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三寸金莲
第五天早上，林生对得美说：“这个样子，不是要打倒国家主席吗？”
得美说：“是呀。”
林生说： “国家主席当的好好的。 怎么又要打倒呢？”
得美说：“小声点，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你不是听说吗？谁反对党中央，就要打倒谁。”
林生听后黙不作声，继续跟随大家到其他学校参观学习。
下午，得美对林生说：“你发现没有，学习参观的人越来越少，估计他们游览去了，明天我们也溜号。”
第六天和第七天，林生和得美偷々到天安门广场、颐和园、 故宫、景山公园、 北海公园游玩，得美说：“到北京不去游览，不是白来北京？”
林生表示赞同。
林生说：“你不怕受批评？说我们游山玩水？”
得美说：“我不怕，就是受批评也值得。”
林生说：“那我们要好々欣赏北京风光。”
遗憾的是由于忙于搞运动，一些景点并未开放。在天安门广场、在颐和园长廊、北海公园、白塔，他们俩留下珍贵的合影，他们就象两个同学、两个战友一起拍照，那么自然、那么真诚。
第八天，迴雁铁中高中部的同学回到家或学校中。
第九天，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八日，学校走廊边、墙壁上贴滿大字报、标语，标语是“炮打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批判资产阶级反革命教育路线！”“打倒走资派邹XX！”“打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XXX！”
前几天还备受尊敬的老师们，现在尊严扫地，他们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走资派邹XX”，“反动学术权威牛XX”，“地主孝子贤孙水XX”的牌子，在学生们的口号声中被迫游街。
一些平时不起眼的学生，大出风头，站在斗争的最前线，他们把矛头对准自己的“恩师”。
大操场上搭起一个批斗台， 批斗台上站着一批被 斗对象 。
第一个被斗的人是邹校长，邹校长胸前挂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牌子，头上戴着一个高帽子，一个学生说：“这就是走资派邹伟，他执行资产阶级反革命教育路线，追求高升学率，看不慣学习不好的学生，只器重学习成绩好的学生， 培养的是走白专道路的学生，我们坚决反对。”
台下响起了“坚决反对邹伟的反革命教育路线”的口号声。
第二个被斗的人是读书馆管理人员，此人个子一米七五左右，皮肤衰老，弯腰驼背，一个红卫兵指着管理人员说：“你这个老XX，对党、对人民一直不滿，我们看一些书籍，你不让我们看，说这些书黄色。你这个老XX，伸出你的右手，看一看你的右手臂，写的是什么东西？”
管理员不肯伸出右手臂， 这时台下沖上两个红卫兵，拉开老头衣服，露出右手臂，只见老头右手臂上刻有“莫言”两个字，一个红卫兵对准老头就是一巴掌打过去，老头脸上顿时出现一个红红的手巴掌印，老头未站稳脚跟，重重地跌在台上，嘴角上流出一股红色的血流，眼睛里流出一串串泪花，一些学生和红卫兵想扶起老人， 但一看四周环璄， 站住了不敢向前，但一些学生和红卫兵离开操场，更有一部分学生离开学校，直至复课闹革命，毕业分配才回到学校。
第三个被斗争的是张老师……
……
第七个被斗争的是雁南天老师。一个廋々的、个子略高的戴眼睛男学生，押着一个个子不高，胖々的男老师，他大声喊着：“同学们，这就是反动学术权威，高材毕业生，语文老师雁南天，他自以为才高八斗，编写中国成语大全，该书第十页有毛遂自荐，第二十页有不学无术， 第三十页有行尸走肉， 第四十页有了无生机，大家把刚才所念成语第一字连起來读，就是毛不行了。毛不行了，就是毛主席不行了。雁南天恶毒攻击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其用心何其毒也。打倒雁南天！打倒雁南天！”
一个红卫兵叫苟大当的脚一踢，踢中雁南天膝盖内关节处，雁南天就跪在批斗台上。
雁南天当时年龄五十九岁，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冠心病，高血压病。经人一踢，心脏病就犯了。雁南天跪着跪着，一个侧翻身，就倒在批斗台上。那个踢了雁南天一脚的学生还在台上呼喊：“ 雁南天不投降， 就叫他灭亡！”
苟大当见雁南天动也不动，就说：“这个老反革命装死狗。” 上前又踢雁南天一脚， 雁南天还是一动不动。边上有个红卫兵上前摸着雁南天的颈部动脉，发现根本没有跳动， 就说“雁南天死了。 ?南天被你踢死了。我没有动手， 我没有动手。” 这个红卫兵说着说着，扯下红卫兵袖章，就跳出批斗台，往操场外方向走去。踢死雁南天的红卫兵，脸不变色。他一边喊；“我是革命行动！我是革命行动！”一边走出操场。
斗争会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组织者宣布斗争会结束。
一九六六年七月，本来是放暑假的时候，学校沒有宣布放假，仍然在热火朝天的进行运动。
全市、全省、全国都沸腾了，到处是革命的洪流，红色的风暴，各个群众组织纷纷成立。
一天，林生家里来了一个十三岁，戴着红小兵袖章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几张宣传单，她喊着：“奶奶，这是大人家给我的传单，要我给你，你看一看。”
林生奶奶说：“我不认识字，你放在这里，等林生爸回来念给我听。”
林生爸回来后，林生奶々就拿传单给林生爸看，林生爸念到；“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原来传单号召城里没有工作的人到农村去。
林生爸说：“我们也有两只手，只在城里吃忙饭。我们家没有闲人， 人人都忙的很， 不要管传单上的事。”
学校里有几个人把矛头对准出身不好的青少年，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派，“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在有的教室黑板上用粉笔写出“地富反坏右狗崽子滚出教室”的标语。
得美召集团员、班干部说：“我们要有成分论，也不能唯成分论，如果照某些人的搞法，就会把可以团结的力量推到敌人那边去，这是很不应该的。”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日，骄阳似火，空气沉闷。在大樟树下站了一群人，看起来是三拨人。一拨人是十三、十四岁的孩子，穿着自制的染色“军装”，扎着或握着仿军用皮带，臂上套着“红卫兵”袖章。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挥舞右手，领着孩子们喊口号：“打倒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不投降，就叫他们灭亡！”
一拨人是群众，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有的大声或小声跟着喊口号， 也有的无动于衷， 只是木然的看着被斗的人们。
再有一拨是被斗的人，他们都低着头，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有的牌子上写着我是历史反革命，有的牌子上写着我是地主，有的写着我是坏分子。……其中有一个老太太，她就是林生的奶奶，她全身穿着自己缝制的黑色衣裤，干净利索。人们看不出老太太的神情，只看见汗水从脸上往下淌着， 再看脚下， 天啊！是一双小脚，是被称为“三寸金莲”的小脚。
领头的小孩指着老太太的小脚说：“这是封建的小脚。”
又指着老大太的裹脚布说： “我们必须批判又长又臭的裹脚布。”
领头小孩呼喊道：“拆下又长又臭的裹脚布。”
在口号中，老太太被迫拆下裹脚布 ，一双 变形的小脚暴露在众人眼前，脚趾和脚跟连在一起，脚拱了起来。不知是想起小孩时被迫緾脚，还是现在受到屈辱，林生奶奶眼中流出眼泪，过后赶快缠好裏脚布。
领头的小孩又喊起口令，“现在开始游街！”
人群中出现骚动，老太太跟着人群移动。
突然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拦在在领头小孩的面前说道：“这个老太太未穿好鞋子，不要让她游街吧。”
“ 不行，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我们残忍。”
十五岁男孩说：“那我来背老太太。”
领头小孩说 ：“你得打赤脚。”
十五岁男孩说：“我打赤脚背，就打赤腳背。”他脱下鞋子往腰带下一插，就背起老太太走了起来。
天上的太阳火热，地上的马路滚烫，黑子背着老太太，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黑子身上流出热汗，汗珠滴在马路上，一会就变成水蒸气。
老太太对着背她的男孩子说：“黑子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这时有几个戴红袖章的老奶奶和老大爷走到黑子对面，对黑子说：“你穿上凉鞋，小心别把脚烫坏。”又对林生奶奶说:“你和这个孩子回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
领头的小孩说:”她是地主，我们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一个老奶奶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一个小脚老太太游街，让男孩光脚走在滚烫的马路上，你说你是文斗还是武斗。”
领头小孩无话可说，只好对林生奶奶说:“那你们走吧。”这时一个男孩急忙走到老太太面前。 对着黑子说道：“我来背奶奶。”
他接替黑子，背着老太太继续往家里方向走去。来者是老太太第二个孙子林其。
队伍走到坡前铁路宿舍，这时一个妇女冲到领头小孩面前，对着他大声喊道：“你还不跟我去买米，你还要不要吃饭！”
领头小孩对着那帮小孩喊： “今天斗争到此结束。”
妇女对小孩说:“以后你不准参加这些运动。”
黑子和林其把老太太背回家中，放在椅子上，端来有热水的盆子， 给老太太洗脚，老太太自己也绑好裹脚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