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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桑园

  我在十二岁以前的日子里是幸福的,这份幸福是来自父母、哥姐对我的爱,这种爱是无私的,尤其是父亲的爱,使我的童年生活充满了快乐。虽然童年的日子过的很艰苦,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永远珍惜着那段有父爱的岁月,可惜那段日子太短暂了,短的只有十二年。

  

  在我十二那年的三月,父亲不幸去世了。父亲留给我的只有那深藏在心中的记忆,我在那早已发黄的记忆里寻找着父亲的影子,那影子却模糊不清,我只有靠着那些零乱的往事来加深父亲留在我心中的足迹。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村干部,整天都很忙,忙于工作也忙于生活。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终日围绕着父亲父亲时常不是把会议在家里召开,就是在外面开会。我那时也就盼望父亲去开会,只要父亲去开会,不管是多少天,父亲总会给我带回最少是一个或者半个馒头;我便坐在父亲的腿上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父亲用他那一双长满茧子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神态是那样的慈祥,我当时并不知道在父亲慈祥的神态后面蕴涵着许多饥苦,那馒头是父亲没有舍得吃而为我留下的。父亲在那个人人都填不饱肚子的年代里忍受着饥饿,每日不仅为了自家光景奔波,也为全村人的光景奔波;村里人都饿的面黄肌瘦,我们也不例外。父亲面对我们只有无言,为了让全村人的日子过的好点,他只有领着大家开荒造地来改变那份贫困。

  

  父亲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依旧将哥哥们送进学校,父亲时常告诉我们,他这一生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他和母亲不管吃多少苦,也要将我们送到学校,让我们有文化、有出息。可是就连父亲都没有料到的悲剧发生了,二哥考大学时,只差了两分而落榜了,二哥在别人接到入学通知的当晚得了癔病,整日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哭。这对于这个本来就清贫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父亲是为那昂贵的医药费而发愁的,这个沉重的担子压的父亲在每一个夜晚无法入睡;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便发现父亲坐在炕头上,吸着那杆长长的烟锅,烟锅里的火点随着父亲的呼吸有节奏的闪烁着,有时还伴着父亲几声沉重的咳嗽。我是从那一闪一闪的火点中读懂了父亲的忧愁,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是无法解除父亲的忧愁。

  

  父亲为了给二哥治病在痛苦中将家中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又四处的借了一些钱,背着母亲为他准备的玉米面做的窝窝头上路了。二哥在西安住了半年的医院,病总算治愈了。可是父亲却苍老了许多,人比以前瘦了,腰也弯了,头上的头发全白了。在那种情况下父亲是无暇照顾自己的,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二哥身上;在二哥病愈不久的日子里,父亲张罗着将已订婚了几年的二嫂娶回家,总算了却了一件心事。可没想到二哥结婚没过多久,他便提出要分家,这可难倒了父亲,分家拿什么分?看着村里人富了,一座座新房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我家的房子还是爷爷留下来的,每当下雨的时候,我们家变响起雨打碗盆的声音,那声音摧残着我们一家人的心。在这个家里只有那头老黄牛最值钱了,父亲默默地将那头老黄牛喂饱,让二哥牵走了。我看见父亲在牛棚里抽泣着,这也许是父亲平生第一次这样难过,父亲说自己老了,便辞去了工作。

  

  大哥当兵在外地工作。二哥也分家了,过着他们红红火火的日子。而父亲及家里所有的人都为生活而艰难的活着。

  

  父亲从银行贷款买了四十只小羊羔,在山上用石头盖了一个小屋,他要和母亲放羊供我们上学。姐姐和我却执意不去上学,(两个哥哥上学的费用已够父亲发愁了)我们不忍心看着,每到开学时,父母布满愁云的脸;不忍心看着三哥为了给我们弄个写字本,在放学之后,在每个教室里捡同学们扔掉的废纸团,更不想在开学之后被老师将我们兄妹“请”出教室,如台阶一样站在一排时的难堪。父亲阴沉着脸不同意姐姐和我的决定,可是到了开学的时候,父亲又拿不出我们的学费;姐姐和我哭着不去上学,三哥、四哥心里也不想去上学,可是害怕父亲打他们,只有默默地低着头站在那里。母亲也说:“女孩子会几个字就行了,两个男孩的学费还没有着落。”父亲的脸更阴沉了,背着手领着两个哥哥去学校,向校长求情将哥哥们的学费宽限几天。父亲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好让我辍学。于是那群可爱的小山羊就由我来管了;每天父亲帮我把那些小羊赶到山上就去地里干活。我站在山头看着蓝天上漂浮不定的白云,不禁由然而生了许多的苦涩,我只能将心中的那一份渴望收藏起来,静静地聆听着从学校那边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我那群白色的小山羊如同白云一样漂浮不定在青青的草地上,无忧无虑吃着青草。有时我唱着自编的歌谣,摘一些野果子为父亲解渴;父亲有时也教我唱几句秦腔戏。不管是在清晨还是在黄昏,山中总有我们父女的身影,以及那不成调的歌谣。

  

  父亲在一块三面都被石头包围着的地里,栽了许多桑树,我们便叫它桑园。到了春天,父亲从县城买了好多蚕卵,在家里搭了一个棚架;让母亲和姐姐在家里养蚕。蚕是很娇贵的动物,桑树叶是它们唯一的食物,它们吃的桑树叶必须是洗的干干净净。这可忙坏了姐姐,每天她都要去桑园里摘桑叶,回到家里再将桑叶擦洗干净才能喂蚕。这样要忙三个多月,等到蚕儿肚子发白的时候,母亲和姐姐就将发白肚子的蚕儿放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蚕儿就吐出雪白雪白的丝,默默地用自己吐出的丝线将自己包裹起来变成了蚕茧。这时桑园里的桑椹绿的、红的、紫的挂满枝头,尤其是雨后雨露未干的果实很是诱人。父亲便叫我们将这些发紫的“玛瑙”送给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品尝。父亲那年也特别奇怪一到桑园就对我们说,桑园是一块风水宝地,以后将他和母亲的坟墓安置在那里。我们当时只是以为父亲是随便说说而已,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就那么快离开了我们。

  

  那年秋天,父亲把山羊全卖了还了所有的债;又和三哥背着蚕茧走了三十里的山路到县城将蚕茧卖了。那些雪白的蚕茧没有卖上多少钱,真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年的血汗钱,只能够给我和姐姐交学费;父亲用这些钱让我们高高兴兴、体体面面的上学。父亲把家里安排好,就去西安收破烂;整个冬天父亲都没有回来。临近年关的时候,父亲才回来,给我们带回许多好吃的,还有新衣服。过年的那几天,我们家餐桌上比往年丰富了许多,不再是水煮白菜、罗卜了,纯麦子面做的白白胖胖的馒头也不限量,肉也可以敞开吃,这可乐坏了我们兄妹几人,父亲也很开心;这也许是父亲一生过的最幸福的一个年了。正月十五刚过,父亲又去西安收破烂了,临走前,父亲母亲说:“让芳儿好好上学。”父亲那一次一走,便是我们的永别。同年三月,同乡给我们带回来了噩耗:父亲出了车祸,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除了母亲和我。二哥悄悄地去西安和大哥处理父亲的后事;家里留着三哥、姐姐和四哥,他们躲开母亲偷偷地哭,母亲问起他们哭的红肿的双眼时,他们一口同声地说是感冒引起的。也许是人在事中多糊涂,母亲糊涂的已失去往日的精明,居然被哥哥姐姐们的谎言所骗了,母亲整日被他们围绕着不让出门。而我是无意中跑到桑园里玩时,才知道这个噩耗:我看见我的父辈们正在桑园里挖一个很大的坑,我便跑过去质问他们。我二叔抱住我放声的哭了起来,我才知道这个让我感到天崩地裂的噩耗。我放声的大哭起来,我周围的人们也在默默地擦着眼泪,四哥闻讯赶来将我打了一顿,他不让我哭是害怕母亲知道这件事情。我被四哥打醒了,为了母亲我只有将痛苦埋藏在心里。那几天,我很乖巧地留在母亲的身边,守着忙忙碌碌的母亲,封锁着这个天昏地暗的消息。

  

  父亲冰冷的遗体被一辆大卡车送回来时,他的双眼睁的很大地。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她哭的无数次的晕死过去。母亲怎能不悲痛呢?我们怎能不悲伤呢?我们放声大哭,放声地大哭;山河在我们的哭声中颤动,我们将我们所有的悲伤大胆的哭了出来。任凭我们怎么样地哭泣,可是我的父亲依旧冰冷地躺在担架上。我们爬在父亲的身上放声大哭。我摸着父亲那一双往日里是那样温暖而今却是冰冷的手,告诉他:我会好好学习的,这时父亲才闭上双眼。我知道,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我。

  

  父亲被埋葬在桑园里,他的坟墓孤单地堆在桑园的中心点上。几乎每天,我都要跑到桑园里,陪父亲说话,给父亲唱秦腔戏;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听同乡人讲:父亲临走前那一瞬间极为的痛苦,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不舍,都是让父亲在痛苦中走向死亡。而他将这些痛苦带到很远的地方,不让我们看见他的痛苦,他是不想让我们跟着他痛苦,这就是我过于精明的父亲

  

  父亲他怎能不知道,我们爱他不亚于他爱我们,他这样做,难道我们就不痛苦吗?在他老人家临终前,我们没能守在他的身边,尽我们的孝心,是我们兄妹今生的最大的痛苦与内疚。

  

  作者:段红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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