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生总觉得自己有病。心理上的病。
他总是痴迷于女人，总觉得女人特别可爱，特别容易让人亲近。而对男人，则没什么兴趣，甚至会有些厌恶。看电影时，他总是对漂亮的女主角过目不忘，并生发出无尽的遐想；乘坐公共汽车时，如果恰巧与一位女士同座，他就感到无比愉悦，如果与一位男人坐在一块儿，他的身上就别提多么别扭。
在生活中，他对女人的关注远远超过对男人的关注，女人的音容笑貌、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身材高矮，永远是他迷恋和研究的对象。走在路上，遇到一位有特点的女士，尤其是身材娇好的女士，无论与谁走在一起，他都忍不住回头多欣赏几眼，看完了还像作贼似的偷偷看一下同伴，生怕自己的"不轨举动"引起同伴的注意和耻笑。
这种痴迷，有时令他感到很苦恼，有时却又感到很甜蜜，欲罢不能。
后来在读《红楼梦》时，他觉得男主人公贾宝玉简直就是他自己最真实的写照。贾宝玉曾说过的一句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简直就是他自己的内心独白！
这两句话，像钉子一样深深砸在了他的脑海中。整部《红楼梦》，他好像只记住了这么一句话。
有了这句话作底气，他的心里坦然多了，便开始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去想象女人，迷恋女人。
第一个在他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女人，是他的奶奶。
奶奶是他记忆的处女地中的第一个生命，似乎有记忆以来，就有了她的存在。不过他总觉得记忆有时是骗人的。在他的记忆中，奶奶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六十几岁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头发苍白、身材矮小，一双像圆锥样的小脚，走起路来晃晃幽幽的。
他自小对奶奶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甚至远远超过自己的母亲。每次挨父亲的打，他都盼着奶奶能第一时间出现，将他从父亲的魔掌中解救出来。有事无事的，他都喜欢跑到奶奶家中，奶奶炒的菜永远是他最爱吃的，奶奶给他的每一块饼干、每一个鸡蛋、甚至每一粒花生米，在他都是无上的美味。他还喜欢与奶奶一同坐在南墙根下，一边晒大阳，一边听她讲他死去的爷爷的奇闻逸事，虽然故事本身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还喜欢被奶奶搂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感觉，奶奶身材干瘦，肚子上的老皮一褶一褶的，不时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老令他有一种特别的奇怪的感受。
奶奶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这一点，随着年龄的增大，他慢慢地明白了。她年轻时不顾父母的反对，独自一人跑进山里，嫁给了爷爷，被家里人开除族籍，永不许她回娘家。三十岁时，爷爷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独自带大了三个孩子，现在她的三个孩子也都已儿女满堂，成家立业，而她也成了一个老女人。他有时感到特别好奇：一个身材如此瘦小的小脚女人，是怎样克服五十年代那恶劣的环境，独自养活这一家人的？
这是一个谜，是奶奶身上众多谜团中的一个。
春生记忆深刻的第二个女人，是父亲的堂妹，他的四姑。
在他的印象中，四姑住在他家前面的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里。他小时候对屋子大小并没有太准确的概念，等到稍大点，他才猛然发现，那个屋子竟然是那么的小，比一间猪圈大不了多少。他不知道，这么小的一间屋子里，是如何容得下四姑家男男女女四口人居住的。
但这不是幼年时应该关注的事情。
那时候，他只记得四姑是一个很让他依恋的女人。她身材娇小，皮肤很白，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由于脸盘和五官都很细小，一笑起来，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但在春生看来，她的笑却是那么的好看，令他感觉特别温暖。虽然现在的四姑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颇懂些世故的少妇了，但他记忆中留存的，仍然是小时候四姑那亲切、和善的笑眯眯的样子。
四姑结婚那天，他也赶去看热闹了。那时，他还不懂结婚是什么，只知道结婚时都挺热闹的，运气好的话，还可能会抢到一块两块的糖块，或是一个两个的窝头吃。
那天，四姑穿了一身红色的新衣服，头发梳得溜明，像黑缎子一样。她盘腿坐在家里唯一的土炕上，低着头，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当时，春生感到好奇怪，结婚不是好事吗，干嘛要哭呢？在她的旁边，坐着四姑的父亲，他的二爷爷。他是个瘫子，无法下地，只能坐在炕上，干瘪的嘴唇颤颤巍巍，不住地念叨着：娶了好，娶了好……
在屋子正中的地上，摆着两个红漆黄锁的大木箱子。
那两个大木箱子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有人当着他的面打开它，里面装了什么？他永远不会知道，现在他猜想，里面应该就是二爷爷给她的和她自己积攒下的嫁妆，但具体是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四姑看到她，强作笑颜，招手让他过去。他顺从地来到土炕边，依偎在她的大腿上。四姑低下头来，轻轻搂着他的小脑袋，她的嘴巴弄得他的脸颊痒痒的。忽然，他感觉有几滴水珠滴到了自己的头发上，他扭头一看，发现四姑正簌簌地垂着眼泪。
这下，春生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他的那一颗看热闹的心逐渐地沉重了起来。姑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何要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哭泣呢？
就这样搂了他一会儿，四姑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对春生笑了笑，为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泪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包装精美的花糖，塞进春生的手里，然后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春生，姑姑要走了，你长大了，可不要忘了姑姑。
话未说完，几滴泪水又扑簌簌地落到了春生的头发上。
春生更加茫然，不知道四姑所讲的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但他预感到今天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四姑并没有多少时间与他缠绵，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母亲赶出了房门。他呆呆地立在门外，一边咀嚼着四姑递给他的糖块，一边懵懂地望着匆匆来去的人们，不知如何是好。
不久，有人点着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过之后，在呛人的烟雾中，有人推过来两辆手推车，其中一辆上铺着一条红得耀眼的新棉被。两个女人将四姑从屋子里搀了出来，扶到铺着棉被的车子上坐好。与他见过的其他新娘子一样，四姑的头上还被蒙了一条红色的盖头。接着，又有几个人将那两只红木箱子抬了出来，放到了另一辆手推车上。然后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一群人簇拥着两辆手推车，浩浩荡荡地向村外走去。
春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队伍往前走着。一开始，他并不知道，那两辆手推车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是好奇地、不自觉地跟着它们走。可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等到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好像猛地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两辆车子，是要将他的四姑永远地带离这个小山村啊。
他终于明白四姑为何要给他讲“我要走了”这几个字了。
他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嘴里含着糖块，却忘了咀嚼。
车队和人流越行越远，顶着红盖头、穿着红棉袄、坐在红棉被上的四姑，如同一抹通红的晚霞，渐渐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终于，他吐掉糖块，哇地哭了起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四姑留给他的那几颗漂亮的、硬硬的糖块，那上面似乎还保留着四姑身上特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