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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人

  那会儿我们家西西还没学会走路,不过已经能沿着墙壁蹒跚了。她循着我蹬楼梯的声音,以为我父亲下班回来了。便一跺一跺地移到楼道口来迎接。见是我,退了几步,又摸着墙壁往回走。又返过头来怯怯地,警惕性地看我。“西西”,我刚伸出手想去抱她。她一急,小小的圆脸迅速缺了一块,“哇啦哇啦”地哭起来了。很明显,她已经忘记我了。

  

  母亲闻见了哭声,切切地跑过来。还没有弯下腰来,小家伙就拽着母亲的裤管,往上蹬。鼻涕蹭得到处都是。她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臂,小小的身体伏在母亲的肩上抖动着,给我一个后脑勺。母亲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怜惜不已道:“不怕不怕,是叔叔呢。”

  

  好一会,我才瞧见她的小花猫脸。一双溜溜的眼睛惊鸿似的瞥我几眼。我刚要掏出手纸去蹭她的鼻涕。她的小圆脸又开始慢慢收缩,眉目也慢慢锁紧了。

  

  母亲接过纸巾,嗔道:“叔叔坏死了,刚回来就讨你哭。我帮你打他。”说完,假意抓着她的小手就来砸我。我也假意的“踏踏”向前跑。后面传来祖孙俩“格格”的笑声,像穿堂风拂过窗台的风铃。

  

  刚放下行李,父亲的电话就来了。迟疑一下,挂了。刚挂了,又响了。听见父亲在楼下跟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小家伙赶紧从母亲怀里挣脱下来,拉着母亲的手就往门外跑。父亲下班回来了,污面垢发。远远地露出满嘴白牙笑。蹲下来,一边摊开手给她看,一边说:“爷爷身上脏,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抱你。”

  

  小家伙牛犊子似的撒着欢,闹着要父亲抱。母亲一下松懈,没拉住她。她一个趔趄。笑脸也凝住了,显然把她自己也吓住了。幸好距离不远,父亲一把接住了她。又惊又喜地蹭父亲的胡渣。母亲惊魂未定刚要落声责难。父亲已经裂开嘴角,把小家伙擎过头顶。巍巍有力。小家伙欢悦地飞舞起来,显然忘了刚才的惊吓。我父亲呢,仿佛是个老小孩。在磨难般的生活里,这仿佛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也忘了皱纹,忘了白发,忘了苦难。小时候,我应该也曾这样在父亲的头顶飞舞过。那个时候,他没有深刻的皱纹,也没有参白的头发。

  

  清淡粗糙的饭桌上,我同父亲喝酒。相谈我不在他们身边的这些日子里的琐屑。我笑着问父亲:“爸,上次大哥给你买了酒,还放了枸杞。藏在你的床底。你知道么?”

  

  父亲尴尬望了母亲一眼:“你们出去第二天,你妈妈就告诉我了。”

  

  见我们谈得热闹,小家伙也凑过来了。父亲拿着筷著尖沾了酒水,递到她的跟前。她也不惮母亲的脸色,噘着樱桃小嘴就过来吮。吮完了就砸吧砸吧地吐着小舌头。小手指也忙着往嘴里抠。我和父亲早就笑起来了。母亲在一旁,端着水杯。低低地看着她,到底是忍俊不禁了。她竟然有点小小的害羞。老实站在那里,嗒嗒地望着母亲

  

  母亲刚把水杯送到她嘴前。她咬着杯口就嘶嘶啜饮起来。那嘶嘶声仿佛在模仿父亲喝酒的样子。仿佛很陶醉。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趾甲长到肉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化脓了。母亲看了心疼,又念起经来:“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说着拿着针和指甲剪过来帮我处理。西西也待在一旁,看着我痛得面目狰狞。她的脸色也染了乌云,嘴里也“呜呜”叫着。用手指着我的脚趾。母亲见了,跟她说:“叔叔的脚脚,哎唔。”

  

  她慢慢蹲下来,从口里拿出沾满口水的手指,想来抚我的患处。吓得我差点摔倒。她见我狼狈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格格起来了。

  

  想来是她被蚊子叮了,母亲常用口水抚她。她竟也学会了。

  

  在家闲了好些时日,自是散淡。父亲见我成天草草,没有心思进取。替我担着心思,也有“赶”我的意思。又碍于我的情面,不便好说。某晚,他又喝了些酒水。躺在床上半宿没合眼,叹息辗转,也无言语。我也跟着失眠了。

  

  早上也没有听见父亲敞开喉咙咕噜喝酒的声音。掀开蚊帐,看见父亲裸着身体坐在阳台上,蓬乱的头发,升起一枝烟雾。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突起的脊椎。心就那么坠下来,纠缠着,痉挛着。有定定地痛。全身所有痛的细胞都向这里游集。

  

  母亲跟我谈聊,内容很多,很多。全部都是沉重的生活。她说,如果你有个方向,就带自己走吧。不是这个家容不下你,要赶你走。你以后啊,要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这个家啊,以后要靠你们呢。

  

  我伸手拂开了母亲脸上的皱纹,有多少是因为我而起的啊,想想就心酸。笑了笑:“妈,我们都大了。你不用担心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落日寒山。我坐在一辆从南往北的列车,又经一辆列车,从北到南。选定了一个地方。

  

  日子又去了好远。每回打电话回去问牵挂长短。小家伙淘气,总同爷爷奶奶抢电话。抢到手了,却只应了一声“哎”。语气仿佛好久不见的朋友,有好多的话要说。可,她只会一句“哎”。响亮脆生。

  

  当她终于学会了说话。接我的电话,总会亲亲地叫我叔叔。而跟她的爸妈电话,却不常喊爸妈。她嗲嗲地叫我的时候,我常常想象她叫我时的样子。所以她频频叫我叔叔时,我常常应接不暇。行文至此,我仿佛看见她跟在我母亲屁股后面,脆脆地叫“粘粘(奶奶)”。她叫我父亲爷爷,是国语。却只会叫我母亲粘粘,叫不来国语。

  

  后来才知道,我母亲常常在她面前提起我,说“叔叔的脚脚,哎唔”。母亲要每天念多少遍才让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家伙记住我这个离她很远离她很久的叔叔啊!

  

  我母亲时常会把我的声音听成我大哥的声音,还会把我的名字叫成大哥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她很久没见我们了,还是她真的老了,而且速度是那么迅急。可惜妈,我还没找到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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