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寻觅是为了遗忘
我带着暮启去了女子监狱，靖荷坐在隔离板后，看起来十分憔悴，鬓角的白发像一束秋天的阳光，十分惹眼。
我抱着暮启让他喊奶奶，他静静地看着靖荷，眼泪出来了，口却始终开不了。我不敢将暮格的噩耗告诉她，只是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候话。
她微笑着，平静地说：“好好照顾暮启，我年纪大了，见一面是一面。从前是我不好，其实你是个好孩子，一直是我太偏见。”
回家的路上，暮启一直不说话。我牵着他的手去商场里买了一些日用品和换洗衣物，他始终不开心。最后他终于憋不住了:“暮格是不是去爷爷那里了？”
“怎么可能，他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时时看着你呢！”
他笑了笑:“妈妈骗人！”
“回到家要开心，不准让外公外婆不开心，懂了么？”
“那看爸爸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人哭？”
我有些累了，也不知道是让他开心好，还是让他悲伤好。失去暮格，终究是悲伤的。
回到家，暮启就往素樱怀里钻。素樱怜爱地摸着他的头: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失去父亲，终究是不幸的。
半个月后，枫木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开车带我去垄京。车子是往南走的，已经是初冬了，天气十分寒冷。
第一次来垄京，被这里的繁华吓了一大跳。仅仅只是一个小镇，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有商铺和游客。
“这是淡季，旺季的话，挤都挤不进来。”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家咖啡店。枫木拉着我的手进去了，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般来说，小镇上是不可能有咖啡屋的。我去过很多地方，小镇上多半有的是酒馆和茶楼，尤其是那种古色古香的千年古镇。
“很惊讶，是不是？”他拿起菜单，“想喝什么样的咖啡？”
“我不太喝咖啡，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我从来不喝咖啡。”
“那你带我进来干什么？”
“因为这家店是我开的呀！”
“你就吹吧！”
“骗你的！去我家坐坐，我妹妹在家，你们应该聊得来。”
“言兹呢？我想见见他。”
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深巷，来到一扇铁门前，里面有个姑娘在浇花。长长的头发，穿着羽绒服和牛仔裤，头上戴着一顶俏皮的绒线帽。
“哥！你终于带嫂子回家了？”她急匆匆地跑过来开门，拎过我手中的行李箱，“嫂子快进来！我哥那个木鱼脑袋，估计忙得连钥匙都忘了带。”
“她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对！只是朋友！”蒙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明明就有深意。
“我们……”我欲言又止，瞠目结舌，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
“嫂子，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
“我是来看言兹的。”
“你是他女朋友？”
“不……不是，我是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夜色渐渐深了，枫木在厨房里忙了一个下午。其实，我挺喜欢像枫木这样的居家好男人的。上班的时候认真，下班就进厨房。谦卑、温和、彬彬有礼……
睡觉前，打开钱包，夹层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暮格的，一张是言兹的。看着那张略带稚气的脸，突然就变得雀跃，年少时的记忆在心底静静流淌。可是，看到暮格，我的心一直在沉，沉到刻骨铭心的痛与悲伤之中。在我眼中，暮格其实就像一个孩子，没有长大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因为他一直不快乐。在他身边我从来没想过死，直到他的离去，我才发现，原来他在我身边的快乐都是假的，都是表象，都是用以掩饰他的不快乐。
清晨还是很冷的，我穿上运动服跑进了小巷。路边的店铺基本上是关着的，只有一家卖粽子的店开着。跑得满头大汗，拎着一个粽子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吃着。
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也穿着运动服，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是言兹。
“早啊！”言兹似乎没有认出我，我想他应该没有预料到我的到来。
“早啊，言兹！”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大方地跟他攀谈。
“你认识我吗？”对于他的反应，我有些疑惑。
“当然咯！我还收过你的猎刀呢！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是昂薇？”他惊叫着挑着眉毛打量我，“你也变太多了，越来越漂亮了。”
“那是当然，也不问问是谁做的头发。你技术不错啊！”
“我只懂做烧烤，哪懂做头发？”
“你不是恪针吗？那天你说要给我剪个短发，结果非要烫成波浪卷。”
听到我提到恪针，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布满伤痕的手，手掌很大，“你到底是谁？恪针还是言兹？”
他沉默地走了几步，风吹得我们牙齿直打颤。于是，我们又跑了起来。
“恪针是我弟弟，我们是双胞胎。他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外婆一直把他当女孩子养。”
“我是在问，他在哪儿？”
“他牺牲了。”
“那场火灾吗？”
“是的，那片店铺都是他烧的，他也被毁尸灭迹。”说完，那张刚毅的脸流下了两行泪。
“我一直把他当做你，差一点我就爱上他了。只是，后来欣阳来了。”我想都不敢想，他们俩连声音都那么像。
“不要知道得太多，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有些事情，我能猜到。来这里，只是想确认。”
“有答案了么？”
“我想，我该离开了。”
“离开前，来我店里，我给你做秋刀鱼。”
“不用了！你不用骗我了。”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言兹和恪针其实是同一个人，你爱的是欣阳。你是懂做秋刀鱼，欣阳也会。所以，恪针是你的另一重身份。”
我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还在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转身，跑向另一条巷子。
第二天，我离开了垄京。年少的言兹，在脑海里轮番出现，最后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消失。临垌的夏天，秋刀鱼依旧大量上市，而我已经不再触碰。
再一次，我来到了阑冈。一个人去看了梦涵，她过得很好，胖了些，可见伙食不错。第二天，便传来了她的死讯。我只是将暮格害死他们的孩子后自杀的消息告诉了她。我想，也许，我也是一个刽子手。
在临垌的街头，我独自一人站在路口。远远地，我看到了F。Leaf，他穿着一身军绿色的休闲服，静静地看着街角的喷泉起起落落。太阳出来了，浓雾渐渐散去，白色的鸽群飞过碧蓝色的天空。
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我剪去了长发，做了一个十分干练的发型。这副模样，是年少时言兹喜欢的样子，而如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他静静地抱住我，差一点，他就杀了蒙悦，她脸上那颗痣让他犹豫。那颗痣，相同的位置，我也有。有时候，行走在钢索上，一阵风，便能让人粉身碎骨。
C5站在山顶上，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大风吹得让人无法正常呼吸，他张开嘴，风灌了进去，想呐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枫木站在他身后，C5转过头，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冬日的阳光照在两张刚毅的脸庞上，远处一辆红白相间的火车开进阑冈。
F.Leaf重新拿起画笔，在临垌开了几次小型画展。我静静地浏览着他的画，有一幅:一个男孩站在一个女孩身边，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男孩子望着天空，女孩静静地望着那个男孩。名字是:凝望。看到这幅画，我便想起那次逃课去看他画展的情形，我们站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上等车的场景。年少不负，初心不改。只是时光缱绻，泪眼婆娑。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依稀怀念那年的冬天，F.Leaf坐在第一排，风吹动他的长发，时光漫长。
F.Leaf最终还是离开了临垌，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临垌的街巷中渐行渐远……
薄如蝉翼的缘分，注定一生的坎坷。即便留在你身边，又能如何。就如秋风中的蝴蝶，依旧会瑟缩着死去。我也渐渐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转身离开，从此你的身后没有我。
依旧怀念那杯蓝色妖姬，怀念那个与他初见的夜晚。而那幅画，那颗黑痣，也许是他往生的牵挂。就像我，打翻了前世的约柜，才会在轮回里寻找那双凌厉、纯洁而冷漠的眼睛。无数次的寻觅，直到在你眼中，看到那个渺小的我，转身，遗忘，从此再无纠缠。缘尽，万相灭，无所谓你身边有谁。
20°N的位置，明亮的夏季，短发姑娘背包匆匆走过漫长的街巷。夏风起，绿叶纷飞。街角的吃食铺开始变得热闹，依旧是水捞饭，酸豆角，而秋刀鱼的味道让我忆起那样一个他。
“我对你的钟情，游过前世，在今生里依旧清晰可辨。”
—— 暮格
“你在我心里鲜活，轮回再轮回。只是，下一个轮回，我们会不会相遇？”
——昂薇
杰西五
2019年8月4日下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