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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乌战争背后的经济“闪击战”

俄罗斯对乌克兰的闪击战没有成功,变成了一场消耗国力与意志力的持久战。然而,西方对俄罗斯发动的经济“闪击战”却意外成功了,这是俄乌战争中最具有冲击力的现实。

军事权力被认为是硬权力和锐权力,应该会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如上一篇文章所分析的,俄军对乌克兰的闪击战在三四天时间内就“闪崩”了。与乌克兰战场上的僵持形成对比的是,西方对俄罗斯“全体系”的经济制裁不亚于一场闪击战,俄罗斯成为全世界被制裁最严厉的国家,与西方之间的经济联系几乎被斩断,国家处于“社死”状态。用经济制裁已经不能描述西方对俄罗斯采取的行动,而要说这是一场全球化时代的经济闪击战,具有明确的战略意图和目标,一连串的战术手段,也取得了闪击战所具备的突然性和意外性。

毫无疑问,俄罗斯这一全球第二大军事强权,在西方“全体系”的经济闪击战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核力量大致形成相互确保摧毁的状态之下,俄罗斯在经济金融战场与西方完全处于不同的时代。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已经高度金融化、信息化,越来越绵密的经济互动网络已经高度符号化,要从这一体系中脱离出来,闭关自守,几无可能。俄罗斯虽然对西方的经济战进行过评估,但结果如同乌克兰战场一样意外。俄罗斯积攒的6000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大多数被冻结。俄罗斯更没有预估到西方对俄罗斯制裁甚至超过对伊朗、朝鲜的制裁。拜登在一开始就表示要将俄罗斯变成国际社会的“贱民”,这一非常具有侮辱性的词汇从拜登口中说出的时候,还是让人震惊的,但美国后续采取的一系列凌厉措施,至少表明拜登所说的“贱民”并不只是侮辱俄罗斯

美国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说,“没有信用,战争就将不止是一场大灾,它将是毁灭。”尽管汉密尔顿承认战争期间没收私人财产的合法性,但他仍然反对这么做,因为(除了其他正当理由),这会吓退对于美国有价值的投资者。

现在,俄罗斯财政部长西卢安诺夫在3月14日的一份命令中说,俄罗斯已经准备根据俄中央银行在支付当天的汇率,以卢布支付债务,其中包括俄罗斯自2018年以来发行的欧元债券。以卢布来支付欧元债券,等同于违约,随着越来越多欧元等其他外币债券到期,俄罗斯政府违约的风险急剧升高,国际评级机构已经将俄罗斯债券列入垃圾级,几乎没有投资价值,这意味着俄罗斯政府要从国际市场发债筹资几乎没有可能。那俄罗斯央行6000多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呢?被冻结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格奥尔基耶娃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偿还债务方面,我们不再认为俄罗斯违约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俄罗斯有足够的钱来偿还其债务,但无法获得这些钱。”西卢安诺夫在声明中也说:“冻结俄罗斯银行和俄罗斯政府的外汇账户,可被视为一些国家试图主导一场没有实际经济基础的人为违约。”

俄罗斯自2014年进行的“去美元化”、购入黄金、减少赤字以及央行积累的外汇储备,如同一道“马奇诺防线”,让俄罗斯在开战前大有信心,一些西方专家也认为俄罗斯已经构筑了“经济堡垒”,单是6000多亿美元外汇储备就可以供俄罗斯打一场高烈度战争。但没有想到的是,俄乌战争爆发之后,俄罗斯央行便成为经济战中首先被摧毁的目标。外汇储备中的大多数已经被冻结,如同在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中没有起飞的飞机、没有出海的军舰一样。俄罗斯如果违约,或者使用急剧贬值的卢布进行支付,那受损是的岂不是债权人吗?的确是。但格奥尔基耶娃表示并不担心国际金融动荡,因为银行对俄罗斯的风险敞口并不具有系统重要性。俄罗斯在世界金融市场中是没有存在感的,俄罗斯是军事大国,超级核大国,但在金融市场无足轻重。在和平时期,投资损益是以经济眼光来看的,一旦进入战争的话语,经济成本就要以战争成败来衡量了。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之后,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也进行了一系列制裁,对俄罗斯经济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2014年之后,俄罗斯将国民养老储蓄金划拨到国库以实现财政平衡,近八年来,俄罗斯贫困率上升了3%。当然,从获得克里米亚半岛这一具有战略价值的“祖产”来说,俄罗斯付出的经济成本,国民也基本能够接受。然而,西方对俄罗斯制裁是否已经见顶了呢?或许俄罗斯对西方制裁的评估是以克里米亚危机为基准的,也基于此,俄罗斯此前表示,对俄罗斯制裁相当于宣战,反过来说,俄罗斯认为自身所具有的资源和实力可以对欧美形成反制。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俄罗斯遭遇了远超制裁的经济闪击战。

第一,俄乌战争之后,西方对俄罗斯制裁具有了明确的战略目标,就是要摧毁俄罗斯的经济。近代以来的战争就是烧钱的大冒险,导弹时代更是如此,一枚导弹几百万,没有强大的国力和财政金融能力,根本无法打持久战。美国财长耶伦毫无掩饰地表达了美国制裁的目标:通过禁止对所有俄罗斯精英的经济和金融利益至关重要的产品贸易,进一步孤立严重受损的俄罗斯经济。也就是说,西方对俄罗斯制裁并不是在经济层面,而是具有明确的战略目标,甚至是有明确的时限,在最短的时间内动摇俄罗斯的经济基础,尤其是针对支撑俄罗斯战争能力的财政和金融体系进行精准打击。从2月26日开始的一连串措施来看,具备闪击战的突然性和意外性,俄罗斯既没有预计到经济制裁的广度和烈度,也没有对自身的脆弱性有足够的认识。

第二,在美元霸权体系之下,俄罗斯处于巨大的网罗之中,“去美元化”看起来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在俄乌战争爆发之前,SWIFT被认为是核弹级的制裁,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俄罗斯能被踢出这一支付体系。但战争爆发之后,欧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用了这一“核弹级”的制裁,而且后续的措施是升级了核弹当量,几乎冻结了俄罗斯的金融系统。俄罗斯采取了“去美元化”的准备,结果本国经济遭到了“去货币化”的冻结。西方制裁之后,俄罗斯股市休市,至于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开市,并不可知。在海外上市的俄罗斯企业的市值几乎一夜归零。当然,这些企业的投资者未必都是俄罗斯人,但为什么市值会归零呢?这些企业在资本市场几乎被“取消”了,投资者的损失也变成了对俄罗斯“战争”的成本。美国总统拜登表示:“当我们对普京的无端战争实施严厉制裁时,美国国内也将承受代价,但美国人民可以知道这一点:我们让普京及其亲信付出的代价,远比我们面临的代价更具破坏性。”俄罗斯在国外上市的企业市值归零并不代表这些企业也消失了,但这些企业与金融市场的联系被切割了,俄罗斯最具竞争力的企业的金融资产化为乌有。当然,假以时日,这些企业的市值还可能会复活,但至少在战争期间,没有可能了。俄罗斯股市虽然已经休市,但制裁袭来之后,股市暴跌超过30%,2500多亿美元的市值蒸发了,俄罗斯中产及以上的金融资产也瞬间蒸发,不知道多少人血本无归。卢布暴贬40%。当然,货币贬值在理论上不会影响国内的购买力,但要知道,俄罗斯的日常消费品以美元来进口,卢布贬值造成的直接影响就是俄罗斯老百姓手中货币的购买力大幅度缩水。在俄罗斯的中国留学生告诉我,在莫斯科最明显的感觉是进口商品价格涨了很多。股市、汇率暴跌,金融系统冻结,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直接影响,但要知道,现代经济是货币经济,是巨大的交换网络,也是信息交流的体系。对俄罗斯制裁,打击了俄罗斯金融体系的信心,卢布的信用基础动摇,由此对俄罗斯经济造成系统性冲击。面对如此制裁俄罗斯做出的回应,都算不上反击,比如禁止居民携带超过5000美元的外币出境。另外,俄罗斯有1300多亿美元的黄金储备,但现在并非金本位制,黄金交易也需要通过伦敦的黄金交易所,除非俄罗斯将黄金运出国外并且找到买家,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经济去货币化的后果就是以货易货,或者说交易的消失,最极端的情况可能是俄罗斯卢布与国际金融市场完全脱钩,俄罗斯完全内循环。

第三,对俄罗斯寡头的制裁,扣押普京“内圈”的政商精英的海外资产,算是对俄罗斯经济战中的“斩首”行动。普京及其核心圈层的精英家庭在欧洲持有大量资产,包括豪宅、游艇、存款等。欧盟在第一时间公布的制裁名单几乎包括了俄罗斯政商界的名人,法国宣布成立小组追踪俄罗斯寡头的财产,时隔半月,英、美、欧又公布了新一批制裁名单,包括切尔西足球俱乐部的老板阿布拉莫维奇。以《独裁者手册》一书中提出的理论来看,俄罗斯的“小型制胜联盟”,也就是少数政商精英掌握了国家权力,界定了国家利益。俄罗斯权力精英遭到制裁,包括瑞士银行出人意料地参与制裁,巨量存款被冻结。普京、拉夫罗夫等家庭在欧洲的豪宅、游艇被曝光,由此造成的是双重的打击:一是俄罗斯权力精英基本在欧洲都存有大量的资产,这些资产意外被冻结或者扣押,对俄罗斯权势阶层是非常大的震动,一些在社交媒体频繁晒自己豪奢生活的俄罗斯人已经删除了曾经发出的照片,这些资产未来会被如何处置是个未知数。二是俄罗斯的精英向往加入欧洲社会。自彼得大帝以来,俄罗斯帝国的统治者致力于在欧洲国际体系获得一席之地。欧美此次大规模制裁俄罗斯精英,并以制裁清单的形式发布,无疑是对俄罗斯权力精英的道德羞辱。拜登总统透露了对俄罗斯权力精英精准制裁的意图:“与我们的伙伴和盟国一起,我们已经加强了对腐败的俄罗斯亿万富翁的压力。我们正在增加七国集团国家之间的协调,并针对性地追查不义之财。你们看到这些游艇中的一些达到450英尺长。不,我是认真的。(这些游艇)价值数亿美元,还有他们的豪华公寓。我们的全部经济制裁和出口管制正在粉碎俄罗斯的经济。”至于说,这种精准制裁会不会造成普京为核心的制胜联盟的松动,还需要观察。但普京宣布将外国在俄罗斯企业进行国有化之后,引起了了一些富豪的反对,而战争不能速胜,大量装备和精锐部队陷入泥潭,征调新兵进入乌克兰战场,这对于俄罗斯国家的军政商结构造成了潜在而重大的冲击,俄罗斯强力部门精英之间的分歧也会逐渐浮出水面。如《独裁者手册》中所言,“国家不会有利益,人有。”一般而言,经济制裁是自下而上的,对于普通民众生活的影响最直接,逐渐向上传导,但这次欧美的“斩首”式制裁,将普京的“制胜小同盟”作为精准打击对象,这也超出了俄方先前的估计。

第四,俄罗斯手中的杀手锏除了核武器之外,就是能源,尤其是德国为首的欧盟严重依赖俄罗斯的天然气和原油。天然气管道是普京手中的地缘政治武器,但战争爆发之后,这一能源杀手锏似乎失效了。在欧盟对俄罗斯采取严厉制裁之后,俄罗斯没有宣布给欧盟“断气”,甚至没有提及威胁切断天然气供应。俄罗斯严重依赖能源出口,一旦能源出口受阻,俄罗斯的财政几乎处于破产状态。上一轮能源暴涨让俄罗斯经济“满血复活”,人均GDP也跃升到1.5万美元,但随着能源价格的下跌,大猩猩变成了猴子。对于欧盟来说,短时间内无法摆脱俄罗斯能源,但战争爆发之后,欧盟的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减少俄罗斯天然气进口,到2027年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能源是俄罗斯经济的支柱,是俄罗斯财政的心脏,欧盟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实现能源消费的多样化,但俄罗斯如何实现经济结构的多样化?英美已经宣布不再从俄罗斯进口原油。欧盟虽然步调稍缓,但准备对包括俄罗斯国家石油公司、俄罗斯石油管道运输公司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石油公司等能源巨头实施制裁,主要是限制其从欧盟进行贷款融资,但依然从这些企业购买石油。能源工业需要资金、技术、市场,而只有石油资源的话,要把石油开采出来并且卖出去,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可以预见,即便战争结束,欧盟的能源市场将会重新洗牌,俄罗斯的能源在欧盟市场将被边缘化。一方面,美国、加拿大等国的页岩油气将打入欧盟市场,尤其是液化天然气,德国开始修建液化天然气储备设施;另一方面,美国“解禁”伊朗、委内瑞拉的石油,在美国宣布不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前一天,美国高级代表团访问委内瑞拉,马杜罗这位不被美国承认的总统将这次会谈称为“充满尊重、诚恳且非常外交话的会面”,讨论的内容包括“能源安全”。委内瑞拉在2019年受到美国严厉制裁,阻止其在美国交易原油,现在拜登政府为了补充俄罗斯石油的缺口而可能“解禁”委内瑞拉的石油。同时进行的还有伊核协议的谈判。俄乌战争无疑加速了伊核谈判的进程,国际原油价格暴涨,伊朗也希望尽快重返原油市场。值得关注的是,伊朗批评俄罗斯阻碍了伊核谈判进程,原因是,俄罗斯提出对俄制裁不能影响其与伊朗的合作。美国要求欧佩克增加产能,但没有得到积极回应,沙特、阿联酋等产油国利用其富余产能,才能弥补俄罗斯石油退出造成的缺口,但这些产油国也不确定未来的油价走向,最近传出阿联酋考虑使用人民币来结算部分对华出口的石油,也是颇令人玩味。最后,对俄罗斯能源造成潜在而深远冲击的是能源大变革。页岩油气革命的冲击还在持续,拜登政府基本改变了上任之初对页岩油气的态度,现在恨不得让美国的页岩油气企业开足马力进行生产。还有就是“去碳化”行动,清洁能源开发加速,欧盟将核电列入清洁能源行列,德国重启核电,这对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产油国都会造成“趋势性”影响。

第五,俄罗斯超大国土空间所具有的航空运输价值随着欧、美、加等对俄罗斯关闭领空而大大缩水。除了对等关闭领空之外,俄罗斯的航空业也面临着没有飞机可飞的难题。多达500架客机来自欧洲飞机租赁公司,到3月底,租赁协议将被终止。当然,这些飞机如何处置是另一个问题,但波音、空客两大客机巨头已经停止零部件供给和软件升级,至于俄罗斯航空公司能否从他国购买到零部件是另一个问题。领空关闭、飞机租赁协议终止以及停止飞机零部件供应,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俄罗斯航空运输的瘫痪。有人认为,未来俄罗斯航空公司会沦为“贱民航空公司”,只能用老旧的飞机飞国内航班。对于俄罗斯而言,航空是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超大国土空间并没有良好的陆地交通,如高速公路、铁路,更不用说高铁了。另外,领空关闭,航空公司歇业,俄罗斯精英阶层与外部的联系也被切断。与领空相互关闭同时的是,国际航运巨头停止往返俄罗斯港口的运输,俄罗斯大宗商品即便没有被制裁,单是运输就是个障碍。

第六,美国和欧盟取消了俄罗斯永久性最惠国待遇,这意味着俄罗斯的贸易条件会出现非常大的变数,包括关税、配额等方面的要求。俄罗斯的资源丰富,但产业结构极其畸形,基本已经沦落为依靠卖资源为生的国家。当然,俄罗斯人口少,资源多,在全球经济体系中扮演着资源生产国的角色,也能过得比较不错。普京总统以及一众俄罗斯高官认为,俄罗斯已经适应了制裁下的生活,完全在可控范围内。如果俄罗斯还在世界贸易体系内,只是局部脱钩,大体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但看看俄罗斯的产业结构,就会发现,俄罗斯远远不是自给自足的国家。俄罗斯出口粮食,但需要进口食品和乳制品,蔬菜、水果更是半数以上需要进口。俄罗斯非常重要的出口产业——军工其实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大量的电子元件依赖进口,在很大程度上,俄罗斯的工业还停留在苏联时代。俄罗斯大街上的豪车不少,但几乎全来自进口,丰田、大众等汽车生产商已经停止了相关的生产和销售。退出俄罗斯市场的外国企业已经有几百家,甚至包括麦当劳。日本政府在3月11日宣布,从3月18日开始原则上禁止向俄罗斯出口57种高科技产品和技术,其中包括半导体、信号处理设备、通信设备、传感器、雷达与航海设备等31种产品和26种软件及技术。俄罗斯是WTO成员国,但欧美的贸易制裁基本掏空了俄罗斯作为WTO成员国的身份。WTO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依然是全球自由贸易体系的基础,而对俄罗斯来说,贸易领域的脱钩,将会造成全方位的影响,从国民日常生活到供应链稳定。

英国学者苏珊•斯特兰奇曾提出“结构性权力”和“联系性权力”的理论。她认为,安全、金融、知识、生产是结构性权力,贸易、运输等属于联系性权力。结构性权力构成了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整体框架。就当前来看,欧美日等发达国家掌握了结构性权力,处于国际体系金字塔的顶端,连同贸易、能源、运输、保险等衍生性权力而结成了巨大的网络,俄罗斯处于这一巨大网络之中。正是由于这一巨大网络的存在,欧美对俄罗斯的经济战近乎是全体系的,不留死角,除非俄罗斯被从这一体系中踢出去。“冷战”结束之后,俄罗斯已经成为全球经济体系的一环,即便产业结构比较单一,俄罗斯也算是半全球化国家,已经不是苏联时代可以自成一体的国家了。俄罗斯在核武器所代表的安全领域的强势地位,不能对冲和抵消俄罗斯在其他领域中的依附地位和弱势地位。在这场经济战中,俄罗斯几乎没有应对手段,而关闭股市、债券违约、国有化外资企业等做法,本质上是反向的自我脱钩和自我封锁。当然,欧美在经济战中的损失也不小,但西方国家经济总量占世界的一半左右,而俄罗斯的占比不足2%,即便双方的损失是对等的,那造成的后果也完全不对等,俄罗斯损失一半的GDP,而对手的损失甚至在经济波动范围之内。

我将俄乌战争视为一场帝国与国际体系之间的博弈,俄罗斯帝国的梦想掉入了无处不在的国际体系的网罗之中。这是全球化时代爆发的一场常规战争。全球化塑造了新的权力和财富空间,尤其是进入信息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时代后,权力的形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俄乌战争已经搅动了全球经济和金融体系,在新的权力空间之下,俄乌战争也代表了未来新的战争形态。

第一,全球化的本质是什么呢?自发秩序在空间中的扩张,这可能是比较简洁的概括了。进一步说,就是分工合作网络打破了原有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资源要素的重新配置,与此同时,这一分工体系近乎无限地开发了人的智能,并构建起超越原有地理视野的新边疆,如太空、网络空间等。全球化从根本上重新塑造了空间与权力的逻辑。在新的全球化空间中,时空等级被重新界定,如果不能与时俱进地进入新的全球化空间,那就意味着处于不同的时代,而产生“代差”,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不同的国家或群体的竞争往往是在不同时空下的“错位”竞争,或者说一方对另一方的降维打击。全球化空间是分层的,金字塔底层的权力与塔尖位置的权力遵循不同的逻辑,或者说中心地带的权力运行与边缘是完全不同的。乌克兰战场上的交战双方处于不同的战场情境之下。俄乌两国都进行了军改,但俄军依然沿袭了苏联时代的大兵团作战思路,乌军则化整为零,对战术单位进行重组,依靠通讯网络形成了更加扁平化的作战单元。俄军的武器装备与信息化时代的战争场景已经脱离,乌军未必获得最先进的技术装备和作战理念,但经过军事体系的武装和训练,已经与俄军形成了“代差”。二者在经济战战场上更是处于不同的时空维度,而非在同一个擂台上。

第二,近代以来,国家之间的竞争,核心是财政能力的竞争。所谓现代国家,除了领土、主权等概念之外,核心部件就是战争和财政能力。有人将其称为“军事-财政国家”。决定战争进程的往往不是士兵,而是国王的钱袋。如何筹集资金,就变成了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在17世纪,欧洲国家在如何筹集资金的问题上出现了比较明显的分野。一种类型是英国为代表的海权国家,另一种则是大陆国家。英国主要通过金融体系筹集资金,而大陆国家则是通过搜刮税源或买卖官职。英国利用中央银行、国债市场和议会主权,建立了一套跨时空筹集资金的系统,通过借钱的方式快速筹集资金,将眼前的财政压力分散到更长的时间中。大陆国家,比如法国,也会举债,但利率高,原因在于国王经常赖债不还钱,所以没有信用。如果回顾一下俄罗斯的历史,就会发现,其财政体系并没有现代化,财政来源单一,现在主要依靠能源出口,而在此之前,主要依靠销售伏特加,从伏特加中获得的资金占整个俄罗斯帝国财政的一半,俄罗斯的国家史也是一部伏特加的历史。俄罗斯积攒外汇储备,储藏黄金,依然是大陆国家的思维,而在外汇被冻结之际,违约几乎是大概率事件,主权信用遭受重创,其影响可能不亚于1998年。

第三,金融货币是全球化体系中最精微的部分,也是近代西方霸权周期性更迭的核心因素。货币的本质是债务,这是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研究了人类社会历史秩序之后得出的结论。债是要还的,而债务关系的维持需要一种信任,也需要强制,货币则凝结了这种信任与强制,从而形成了跨时空的交换关系。近代以来,从意大利半岛到荷兰,再到英国,货币金融秩序越来越多样化,尤其是英国,将国家拥有的暴力与私人产权进行了勾兑,从而使伦敦金融街逐渐成为世界金融中心。货币金融实现了财富的符号化,由此带动了全球商品、资源的大流动,接入到货币金融体系,财富就有了交换的机会,也就有了流动性。西方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其本质就是将俄罗斯从这一符号化的财富体系中剔除,比如不再给俄罗斯主权信用、企业进行评级,这意味着俄罗斯的资源或者资产没有了标价,没有了估值,也就失去了流动性。从这个角度来说,货币金融体系是人类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发明,其价值不亚于火的使用。

当然,货币金融似乎并没有创造什么价值,不过是将财富变成了符号了,形成了更大的交易空间。然而,人类社会的进步动力源于分工合作,也就是亚当•斯密所说的无形之手。如果没有货币金融提供的合作网络,没有市场的扩大,全球化如何可能?互联网平台企业似乎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金量,但只要有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接入到全球性市场,让自身原本没有价格的物品或者技能具有了交换性,这岂不是一个奇迹吗?相比之下,俄罗斯经济远远没有融入这个体系之中,因此,我将其称为半全球化国家。俄罗斯享受到了全球货币金融体系的红利,却未必能够参透其中的奥秘,否则,俄罗斯不会一直争取实现“去美元化”。

曾经的英镑、现在的美元,都扮演了霸权性货币的角色。而这两种货币称霸的时机都与战争有关。这并不是说战争成就了货币霸权,而是要表达两层含义:第一,货币霸权的更迭并非易事,甚至是“非意图”的结果。美国的经济总量和工业实力在20世纪初就拔得世界头筹,但美元的崛起则是一战爆发之后。在《关闭华尔街》一书中,威廉•西尔伯描述了一战爆发后三四个月时间内,美国财政部长麦卡杜采取的一系列果断政策:关闭股市,防止黄金外流;增加内部货币供给,避免恐慌;成立美联储等。当英国等老牌欧洲强国陷入战火时,美元获得了意外超车的机会。战争结束之后,美元已经成为与英镑旗鼓相当的国际性货币。而伦敦在19世纪70年代完胜巴黎成为主要的国际中心,主要原因是普法战争之后,巴黎停止铸币支付,伦敦遂成为全球最重要的清算中心。第二,霸权性货币需要强大的信用作为基础。一战爆发后,美国黄金大量外流,欧洲陷入战火,美国可以选择停止黄金支付,或者变相违约,美国金融家从中看到了金融货币领域“政变夺权”的机会,按期偿还到期债务会增强美国和美元的信用,同时依靠大量出口农产品,稳定了美元汇率。到1915年,美元成为强势货币和避险货币。在战争期间,金融街为各国发债筹资。需要关注的是,发行的债券是以美元而非其他货币计价,美国成为全球货币贷款人。战争为美元崛起提供了机会,但美元能够一跃成为比肩英镑的货币,主要原因是美国构建了支撑美元信用的制度。美元成为国际性货币并不主要是美元在外国的流通,而是得益于华尔街的吸引力。美元成为国际贸易的媒介,为各国筹集资金,为美元的国际化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国内基础。

第四,不断扩张的市场秩序激发了人类的智能,技术创新开辟了新的“边疆”。二战结束之后形成的以联合国为中心的国际安全体系,以及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税贸易总协定为基础的自由贸易体系,为全球经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制度基础,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加入了这个体系,科学技术的不断创新推动了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正是人类智能这种近乎无限的资源使人类社会突破了资源限制,“罗马俱乐部”提出的极限不断被突破。经济持续增长得益于分工体系扩大,也得益于创新。“斯密动力”与“熊彼特式增长”都需要资本市场,这三种动力和要素不断创造出新的经济社会空间,而未能与时俱进的国家和人群将面临痛苦撕扯。

在全球化开辟的新空间中,俄罗斯并非大国,甚至是边缘化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说,说俄乌战争是全球化的倒退或者失败,似乎并非如此,至多是全球化的局部逆转或者挫败。俄罗斯所拥有的传统军备、超大国土空间以及丰富的自然资源,并没有完全进入新的全球化空间。战争结束后,俄罗斯终归还是要接入全球化的网络之中,唯其如此,俄罗斯才能在新的权力空间中占有一席之地。当然,俄罗斯所遵循的军事-领土逻辑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这种逻辑也代表着人类经久的历史经验,也就是人类自定居时代以来对于领土空间的渴望。

普京和马斯克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社会发展前景和逻辑。马斯克是一位科技狂人,他梦想着不断开拓人类文明的新空间,将人类文明之光带到地球之外,原因是他担心地球可能会毁于一场核大战;而普京则在俄罗斯帝国历史荣光的激励下梦想着恢复帝国的旧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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