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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会写诗的囚犯:编号645

审查室的黑暗与寂静中充满了书籍的呼吸声。暗淡的书架间甬道、黄旧的纸张和墨水的味道、书页上沉积的尘埃、静静沉睡的文字……“没收书籍目录”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囚犯编号、没收品目录和没收日期。

《复活》《罪与罚》《悲惨世界》《堂吉诃德》《恶之花》《红与黑》……这些书就如同牢房里的囚犯,被幽禁于此。但雨果、托尔斯泰、司汤达、塞万提斯……他们的气息残留在书页之间,他们的灵魂在书页里歇息,纸张是他们柔软的皮肤,墨水是他们的血液,丝绳是他们的韧带。我在积满尘埃的书架之间与他们相遇,在他们的安慰中成长。离开他们之后,我就成了孤儿。我的灵魂找不到路,我的梦想迷失在黑暗中。

“没收书籍目录”才翻了几页,我就看到了平沼东柱的记录。囚犯编号六四五号。如果我去翻看六四五号的没收品箱子,会找到什么呢?我走向标示六百号的书架走道,每个覆满灰尘的箱子上都贴着囚犯编号的牌子。六四五号箱子的手把上油滑,似乎有人时常拉动的样子。能如此时常、自由翻看没收品的人,除了审查官之外就没别人了。我的脑子开始发热。这个人和杉山之死有什么关系吗?

一打开箱子,就看到最上面放着写有他个人记录的文件。

平沼东柱,一九一七年出生于间岛省和龙县明东村。一九三二年进入恩真中学就读,又于一九三五年转入平壤崇实中学,就读三年级。因拒绝参拜神社,遭学校退学,返回和龙。一九三八年二十二岁,考进延熙专门学校。一九四二年东渡日本,就读立教大学英文系。同年秋天,转入京都同志社大学英文系。一九四三年七月以思想犯罪名遭特高课逮捕,被拘禁在下鸭警察署。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二日遭到起诉,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罪名判刑两年。

罪名和其他朝鲜人差不多,都是些杀伤人命、放火、煽动社会混乱的暴力反日分子。打开他被没收的书籍目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瓦莱里的诗集、纪德的《窄门》、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雅姆和里尔克的诗集……我断断续续出声读着这些我熟悉的作家和诗人的名字。这些名字,在我心中如星星般发出闪耀的光芒,如同一柄钉锤敲打着,让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箱子里有十五六本书,全都沾满了手垢,边角磨损得很厉害。我拿起放在箱子最上面的书,是里尔克的《马尔泰手记》,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快速流动。我曾经寄望,等战争结束后要好好拜读里尔克。老天爷虽然没能让我如愿,但让奇迹出现了,现在即使战争还没结束,我也能阅读里尔克的作品了。这时,书页中间有什么飘动着掉了出来。我小心地捡起一张发黄褪色的纸。

自画像

转过山脚,我独自来到田际的孤井旁,

静静地望着井水深处。

孤井里,月白云动,天高风凉,好一个秋。

而且,还有一个男子。

突地,我憎恶起这名男子,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想想,又觉得那男子可怜。

转身往回走,再靠过去看,那男子还在。

我又觉得那男子面目可憎,转身离去。

走在路上,却又思念起那名男子。

水井里,月白云动,天高风凉,好一个秋;

还有一个难以忘怀的男子。

这首诗,完美得像一只瑞士表。不是用铁片、螺丝、发条、齿轮、机轴组装成的机械,而是用词汇、音节、句型、动词、名词、形容词以及标点符号组装成的机械。这台机械以令人吃惊的精准程度运行,其给予的满足感超越了钟表、汽车、纺织机、火车所能提供的便利和舒适。

愣愣地注视着手上的诗,我脑中浮现出另一首诗。那是在杉山的抽屉里发现的那首《忏悔录》。《自画像》与《忏悔录》都透着相同的味道,如孪生子般相似。冷调的自我省察、压抑的自我矛盾、时代的混乱与挫折、一线的希望……注视着“孤井”与“铜镜”的“男子”都有种希腊神话纳西瑟斯的自恋象征,将绝望转换为希望的结构也类似。

虽然只读了两首诗,但我似乎已经了解写诗的人。仿佛早就相知相熟一般,即使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个人必定是五官端正,有着一张寡言少语、线条柔和却充满热情的嘴,一双时时照着镜子和井水的自恋眼睛。

这是平沼东柱写的诗吗?还是杉山抄了别人的诗呢?

想知道这点,就必须和他见见面。

审讯室的门无声地被推开,六四五号走了进来。长得十分端正的他,根本就不像该出现在这种阴沉地方的人。剃得短短的平头和整齐的眉毛,让他的额头看起来更好看。细长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挺直的鼻梁看似纤细,但也表现出强韧的气质。饱满的嘴唇带着深刻的笑容,脸上表情仿佛在做梦。有着如此善良眼神与柔和微笑的人,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我在活页夹里仔细查看了他的罪名─与朝鲜独立运动有关的违反“治安维持法”。或许,那根本称不上是犯罪。如果那也算是犯罪,所有朝鲜人就都该被关到监狱里了。先开口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你也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啊!”

虽然我想否认,但难以反对。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现在应该还在幽静的书架之间读着歌德呢。战争这个怪物硬是让我披上了与我毫不相称的军装,把我扯进这里来。我勉强将他的话赶出心底。

我该做的事是好好地看穿他,读出他的想法,如同他看穿我一般。他话里用的不是“你是”,而是“你也是”。表示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被扯进来,他们也是无辜的。这算不算是对自己清白的一种抗议呢?即使如此,也没什么用,我不是法官,只是个小小的看守兵而已。

因此我说:“所有的囚犯都会辩称自己无罪,不管是凶恶的杀人犯,还是诈骗犯,都会说自己被人所骗,或是酒醉神志不清。但被关进监狱里来的,没人是无罪的。如果是爱德蒙•邓蒂斯① 的话,那还说不定……”

听到爱德蒙•邓蒂斯这个名字,他的眼睛为之一亮。那是知道爱德蒙•邓蒂斯是何方神圣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他挑衅地反驳说:“也有为了人类而领受刑罚,被囚禁在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啊!”

我觉得惊慌,也感到兴奋。他一定读过《基度山伯爵》和《希腊神话》;而我也读过这些书。我们读过同一本书,知道同一位作家和书中主角,共享相同的回忆。

于是我说:“普罗米修斯偷了火种,不管是为了什么人而做,他的偷窃行为都得受到处罚。”

“无力与单纯,也是一种罪吗?就像深爱着梅赛蒂丝的爱德蒙•邓蒂斯,无力抵抗邓格拉司、费南和维尔福的阴谋。”

这不像是个需要回答的质问,而像是为身陷囹圄的人发出的不平之鸣。大仲马、基度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维尔福、邓格拉司、费南、梅赛蒂丝,全都幽禁在他的脑中。除了这些人物,小说里的主角、坏人、海盗,也一定全都关在那里。他多么想说说这些人物的故事,就如同我曾经渴望过的一般。

“无力与单纯不是罪,但能成为罪的起因。因为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是不会有人愿意去保护他的。”

他点点头,虽然不想接受,但只能同意我对无力保护家园的朝鲜人都是罪人的强势论调。身为朝鲜人,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罪名,因而深感挫折。我必须将他引入陷阱,于是我从看守服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纸,摊开放在桌子上:《自画像》与《忏悔录》。

他的脸上显现出惊讶与恐惧的表情。

我说:“里尔克的《马尔泰手记》书页里夹着这张纸,上面写着《自画像》这首诗。这是从你被没收的书里掉出来的,那一定是你写的,没错吧?”

“那确实是被特高课没收的书,但那本书是我从旧书店里买回来的。书经过很多人的手,所以你不能随便断定那就是我写的诗。”

“语言是一个人的总和。一个人的语言就如同他的指纹一样,保存了他的出生与成长,全部的回忆与过往。《自画像》与《忏悔录》,就像一母所生的孪生兄弟。如果《自画像》是你写的,那么《忏悔录》这首诗也必定出自你手。”

“既然你说这两首诗是同一个人写的,那就明确地证明给我看!”

他正一步步走进我设下的陷阱。然而,说不定是我走进了他用语言设下的陷阱。

“从《自画像》的‘独自’‘孤井’‘静静地’等用词,以及《忏悔录》的‘锈迹斑斑的铜镜’‘夜里’‘孤独’的表现法,可以看出这个人是个惯于孤单的人。‘把忏悔之词缩成一行’,以及‘静静地望着井水深处’,都同样表现出沉默寡言。《自画像》里的他,讨厌自己,可怜自己,却又难以忘怀自己,显示出已完全接受了生活的重担。《忏悔录》里的他,用整个身体来擦拭那个生锈的王朝遗物,表现出虽然遭遇挫折但还不至于绝望。从‘令我感到羞愧的王朝遗物’来推测,这个人一定是灭亡的王朝子民,也就是朝鲜人无疑。”

他似乎在窥视着井底,也像在观望着生锈的铜镜,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静静地望进我的眼底。过了好一会儿,他武装起自我。

“我是个被关在监狱里的囚犯,如果那个人是我,那就应该有足以证明这些诗是我写的证据才对。”

我正中下怀似的说:“在《忏悔录》里有你是写诗的人的决定性证据。满二十四年又一个月,这是诗人写诗的年纪。他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写下《忏悔录》呢?应该是想忏悔些什么吧?”

这不是要求回答的质问,而是在追究。按照受刑记录来看,他从朝鲜的延熙专门学校毕业后,为了进入东京的立教大学,渡海来到日本的时间是在两年前。而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正是他满二十四岁又一个月。在写下“满二十四年又一个月”的诗句时,他就已经表明了那首诗出自他的手。剩下的只需要搞清楚他究竟在忏悔什么事情。我继续追究下去。

“朝鲜人想要合法到日本,必须有渡航证明。虽然也能搭乘偷渡船只过来,但留学生一定得持有渡航证明才行。想拿到渡航证明,就必须符合创氏改名的条件。为了来日本,你就必须改名换姓。朝鲜名是‘哪个王朝的遗物’,你则是‘映照在锈迹斑斑的铜镜里,感到羞愧的脸孔’。看着创氏改名而难过的同时,对于自己为了得到渡航证明必须抛弃自我的行为深深忏悔。”

他像个急欲从赤裸过去脱离出来的逃亡者,眼神疲惫,表情僵硬。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那只不过是我来日本前写的诗,写首没公开发表过的诗也算罪吗?”

“写诗不算罪!”

他的眼睛向我质疑:“那为什么现在成了问题?”

我回答说:“因为这首诗牵扯上杀人案。三天前一名看守被杀害,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这张上面写着《忏悔录》的纸。作者当然和写《自画像》的诗人是同一人。他为什么要抄写你的诗呢?这首诗和他的死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必须知道这些。”

他似乎站在云雾里,茫然不知头绪,眼里毫无警戒,也不显紧张,只是空洞洞的,嘴角却挂着一抹如刺青般的微笑。

摘自 媲美《风之影》的全球畅销书

《编号645》

他是一名会写诗的囚犯,企图将灵魂送出被禁锢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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