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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背后——再品《红楼梦》

●郑仁水

贪乃人之本性,而贪恋权力不外是:一为名,二为利。众星捧月,吆三喝四,人五人六……做“人上人”颇为风光;古人有千里为官只为吃穿,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在贾府里,王熙凤为何风光?权力在手。为何有钱?权力在手。林黛玉进贾府时,“我来迟了,未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就是王熙凤的高调出场。

王熙凤属于高情商一类人,也懂得如何捍卫自己的权力。她深深知道,自己有手中的权力拜贾母所赐,是贾母这个处在权力金字塔顶的人罩着自己,使权力得以维系,才呼风唤雨、雷厉风行。因此,王熙凤手中的权力首先要为贾母服务,其次才是为贾府服务。吃穿用度,一切以贾母为中心。这有点像现实中某些领导的做派,工作干得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得罪上级领导。有的领导则不然,殚精竭虑想把单位工作做好,对上级领导不卑不亢,有时甚至吾敬领导但吾更敬真理而顶撞领导,最后莫名其妙地失了位置。

一个单位里,谁有靠山,谁卑微得像郊外的草树;谁可以随意得罪,谁绝对不能得罪;谁能做事,谁会做人。领导心底清清楚楚,王熙凤也是如此。“大奶奶(李纨)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火坑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心底十分澄明,做事看人看自己,不但准确,而且表述得十分形象。宝玉虽好但做不成事,李纨一直老好人做不了事,林黛玉身体太差不方便做事,薛宝钗有眼光但太保守太自私不想做事,三姑娘探春倒是个人才。我自己呢,做事向来狠毒,也该骑虎而下、抽身而退了。读人是一门学问,有些读书人为什么不适合当领导,文质彬彬,太斯文,只读书不读人才糟糕。王熙凤的可赞之处在于不但读懂别人,而且读懂自己,这一点弥足珍贵。多少领导在位时,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看自己一朵花,瞧别人豆腐渣。

王熙凤对权力的掌控尽量做到滴水不漏。由于身体原因,贾府探春等人接管时,她仍然惦记着权力。王熙凤躺在病床上,还不忘记派平儿协理荣国府。这堪称高招,一石二鸟,既协助探春,又防止大权旁落。贾府乱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也会受损,稳定压倒一切;同时,王熙凤也知道,就像猫沾了腥,总会留下点味道,说白了,还要平儿帮助擦擦屁股。

王熙凤除了为贾母、贾府服务,还要谋点私利。在这一点上,王熙凤也懂得施展她的聪明才智,克扣、放利等敛财手段并用,驾轻就熟。猫屙了粪,会用沙子遮掩,人也一样。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做了,就会留下蛛丝马迹。王熙凤知道自己屁股不干净,怎么办?擦干净。擦不干净怎么办?希望大家也沾一点。“‘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儿的是姨娘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探春心底无私,查出了经济问题,贾府义学的八两银子属于重复领取,将给予免除。关键时刻,平儿站出来维护王熙凤利益,立马说:“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王熙凤想做什么事,从来就不会忘了。平儿显然在撒谎。

王熙凤这样一个优秀的掌权者,一个几乎完美的管理者,大家甚至以为没有她,贾府就会陷入瘫痪状态。王熙凤呢,也许是心性太高,平日过于争强好胜,正如书中所描述的:“谁知凤姐……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复添了下红之症。”王熙凤的确太辛苦了,又“争强斗智”,死磕权力不放松,病情加重,失去了生育能力,何必呢?

有的领导当政时,一切为了自己。自己年纪未老又不可能被提拔时,一定是武大郎开店,对身边的人尤其是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进行打压,越有本事打压得越狠。被打压挤兑者没有平台又缺少锻炼机会,有恁地本事,也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这样的领导某一天退位之后还对自己坐了多少年的位置沾沾自喜,殊不知,这正是自己贪恋权位的明证。

王熙凤突然病倒,仓猝之间,王夫人让李纨、探春、宝钗联合主政,贾府三驾马车正式启动。毫无疑问,困难总会有的,但事在人为,更何况探春等三人手握权柄。吾村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刀柄与刀刃。掌权者手握刀柄,被管理者相当于手握刀刃,刀柄稍稍一拽,握刀刃者便被割开一道豁口。就像自恃老资格的中层干部,想给新上任的领导使绊子,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中层干部。贾府里怕硬欺软、敬老压新的老中层干部对刚走马上任的探春等人趁机挑衅。“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傍侍,再不言语……试他二人有何主见……”领导最不喜欢下属只提问题,不提出解决方案。赵姨娘的兄弟死了,这是提出问题。应该送多少礼?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吴新登的媳妇明知道要送多少礼,却故意不说,想考考新上任的领导。赵国基是赵姨娘的兄弟,身份特殊,探春应该叫舅舅。那么,是按照旧礼,还是以权谋私?探春必须做出决断。李纨提出赏四十两,吴新登的媳妇明知不合旧例,故意“接了对牌”准备执行。探春及时喊了回来,问吴新登的媳妇,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爷爷的妾)死了人赏多少?吴新登的媳妇先是一句“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似乎有道理,其实是唯恐贾府不乱,“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探春破了规矩,不仅授人以柄,还会破坏贾府安定团结的局面。探春说:“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探春似乎懂点逻辑学,按照吴新登的媳妇的错误的前提推导出一个荒谬的结论。吴新登的媳妇这才说要去查旧账去,探春说:“你办事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王熙凤)也现查去?……还不快找了来我瞧……”

一整个对话过程,探春始终“笑道”。其实,探春若是发脾气动干戈,也未尝不可,但还是选择以理服人,最后一样让吴新登的媳妇面红耳赤。对于一介年轻人而言,使用权力的尺寸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真不愧是“敏探春”!考验接踵而至,赵姨娘本该支持探春工作,这个小心眼又好计较的姨娘偏又给探春添麻烦,竟然大哭大闹,觉得不能按旧例只赏二十两银子。赵姨娘像许多目光短浅又好贪小便宜的“姨娘”系列一样,女儿当了领导,想搞点特权,为自己争面子:“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探春不对吴新登的媳妇发脾气,并不是没有脾气,而是还没到发脾气的时候。面对这个不争气的赵姨娘,探春生气了,不承认赵姨娘是自己的亲妈,这样一来,赵国基也就不是自己的舅舅了;自己的舅舅是谁呢?“才升了九省检点”。探春绝不滥用权力,这也体现她的正直无私。有读者读到这里,认为探春势利,其实不然,对付赵姨娘这类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舅舅要搞特殊化,那么,你的哥哥不是我的舅舅,就不能搞特殊化,只能按旧例。赵姨娘也就没有闹的理由,贾府里吴新登的媳妇之徒也就没有热闹可看。

探春三人领导小组还做了一件颇有影响力的改革事件。以前化妆品统一采购,结果,采购者吃了回扣,买来的化妆品就连姐妹们都不想用,她们还得自己掏现钱去买,探春决定取消“统一采购制”,这样一来不会造成无谓的浪费。二是对大观园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大观园的一切都可生钱,哪怕是荷叶、枯草。三人领导小组碰头,探春提出承包方案,一举数得,花木有了专人修理,省了雇用花匠的钱,老妈妈们也增加了收入。这一方案还得到老妈妈们的支持,这个说,我承包竹林,保证大家有笋吃;那个讲,我承包稻田,保证整个贾府喂养鸟雀的粮食……

探春等人上任不久,贾府平稳过渡,而且在短时间内实施了大快人心的改革,让长期掌权的王熙凤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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