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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从容(五)

  (五)

  王波到大姨家,姨夫不在家。大姨热情引进屋里,一边说:“刚才还说的,可到来到了,你瞅瞅,你自己还能找着地儿呢!”又问:“冷不冷啊?你看看,这么大就独立了,比着别人,还啥都不知道呢!”

  王波笑说:“不冷,没事。”

  王波在屋里坐一会儿,见姨父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黄皮竹竿。

  王波的姨父是农民,也是村里的电工,初中学校就在西边村头,那里的电也归他管。这时,姨夫左顾右晃的走来,见到王波说些见面的亲话,又说:“住的地方给你找好了,你也不用操心了,在学校,也不用来回跑了,那是一间仓库,里面是学生换票的麦子,我跟人家都说好了,水费电费都不用交,还想啥?你就给那睡就行了。”

  大姨说:“人家愿不愿意啊?你说好了,你说好了,成天都是你说好了。”

  姨父一听来了劲,说:“咋不愿意啊,不愿意,我一说就愿意,干电工20年了,这点事,这小事还弄不成,还行啊?”

  ……

  王波答应后,又笑着听他两说话,又想:“那也行啊,环境不会那么的乱。”

  吃过饭,大姨抱着小孙子洗脚,一个孙女看电视,一个孙子吵闹着要看动画片,一家人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姨夫两人也对王波说这问那的,问:“你父母什么时候走的?你爸爸还当保安么?你弟弟多大了?……”

  王波都认认真真的回答着,他觉得这亲情深处,有些什么不大自然,越来越感到有些什么不一样,也说不清楚。王波在堂屋里坐一会儿,大姨的小孙子看着动画片,他看几眼,无心思看,便独自出来了。黑夜中的村子总是漆黑寂静的,这夜,风还没停歇。王波在院中走走,又上楼看看,见星星满天,秋风阵阵,树梢处传来“呼、呼”声,直响到他心里深处。风又紧了,姨父把堂屋门关上了。王波向楼下看去,见一片光整齐的从门缝里打出来,像一把放大的大刀,在夜的院子里很是显眼。又一阵欢笑声从堂屋里传出。风一过又安静下来。

  王波在二层楼上正看启明星,风越大了,空气也又凉了,他站在楼顶心里彻底悲伤难过了,这凄凉太深刻,风已刮到他心里去了,使之股股思家之情不断涌到心头。

  八九点,大姨铺好了新被窝。王波顺利洗漱完迎风回了屋,静静的躺在生软的床铺上,盖上生硬的被子,肌肉紧张着。他转头看着床边表姐曾用过的桌子,桌子上有一排书,用书夹子夹着,竟也无动于衷了,他感到那股子凄凉劲儿不断从心里向全身发散。

  王波耳朵里又传来大风声,“嗷、嗷……”他发一会儿呆,关上了大灯,留着小灯,手托着耳朵,头露在外面躺着。不时,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一股股思家之情变成眼泪,随着不断的风声,滴滴不可收拾。

  许久,王波心里默默想着:“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可母亲现在不在家啊!”

  “对,不在家。”

  “不管,我还要回家,立马就要回去。”

  “可外面风这么大,你听,塑料布封的窗户被风刮的“砰、砰”响,就快要被打破了,人在路上还不得刮成什么样。”

  “不行,那也要回,车骑不了,跑也要跑回去。”

  王波坚信,他能跑回去(事实上他真不敢跑回去,无名的行为,他还做不了这个决定)。

  “半夜也要跑回去,打开大铜门,打开堂屋门,关上,拉开里屋灯,躺在里屋大床上,灯拉灭,睡去,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此一想,王波心里心安多了,但他还是妥协于理智了,他更知道自己是做不了这样决定的人,只由着心想,什么也不能不会改变,泪流了一大枕,心被风吹凉了大半,带走了千言万语闲话快乐。这一夜,王波注定是情到深处,如痴如狂的夜,且释放沉默孤僻的潜力,只由着沉默去等待或换取再一次家人团聚。

  王波开始上学,教学楼东西坐落,有三层,四五百学生,师资有限,每班六七十名学生,三楼有一半空着。王波在二楼,最东边一个班,班里有近七十名学生,他在最后一排,过道只容侧身过去。

  放学后,王波回到住的地方,那是间空教室,讲台、黑板都还在,讲台上有一张床,中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时常有几个盛满麦子的布袋,门口有一张破桌子。王波同学相熟后,也让几个要好的来这玩一会儿。

  分离的悲伤难过总也显得时间过的是那么慢,而快乐总有些被动,王波是有这样的感觉的。

  ……

  时间难过是一天,高兴是一天,再沉默也是一天,王波在计划着过日子中,冬天来临了。

  初冬,一天下午,第一节快下课时,下雪了。大课间时,雪早已下大,四周阴沉暗淡,碎雪静落。同学们站在走廊边,眼前的雪格外的清晰可观。异常的天气使王波的少年玩性大发,不顾于这沉默了,便见雪狂喜起来。教学楼二层的走廊里,他和几个同学正站在走廊边看雪景,又玩着廊沿上的雪,把它捏成雪球,握在手里。有个同学禁不住向楼下扔去,楼下的是他熟悉的同学。那楼下同学见有人用雪砸他,一下子激动了,仰着头说:“谁砸的?”一见是熟悉的,便笑着转身回班,似有委屈的叫同学帮忙说:“有人在楼上砸咱们了,还不出来看看?”一楼里两个学生出来,一看楼上也有熟悉的就转身找雪向上砸去。楼上向下砸,一砸一个准儿。楼下有一个同学不尽兴,又跑到班里吼一声说:“楼上的砸咱班的人了,快来帮忙。”

  瞬时,一楼班里出来五六个男同学,见楼上往下砸雪,便去地上捧雪,握成团向楼上扔去。楼上的女同学都惊开了,王波班里几个话多的,个子高的,便哄着齐找雪砸下,雪仗就要开始了。王波见有人投他,便也找雪砸去,不管是谁了,只要是楼下就砸,好一阵火热快活。

  楼上廊沿上雪没了,个高的便喊:“走,下去,找他们去!”一哄便下去七八个,王波也尽心做样跟着下楼去。

  未到场就列开阵势,迎着砸。楼下的同学稍一见人多,向东跑去,西边就强攻,雪仗一下子激烈起来。教学楼走廊边看热闹的同学都乐坏了。一时,见东边一个不怕雪的,西边就跑上去捧雪,往脖子里灌,旁边看的同学有的笑的说不出话了,玩的更是笑的肚疼。楼下的又出来几个同学,回攻了去。王波也迎着砸,只稍一迷糊,几个雪团砸来,已到头上。同伴见势弱向西跑去。东面的同学便跑过来,见王波还在面前,就尽情的砸,又追上围着捧雪往他脖子里、衣服里灌。王波动也不想动,只稍出力的反击着,身上早已弄一身的雪,笑声却是真实的。几人跑开,王波乐的一手撑着肚子,指着砸的人说:“稍停一会儿啊!我非得也往你脖里灌雪不成。”同伴追来,一会儿,就摁倒对面一个,几个人围上去,差点没把他埋了。他们班级里又来了同学,才跑开了。打闹吸引了半个楼的注意,铃声响起两班才收了心,各回各班。

  同学们玩是尽兴了。晚上上自习,各班有近70名学生,没暖气,没火炉,但班王里是温暖的。同学们身上有雪的早化成水在脚踝或袖口那了。波裤腿上早已湿了两片,他感到隐隐的凉气又湿暖的感觉。

  放学后,王波回到住的地方,洗漱后坐床上,想:“裤子可怎么弄干呢?找人借吧,晚上到哪去?把裤子放到两被子中间暖吧,明儿个或许能好点。”

  王波在被窝里半坐下后,提着湿裤子展开放到了被子上,再盖上第二层被子,再把棉袄放到最上面,又在被子边上掖好。

  王波躺好后,不时还觉得凉冷。一会儿,他觉得暖和了,又想家了,想着:“在家时这个样子,母亲总是把湿衣服放到炉火边,支个架子,明天穿时一定是干的……”他想着想着便欲睡了,潜意识里想着:“希望做梦能梦见母亲回来……”

  此后又下了几场雪,天也阴寒,王波心里越来越思念母亲,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一天,王波上完早自习,在学校买个馒头,夹了2毛钱的菜,边吃边走出了校门。不时,他走到了林阴路又往家的方向走。吃完馒头时,已走了二里地,又回校。

  晚自习前也是。

  第二天,王波买了馒头,夹几根辣条,又买了五毛钱的油炸蘑菇,吃着走出校门,又沿着林阴路向西走去。吃完后,他看着表计算着:“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到上课时间,50分钟打预备铃……”

  王波便又往前走,手里拿着手表,不断翻弄着,这手表是他父母准备到北城去前一天上街给买的,平常,这个东西他母亲是怎么也不给买的,得二十几块钱。这时,王波不觉又想着买表那天的事:

  那一天,母亲也像城里人一样烫了头发。王波感觉父母像是有钱人般,新奇一会儿,也没觉得什么不同,只觉得反正是染发,把头发染黑不就行了。

  母亲还要等很长时间时让父亲领着王波到商场里转转。王波跟着父亲去了。走到一大十字路口处,走进一个叫“大百乐”的大商场里。父亲买了一包化妆洗漱品,又要给王波买衣服。他怎么也不要。

  快要出商场门时,王波看到了柜台边这个表,一下被吸引了,忙走过去看,那是一个很厚的表,两层的,表面是个骷髅,边上有个按纽,稍微一碰就“噌儿”一下跳开了,露出一面小镜子,下面是绿色的表盘,表针清晰,还带着夜光,很有科技感。王波心喜的很,又好奇,自想:“这要是戴着别提多满足了。”

  他又想:“母亲这会儿没跟着,而且这个时候,要分别了,或许是个特别的时候,父亲应该会买的。”他想想就有些激动。

  父亲也走了过来。王波拿起让父亲看,说:“这表行不行?”

  父亲从王波手里接过,拿在手里摆弄两下,问女售货员:“多少钱?”

  女售货员笑说:“二十五。”

  父亲又摆弄几下,说:“太贵了,有点。”

  王波半天不说话,看父亲摆弄着。一会儿,他有些心急,犹犹豫豫的说:“差不多了……”

  父亲看了一眼王波,说:“想要啊?想要就买。”

  王波顿感得意,笑了,点着头说:“嗯。”

  ……

  当父母与弟弟北上后,王波便开始想家了,想家乡的一草一木,想那静静的院子,院中的几棵大槐树,还有大门前那一片小树林,还有西沉的太阳,午后的宁静,街道上的吵闹与叫卖声,田地里小麦,蒜苗……越发的想。当然,父母还得在家。

  渐渐的,王波在父母没回来时,不知怎的也想回家了,就想坐在院子里呆一会儿,什么也不干。可他也很少回去了,或者说没一个理由回去——外在推动的理由:如跟大姨回家拿东西或放长假……

  而王波从家里带来的一切,都成了最珍贵的,被子、裤子等衣物是家里带来的,贴身穿,他很觉安慰。

  王波刚开始思念时,不忍心换上新被罩,还有带着的书,包括这块表,表虽是临时买的,但那曾是父母都在家时买的,所以王波十分爱惜,如今这表还是崭新的一般。

  这时,王波看着这表,在路上低头走着,想想就笑了,又算着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他计划着:二十五分钟朝家的方向走,家就在西南处,那条东西的林阴路向西20多里处向南,是家的方向;二十五分钟赶回来,用剩余的十分钟作为估算差补,然后,回校进班。

  王波计划好了,馒头也吃了,也有力气了,也走的快了。他路过断断续续的杨树,路过那地头已不住人的院子……他走着走着就像享受一样。

  ……

  冬风又渐起,土路早被刮的白了,路中间有下雨时因土路泥泞车轮碾过留下的印记,不时的拐脚。王波就在路边上走,冬风紧,每一缕都刮进了他喜悦又伤感的心里,这凄凉是美的,又是难过的,这凄美把他心里的沉默不断激发着。

  王波想:“索性就跑吧。”

  “好,那就跑。”

  就跑起来了,底气十足。

  王波想:“这底气可不像参加校运动会时一样,有恐慌,光看到竞争对手身强力壮,装备新奇,就觉得自感不如而不断把目标往下移,又怕没好成绩,再一慌乱,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就让自己没理由没底气向前跑了,与别人差距那么大呢?又一路担忧着跑……”

  又想:“现在不同,现在如若谁——任何一个人,要和我跑和我比,我都会不畏惧的拼出个全心全力,不会大大咧咧的放过一秒,就算没跑过对手,也要让对手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跑着跑着就感觉脚步轻盈,沉稳有力、又快,连长跑他也得是件享受的事了。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上没见一个人。

  安静的回到班级,王波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面露喜色,不与人说。

  如此渐成习惯。

  ……

  深冬,一场雪把大地都变白了,雪停后,平原大地上静谧安详。

  一天,早自习下课,王波出校门往家的方向跑。在路上,见沟边的雪被风吹成了有角有棱的形状,近桥边软雪厚积与桥相连,真像一处处艺术建筑,很是好看。他跑不多远,开始往回跑,快到学校时,他看一下表,还有十五分钟。

  回校路上,王波见前面有一老汉,五十岁左右,胳膊里夹着一个布袋,迎面走来。王波便不跑了,自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怪怪的。”相互走近,王波便低头走路。走过,又跑起来,慢走进校。

  ……

  渐渐雪天少了,积雪化的也差不多了,空气里就有了清新的味道。

  广阔平坦的中原大地上雪化了,春天也就近了。

  初春,一日周六,安静的午后,雪早已融化,空气里有嫩草的清新气味,天气暖洋洋的,惹的人们不由得心情也好了。王波又一次从学校出来,见天晴日暧,心里默说:“这大好春天啊,真是要让你珍惜并做点什么?”

  这天,学校为了学生能多学点,直到上午第一节上课才通知放假两天。或许是放假比期望来的稍早一些吧,因为学校一个月放一回假,不知为何这次放假提前了一个星期。同学们一听都乐了,心一下放松了。

  王波不露声色,但内心已喜悦无比,早计划回家看看了。他安静的收拾好课本、饭缸等,教室里几乎没人了。王波走出教室到停车地儿,心喜着拍拍骑来的自行车车座,骑上回了大姨家。跟大姨说一声后,向家骑去,一路自由自在。

  王波渐到村时,心里还有些小激动。入村,他见村里的人能避就避,不能避就笑笑,别人问话,他就简单回两句。而后,直奔家中。

  王波转胡同到小树林,满眼青嫩的绿意扑面而来,他感新鲜熟悉又陌生。走进大铜门,打开铜门锁,小铜门已不灵活了,他一推,没推开,又使劲一推,大铜门“嘣”一声响,他顺劲进门,上面落下星星碎碎的铁沫,落了他一脖子。小门楼里,他弯腰用手抹出铁沫,又静走入空荡荒芜的院子里,见院子里已是杂草丛生下发出的新芽嫩草。他简单收拾一下,把一人高的枯草秆还有新草用铁锹从根儿处铲断,聚在一边。留出一片空地后,他在院子里堂屋门前搬个可以倚靠的小板凳坐着,看看房子,看看槐叶,看看天空,听听鸟叫,闻闻四处飘来炊烟的味道……耳边又传来街上孩子玩闹中最熟悉的话语:

  “撵我啊!”

  “你哥给家没?”

  “给哪掏的鸟蛋?”

  “哇!……”

  “我告诉俺妈……”

  “快点回家!”

  “给外面跑的啥!”

  “你跑的啥?”

  ……

  院子里一会儿又沉静下来,王波走到院外小树林下,见嫩草铺地,槐枝上嫩芽含苞待放。他看一会儿,又走到了自家田地里。他家有4亩多农田,在村南,南北长有200米,已租给同村一家,每亩收租500元,地里现在全是麦苗,已快长到他膝盖处了,绿香满地。

  王波在地里从北向南走着,见杂草很多,有荠荠草、马齿苋、马炮瓜……多的他都叫不出名字,他听母亲说过这草有些是可以吃的,蒸了好吃,用蒜泥一拌。现在,他也不知是哪一种了。

  王波正走着,又见土埂上长了一棵抱娘蒿草,直挻挺的,他一见长在地里,就想给拨了,根不深土又软。他走过去,一拽就带着根出来了,拿在手里捋直了,乱打着向前走。

  王波渐到地头把边,见东南角还有棵桑树,他知道这是分地阶时种下作为“记眼儿”的,现已长到一人高了,在这春天里平原大地上格外显眼,那桑树四周麦苗没长出来,有两三平方米。王波便走过去,站在空地上,又四周看看,看着南边远处一排杨树,透着绿意,杨树下是条河沟,自然形成的。王波曾在这河里与伙伴一起抓过鱼,那排杨树如屏障般把一大片农田分成南北两块,又与东面乡村公路相连,公路到村边,村子东西临田地也是一排杨树,大片田地四四方方的。王波看着不觉就有种安全感,他站在桑树旁,见不远处也有种的蒜、菠菜、小青菜等,一片一片的比麦苗稍青嫩。他站在地头又觉得显眼,就屁股朝地坐下了,一坐下,心里又觉空旷、凄美、深沉。

  王波坐下后,在身上几个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根红旗渠烟来,这烟他已放身上很久了,放着专等一个合适的日子,身心欣慰时抽的。这时,他看着远处村子,满地的麦苗,静静的点着了,吐出烟来,青烟绿田,一下子就散了……

  王波想着:“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呢?到时,就一家人在地里种花生、种红薯、种土豆……累了在田头与邻居聊上半天,再以后有孩子了,与孩子疯玩一会儿,又让孩子在地里玩的哪儿都是……自己家里的小二层楼将来如何盖,院里再种些什么菜……”

  想一会儿,他就又回想到当下了,又想:“这得以后……”

  王波呆了好一会儿才踩梗穿麦回家去。在家里,他又看会儿老院子,才不紧不慢的关堂屋门,门快关上时,他看着屋里默说了一句:“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再见等我。”锁了堂屋门,锁了大铜门,王波骑车向姥姥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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