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以一个湖泊为背景,最易构思富有伤感美的罗漫史,而这个发生在云龙湖畔的罗漫故事却总是描不成,画不就。它的秘密深隐在烟波浩之中,只有湖边的燕子楼作证,只有楼上的老月亮明白。你看燕子楼中走来了关盼盼,乘着月华,浴着湖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冲击着千年道学的桎梏,穿过历史温情的迷梦,仍是出水笑蓉,仍是带雨梨花,她的魅力或许正在艳洁难弃与孤凄无诉之中?
一、唐代留下诗之谜
燕子楼关盼盼的故事发生在诗歌的黄金时代,是一个用诗织成的谜。说的是唐代彭城(今江苏徐州)云龙湖边有一位歌妓关盼盼,大约十六、七岁,能歌善舞,知书达礼,被张尚书纳为侍妾。白居易任校书郎时,路经彭城,张尚书宴请他,喝得高兴,让盼盼出来歌舞助兴,主、客情绪更为热烈,白居易乘兴赠诗赞美盼盼为:“醉娇胜不得,风女弱弱牡丹花。”尽欢而去。一别十二年,未通音信。此时,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拜访白居易并吟诵新诗,其中有《燕子楼三首》,措辞特别婉丽,询问诗的缘起,才知是盼盼所作。张仲素多年从事武宁军,治所正在彭城,所以了解盼盼的全部情况。他对白居易说:“你离开彭城最多一年,张尚书就病故了,归葬洛阳。彭城有张家的老房子,其中有座小楼叫燕子楼,盼盼念旧情而不再嫁,住在那小楼中已有十余年了,十分孤独,现在还活着。”盼盼的三首燕子楼诗,其一是:“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其二是:“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其三是:“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白居易喜欢盼盼的诗,于是和诗三首。其一是:“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其二是:“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其三是:“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还有一首绝句据说也送给了盼盼:“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后来张仲素把这些诗转达给盼盼,盼盼反复阅读,泪流满面地说:“自从我夫病故,我不是不能死,是怕我死之后,人们会认为我夫重色,有一个殉死之妾,这就玷污我夫君的清名了,所以隐忍苟活的呀!”于是她也和了白居易一首诗:“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在极度失望中绝食整整十天,奄奄一息时只喃喃念着:“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委曲寂寞地离开了人间。《全唐诗》第十三册。《白氏长庆集》第三帙第十五卷中的《燕子楼三首并序》交待了六首燕子楼诗的写作过程,即此故事的前半段。《全唐诗》第二十三册的关盼盼小传可视作完整的故事梗概。而记述故事本末最详尽的则有《全唐诗话》卷六《张建封妓》、《唐诗纪事》卷七十八《张建封妓》《名嫒诗归.关盼盼小传》及世传宋人王恽《燕子楼传》,四者文字几乎全同,可见辗转流传的一些情况。
应该说明的是白居易是贞元十九年到元和元年(803—806年)授校书郎的,他在《燕子楼三首并序》中所说:“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当在贞元十九年之后,而张建封于贞元十六年已故,而其子张情正任武宁军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806年才病故,与白诗序相合,故知与盼盼情好并宴请白居易者应为张愔而非乃父张建封。另外由于《全唐诗》第十一册张仲素名下及《全唐诗》第二十三册关盼盼名下重复收录了燕子楼原诗三首,加以盼盼《燕子楼诗笺三百首》迄今未见,古今学人均有认为三诗为张仲素所写者。而在文学系列中,历代作家无一例外都把著作权归于盼盼,当然也就属于我们的赏析范围。
盼盼的三首燕子楼诗抒写她“念旧爱而不嫁”的孤凄生活和痛苦情绪。白居易既作和诗,所取素材及总体内容与盼诗是相近、相应的,但细加品味,在心曲意向上也颇有貌合神离之笔。如盼诗有云:“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用人们认为无法极目的地角天涯作比照,将一夜情思推向无限的时空,给读者“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之感,层递的手法取得了很强的艺术涵盖力。而白居易和诗曰:“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把守寡已经十二年,仍然彻夜不眠的纷乱情思,划定在亡友一人身上,这种单一的定性分析显然破坏了艺术涵蓄力,有干涉未亡人潜意识之嫌。盼盼三诗,虽然笔触幽冷,一片哀音,却仍有“又睹玄禽逼社来”之句,一个“逼”字,既实写祭祀土神的春社日即将来临,又使人产生年年春来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感发,即是说,不管盼盼如何了无意趣,也不能不感到春气袭人,还有那双宿双飞的燕子,不也能剪漏漫长的黯淡,泄露几丝春光么?可惜一代诗人未能感受这种发乎自然的春之感动,反在和诗中说:你丈夫墓上的白杨树都粗可作柱了,你怎能不形如槁木,心内成灰呢?对理想道德模式的认同使他把“红粉成灰”的模式过早地加之于盼盼,虽然语气充满怜悯,对于有血有肉的活人总像有些游离。盼盼或许敏感到这种隔膜和游离,白居易的《感故张仆射诸妓》针对的是“如花三四枝.”并非专讽她一人,她也感到透骨的寒冷。另外,唐代有些品评歌妓的诗对歌妓声誉有一定的影响,如;《全唐诗》第廿五册记歌妓李端端的黑白美丑竟系于崔涯笔端,崔涯的《嘲妓》诗题下记:“涯久游维扬,有诗名。每题诗倡肆,立时传诵,声价因之增减,无不畏之。”白太傅之影响又非崔涯可比,他的讽刺诗带给盼盼的压力可想。
但是,若用“伯仁未杀,挑唆之责难辞”开罪白居易,那也未免过分。白居易有关盼盼的四首诗,表现出严重的等级偏见和以男性为中心的观念,但他还写过很多同情妇女的诗,特别是他的《妇人苦》为妇女代言,抒节妇之苦,对男女在婚姻生活中苦乐不均的现象深为感叹,也是情真意切的。他颇有怜香惜玉之心,与盼盼又不在一地,他并不想,也不可能让盼盼去殉情。所谓“一朝身去不相随”之语不过是充充仗义,为亡友发发牢骚而已。
那么,是社会不容盼盼?也不是。唐代的婚嫁观念相当开明。据《公主传》载,唐代公主中再婚的有二十三人,其中有四位三次嫁人。据《唐会要》卷八十三《嫁娶》条载:“贞观元年二月四日诏曰……妻丧夫达制之后,孀居服纪已除,并皆中以婚媾,令其好合。若贫窭之徒,将迎匮乏,仰于亲近县里富有之家,裒多益寡,使得资送。……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可见从初唐开始,政府就不禁止再婚,主张婚姻及时,在政策上还有所资助和鼓励,当然不会逼迫寡妇殉情。或有人认为盼盼是妾,是张情买来的“货物”,无权享受钦定的优待,即使如此,作为活的私有财产,不离主家也就可以了,大可不必去死,死得太不合时宜。
然而,盼盼终于自杀了——平凡的人生比最奇特的艺术创造更加深邃。盼盼成了陌生的熟悉人,以自身丰富的信息蕴涵,触发历代文人复杂的感应契机,使他们各自走上不同的猜谜历程。
二、爱的确认和升华
宋元戏文将唐代诗话中关、张“旧爱”的内容具体化,确立了盼盼故事作为爱情故事的位置。今见钱南扬辑录的《宋元戏文辑佚》保存《许盼盼(按,盼盼本姓关,戏曲中往往为许)燕子楼》九支唱曲。前六支曲同属一套,由“你不欢娱是愚痴,况兼一派价红裙捧金卮”看,像富豪男性口吻,可能是张情所唱,渲染元宵盛宴的豪奢和欢乐,抒写夜阑兴未阑,才子佳人并肩赏月的美满情怀。后三曲同属一套,首两曲为盼盼唱,一表对爱情的坚贞态度,二写爱情的幸福感,后者表达得较好:“记年时,欢笑相逢在花径里,醉春风携手,一步不厮离。到晚夕归,前后拥花篮闹竿花轿儿,双双并马随。海棠院宇,更低声,问燕子归来未?〔合〕两情浓美满相看,过似捧璧擎珠。”此曲用清丽的语言,描绘了张、关一见钟情以及二情缠绵、和谐、活泼的情景。又用通俗而夸张的比喻作合唱帮腔,为演员表演互相敬重的深情创造了氛围。末一曲很似贴身侍女所唱,称赞盼盼模样美艳,身材苗条,娇波转情,所以张尚书倾心相爱,起了侧面烘托作用。用语俚俗,符合剧中人身份。总之,今见宋元戏文以当时特定阶层的审美情趣,突出歌唱了男女欢爱之美。
苏轼升华了这种美,给自己博大的爱注入清虚的精神和深挚的情感,创作了〔永遇乐〕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虽然此词小序作者自己说是“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而这位认定“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天才把所梦者排在梦外。他写梦境先从张若虚那里取来不觉飞动的“流霜”连成无边的清冷,笼罩一切。从清冷中透出的不是“凄风一派”而是“好风如水”。以水喻风,使人联想到柔情如水,而“好风”之如水,当是更为温馨,无处不在的柔情。因而在“清景无限”中也就包孕着无限幽隐的温情了。诗人其人其诗都富于这种特殊的、高雅的温情。苏轼一生和很多名妓有诗酒之交而无风流韵事,他写过很多描写女人的抒情诗而不写艳情诗。他任职徐州期间最喜欢营妓马盼,是因为她私下学习苏轼书法能以假乱真。他视丫头出身的朝云如“天女维摩”,终身相爱。固然因朝云美如春园,眼如晨曦,更因为当苏轼在京任翰林学士,皇帝侍读时,朝云能指出“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几遭贬谪,流放惠州,她又能始终相伴。苏轼悼念朝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感念朝云的乐天旷达与自己心心相通,把朝云比作月下白梅,视作高洁、飘逸的白衣仙子。追求精神契合的力量与美妙的联想获得了超凡脱俗的韵味,超越了感官之变的樊篱,使人觉得与此词中月下荷珠的喻象义一脉相承。那湖边月下的荷珠,虽得好风抚弄,毕竟经不起跳鱼碰击,转瞬间就消逝了圆满和晶莹,只有夜游的诗人能为她证实。盼盼蒙羞而去,她短暂的一生留下的美好,世上一切一切总交华盖运的美,有谁能去证实呢?诗人珍爱这寂寞的证实,并在证实中捕捉到一种心灵慰藉的深深感动。所以当更鼓,木叶惊跑梦中这种感动,他不禁为“重寻无处”而黯然神伤了。带着失落感醒来,诗人似乎有一种官场险恶的预感,空望故乡山水如梦中好风抚慰“天涯倦客”。感叹燕子楼依旧而佳人难在,即使“对酒卷帘邀明月”,“分明照,画梁斜”,也无法安慰失去女主人的梁间燕。意识到古往今来人们对美好事物、美好情感的追求只是一串串不醒的梦,白白留下象征旧欢新怨的古迹。“旧欢新怨”之说,与被苏轼称赞的彭城八咏燕子楼篇里,陈彦升诗“……乐天才似春深雨,断送残花一夕休”意思相通,含有对盼盼的同情和对白居易的不满,但非此词主旨。最使诗人动情的是,自己现在因燕子楼梦绕魂牵,将来面对象征我治水功绩的黄楼夜景,人们又将怎样浩歌激烈呢。所以用梦中难觅佳人幽魂抒发彩云易散,好事难全,古今一例的慨叹是此词主旨。而把燕子楼与黄楼相题并论,抒怀古伤今之情,则表现了苏轼对歌妓可贵的平等态度。在写法上突出表现了诗人贵神逸而不胶着于形迹的美学追求。整体构思与细部描述景外之意,弦外之音层出不穷,又使人感到都是诗人心灵的既坦诚亲切,又朦胧幽深的表现,赋于读者再创造以无穷的兴味和广阔的天地。同时也使这个凄艳的爱情故事蒙上迷人的轻纱,显得更加神秘动人。
也可以说,苏轼以他博爱的精神,貌似浪漫,实质严肃的人品,对异性爱情与友情的高层次寻求,对女性看似漫不经心,实质熨帖无微的柔情,以大诗人极超宕之笔挥洒大词家极丰厚的喻象,给盼盼一片飘逸的云天。
三、爱的矛盾与挣扎
如果说,苏轼神游缈缈云天,把盼盼作为一种抽象的美来缅想,那么,出版于明代末叶的《警世通言.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则立足真实人生,把盼盼作为一个世俗社会的人来描绘。
这篇小说的前半段敷衍唐代故事,在两处有所发挥,似一抹明代风气的淡淡投影:一是把翰苑名贤“楝选才能之士”与“后房歌姬舞妓”的标准统一,全都唯才是用。并用对比描写,把盼盼的姿质才艺推向极至,以表达当时文人学士“赏心乐事”的最高企望。二是不写盼盼绝食,而写她欲跳楼自杀,经侍女劝止。劝止的理由是“粉身碎骨”的死法对于长眠地下的夫君无益,而且留下老母在世,又无人奉养。于是盼盼只好在:闭阁焚香,坐诵佛经”中打发余日,“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最后也饮痛而亡。
有趣的是盼盼以其完好之魂躯,未能到地下侍候故夫,却遇到了更为宋代的中书舍人钱希白,就是《梦粱录.历代人物》所称道的“杭城湖光山色之秀,钟为人物,所以清奇杰特,为天下冠”的钱氏家族中的一位。于是开始了小说下段的人鬼恋。小说写这位钱希白出镇彭城,“下车之日,宣扬皇化,整肃条章,访民瘼于井邑,察冤枉于囹圄”,“宽仁惠爱”抚及孤魂怨鬼。他游燕子楼,有感于乐天之不厚道,觉得为盼盼平反正名义不容辞,于是马上题诗素屏:“佳人重义不顾生,感激深恩甘一死”。又写感叹:“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又抒惆怅:“娇魂媚魄不可寻,尽把栏干空倚遍!”感动得盼盼显形。当钱希白见到这位姑娘非常漂亮,又喜欢自己的诗,很高兴,就用言语挑逗她。读了姑娘暗示性的诗笺,钱希白觉得眼前这位佳丽很可能就是盼盼。更加“春心荡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闻槛竹敲窗惊觉,乃一枕游仙梦。”——这类风流才子的故事,在晚明俗文学中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但钱希白与盼盼的梦魂之遇,却使盼盼在看似自相矛盾的言行中展现出心灵的一角,抹掉了一些陌生感,这表现在盼魂既对希白的调情在行动上严加防范:“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又以彩笺回赠诗篇:“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乐天吟。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实际上解除了心理防范,几乎使钱希白不能自持,梦醒后仍情不能已,马上写〔蝶恋花〕词来记梦。词中“几许芳心犹未诉”紧接在“彩笺遗我新奇句”之后,由梦中自己单方面的求爱行为,模模糊糊地扩大为双方彼此,很可能玷污盼盼的“贞洁”。而词中又说“风竹敲窗,惊散无寻处!”则说明钱希白醒来后对人鬼恋本已绝望。盼盼既一心苦守贞节,即使心怀温情,也应敬而远之。为何又在该词“墨迹未干”时,“鼓掌作拍,抗声而歌,调清韵美,声入帘栊。”等钱希白大惊,开窗追视时,方才“琼裾风飘”,消失在翠竹丛中,太湖石畔。怎能不使这位颇有政声的风流公子神魂颠倒!小说家只好安排他后来“一夕无病而终”,到另一世界去追寻他的心上人去了。
在这个短篇里,高等艺妓盼盼,比不屑于诗词歌舞的良家妇女更充分地表现了自己的性格和优长,成为爱情的祭司,亲昵的情诗的预言家。然而,有明一代比任何一代都多的节妇牌坊也令盼盼望而生畏,惴惴不安,因此她既怕男女之乱毁了用生命换来的名声,又有意无意地引起男性的非分之想。作家利用鬼魂来去无踪及性羞怯较真实地反映了这种情形。在爱的矛盾和挣扎中,塑造了一个灵与肉分离的恍惚迷离的女性形象。
这一形象有节义观念束缚的痕迹,更跳动着晚明进步文艺思潮要求人性自由的脉搏,有一定的时代感,并为我们解释唐代留下的诗迷提供了一些启示。
四、爱的歪曲和萎缩
陈烺的《玉狮堂十种曲.燕子楼》是今天能见到的清代写盼盼故事的一部戏曲。刊刻于光绪年间,分上、下卷,共十六出。相对于前代同题材作品,此剧的情节和主题有明显变化。最突出的是美化报主轻生,把盼盼之死歪曲为纯粹的道德完善,为此加了一个胡忠自刎的情节与之映衬,有明显的说教目的。胡忠原本江湖教师,后犯命案逃至淮西,隶节度使李希烈帐下,颇为任用。素有叛心的李希烈派胡忠前往淮西,去刺杀忠心为国的张建封.胡忠不忍行刺忠良,又无法回报李希烈救命重用之恩,他对张建封表白:“小人知相爷忠而杀害,是为不义,为人谋而背之,又为不信。不义不信,何以生为?于是自戕。张建封称赞这是“好好好,卒成仁无憾”。无独有偶,盼盼在张建封临终时,就已抱定慢性自杀的决心。在第十一出《星陨》中,她也一再向张建封表白:“〔不是路〕……施恩厚,怎忍说琵琶别抱过邻舟?命谁尤,纵然是丝牵藕断莲心苦,也怎肯负义贪生独活羞。血忱剖,伤心燕子归无偶,也惟愿,空楼白首,空楼白首。”不管多么痛苦,“情”天经地义地服从“义”。已奄奄一息的张建封也就大言不惭地说:“咳,你能如此,我无遗憾矣。”在第十四出《楼殉》中,盼盼说她之所以自杀,一为报答张建封恩德,二为安慰白居易怀念亡友之心,只有一次的生命仿佛不属于她自己。虽然胡忠在职守与正义的冲突中最终选择了后者,盼盼从感恩也可能对张建封产生一定的感情,但要求他们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就走向了事情的反面,只能扼杀正常的道德意识和情感。剧本通过张建封、白居易之口赞扬二人死节,并要“奏明圣上表扬,以式颓靡。”正是用悠悠虚名,从精神上把胡忠和盼盼这样一无所有的人麻醉,使他们把“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聊斋志异.田七郎》)”奉为行动圭臬,用鲜血和生命去谱写奴隶的哀歌,一切墨写的、钦赐的爱的谎言,均被人血溶解!
与道德完善的目的相联,是把妇女观存在矛盾的白居易写成封建伦理道德的卫道士,并加以顶礼膜拜。第十三出《寄诗》写白居易谪官江州数载,念念不忘“尚书身后,群芳星散,俱不足惜,惟关盼盼为尚书所钟爱,若不思报答,便辜负尚书一番厚意了。”“……待我寄诗一首前去,以坚其志便了。”这里改写白居易于无意中写和诗为主动写那首讽刺诗。原来富家对女性的“钟爱”,是一种高级买身投资,投资越高索利越重。请看白居易的索利曲“……情逾深,路转遥,秋雨茂陵何处也,多病相如渴怎消?……”说他的亡友是患西汉司马相如那种消渴症病逝的,盼盼若不去给揣茶送水怎解大渴?这与所寄诗“一朝身去不相随”一样无理,都表现了对死人庸俗备至的关怀和对活人超乎常情的冷酷.含蓄高雅的典故和文辞,被用来表达暖昧自私的感情——形式与内容反差之强烈真令人咋舌!而剧作者却通过张仲素之口,标榜白居易所为是“高怀盛德,不忘故旧”。
第三个变化是把盼盼自杀,归结为二十年前扫花玉女偶动情缘所遭到的报应。并由上天玉清殿前掌花使者开导重归仙界的盼魂“欲海无涯,回头是岸”,以之警戒世人。
由上可见,此剧比起唐代客观性较强的诗话,宋元对爱情的肯定和升华,特别是明人从心理的角度探谜的积极努力,都是一个倒退。道貌岸然的说教,陈腐不堪的因果报应说,完全无视生命性情之自然需要,歪曲了这个题材。
当然,也有写得动人的地方。如第五出《纳姬》写胡忠在不了解张建封是一代忠臣之前,用推荐盼盼入张府的办法去摸熟尚书府的门径。歌妓盼盼对这一推荐很满意,可又觉得推荐人外貌凶狠,心中因而不安。唱了一段“〔双调.步步娇〕渐觉严冰东风解,万树争红黛,游蜂匝径来,梦影如丝,花香似海,飞絮逐尘埋,韶华转眼春何在?”很适合剧中人的身份和戏剧情境,既是浓艳的青春响往,又是十六岁歌姬过早的命运咏叹,于蜂影花香中弥漫着淡淡的愁情。第十二出《誓嫁》写燕子楼中守节人的心情,其“〔尾声〕凭栏无语心情减,怎禁得风凄云澹……天呵天,为甚么把百样忧愁与我独担?”多少透露了盼盼在返回内心的沉思和体验中咀嚼出个人的命运多乖,透露了悲剧人格模糊的个性意识。第十六出《感旧》写白居易读到盼盼的三首燕子楼遗诗后,和诗三首,还唱了一段“〔一剪梅.前引〕回忆当年共酒尊,风正微薰,人正微醺,而今往事不堪论,花也如尘,人也如尘。”虽然剧中人白居易把他的亡友和亡友的解语花放在一起缅怀,道学家这么多愁善感显得有些滑稽,但置酒会友,与红巾翠袖相与论诗唱和,乃人一生快事,容易使人把历代诗人、词人、曲家同情盼盼的作品联想为一体,加以这段唱词在表达上自然流畅,所以仍然给人以局部的美感。
值得注意的是,《燕》剧第一序,即“光绪乙酉六月同里汪学翰序”,有云:“……老妪犹能解诗,舍人竟难会意,情深儿女,识过须眉……”作序人似乎没注意陈烺的一个重大改动,即白居易是在盼盼死后才读到燕子楼诗的,尽管如此,他对舍人居易也颇有微辞。另外,序言后有很多被标为《题词》的用诗、词写成的读后感,除“任邱边保枢竺潭”的题诗“……黄金不惜买红粉,玉骨自合埋苍苔……”与剧本主旨紧相唱和外,“受业刘枬吉六”的“美人尘土空名显”与之针锋相对,“平江俞廷瑛筱埔的”……蛾眉一死尚书玷,不是春心不肯灰。”起码肯定了盼盼之死有真情在,不是单纯的殉道德。“曲阿束允泰季符”的“彩笔才人替写生,孤凄心事更分明,四弦秋里琵琶语,尚是空床荡妇情。”对白居易《琵琶行》的理解既肤浅又不正确,而他竟读出了剧中“更分明”的“孤凄心事”,对道学面具的讥讽可谓歪打正着。其它的诗、词也都表现了对盼盼的婉惜和同情,诗家词人的再创造,在相当程度上突破了原著的规范。这一现象说明,即使在当时,在剧作者最熟悉的文人群中,此剧所宣扬的封建道德说教也未能折服人心,接爱效果很不理想。它给我们扬起逆向思维的风帆,返回诗海去了解更为真实的盼盼。
五、爱的呼唤与期待
乘着逆向思维的航帆溯流而上,再游燕子楼幽深的画郎,盼盼又出现了,在月影光波中荡漾出双影,竟然一分为二。
一个是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道德标准模制出来的盼盼。她呼吸着婚嫁较为自由的空气,却甘愿唯《女孝经》是听,她难道不晓得《女孝经》的作者连个名字都没有,被称呼为唐代散郎陈邈妻郑氏。她接受郑氏的说教,谨守“丈夫百行,妇人一志。男有重婚之义,女无再 之文”的清规,走完一条从野草闲花到解语花再成贞洁花的模式化的人生道路。前两段人生历程只是满足了人人皆有的爱美之心,成为封建包办婚姻的一种补充。后一段的遭遇除唤起有人道之心的人们的同情外,更把她推向爱情偶象的高位。这偶象基本的突出的性格特征是“贞绝”,不管生或死的决策与行动,均以维护夫君,守住节行为确定目的。它洒下的圣光爱影的利他忘我性,具有某种特殊的情致,使历代文人学士深感于心,于是纷纷提笔,喜书华章,描画他们自己心中的盼盼。
另一个是属于她自己的盼盼。这位曾为名妓,后为尚书府宠妾的丽人,觉得张情给过她物质和精神上的最大幸福。她独守燕子楼,有感激和留恋,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难言之隐,人们只看到前者,弄得她很被动,下不了楼台,只好用诗歌发泄内心的苦闷。岁月蹉跎,当她惊觉自己已接近、甚至超过不受国家鼓励的再婚年龄(《唐会要》中“贞观元年二月四日诏”说,鳏夫年六十,寡妇年三十以上的,不必鼓励再婚。)对爱情几乎绝望,特别需要友谊来支持,于是把燕子楼诗三首送给诗友张仲素,没想到不但没得到安慰,反而遭到白居易的非难和更苛刻的要求。如果活着就为心如死水地独守空楼,稍有波澜就会被讽不死,生和死有何不同?于是她以“形同春后牡丹枝”的扶疏生气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如果为了让白居易们满意,她会死于更早的十二年前,何必苦熬十二年,仍以“从死之妾”去玷污夫君清范呢?所以这个盼盼是有真实面目的盼盼,她藏在自己那些情意深婉的诗中,可惜历代作家陶醉或婉惜她的死前宣言,极少去寻找真的她。况且诗无达诂,盼魂绝无再讽之忧,盼盼真聪明!至于她的绝命诗“舍人不会人深意”的“深意”到底为何?恐怕是个谜外之谜,只有期待当代小说家去破释。
我习惯属于自己的盼盼,为她设身着想,就失去了东坡先生的如水好风,倒梦见“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西风一派”,我看见盼盼那双哀怨的大眼睛,在呼唤理解,呼唤友谊,呼唤男、女之间在真正平等基础上的爱情,这就是不散的燕子楼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