来对我的关心和治疗。昨夜,我想着自己快要离开人世,心里想着应该留给这个世界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我也没什么可留给这个世界的。又想起一句话:我曾踩踏过这个世界,这世界也蹂躏了我。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两个儿子。他们没结婚,没成家,我这个当妈的就这样离开他们,是不是有些残酷?任务没有完成,我走了,儿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最后,我心中坚定一种信念:一定要活下去。为儿子,为我多苦多难的家,活下去!我希望儿子可以找到称心如意的老婆,希望这个家在纷繁的世界中多些温暖,不给我多苦多难的人生留下太多遗憾。因为这辈子,我心中遗憾已经太多。

  说完,袁平眼里已噙满一眶泪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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