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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2)

  雨不消停,郑侧着身子探了探,看见山中雾气蒸腾,心中暗暗惊异。李师傅撑着瘦弱的雨伞,终究挡不住冲刷,头湿了,身体湿了,迷彩军鞋装满了水,像极了漂浮的孤舟。一步步往上走,青蛙在灌木中呱呱大叫,蚯蚓乘着瀑布划来,轰隆一声雷响,天炸开似的。李师傅猫着腰,低着头,倾斜雨伞,沉沉地逼近龙王庙。浓烟在雨雾中徘徊不动,火光不时冒出,追赶上升的烟雾,烟雾拼命地把星火甩在身后,没到顶头,被雨水浇灭,于是空中嘶嘶作响,好不热闹。

  看到三个小伙子在龙王庙燃火,地上搁着一黑盆,灰烬散落在地,盆中央火光闪烁,戳眼得很。这仨是西边村的孩子,长头发的叫龙宝,凶神恶煞,戴着钉子耳环;短头发的叫钟宝,高高瘦瘦,活像一幢行走的石柱;光头的叫小宝,年纪最小,上初一的模样,口里刁着一支糖果棒。这仨一点不讨喜,不爱去上学,成天吊儿郎当的,手里老爱提着小小的黑色塑料桶,装着打火机、火柴、汽油、废纸,甚至鞭炮,真不怕哪天把自个儿炸飞。一有闲工夫,光天化日之下,顶风作浪,附近的庙宇首当其冲,非要把古庙烧个精光心里才踏实。他们父母无奈着。隔三差五就拿胳臂粗的木棍追着揍,村头跑到村尾,田野跑到林子,山岭跑到山脚,哭喊声震耳欲聋。小宝喊得最为凄厉,仿佛被夺命似的。而龙宝和钟宝这俩“活宝”,淡定得很,久而久之,腿子跑得比父亲快了。父亲每次累得哈气,转而回家门口守着。“三宝”有时不顾颜面饿着肚子归来,昏暗的煤油灯下,木棍的影子拉得老长,不一会儿,屋子里回荡着仨孩儿的哭天喊地的“天籁之音”。其母亲时常愤愤说:“哭起来比唱的更好听,为啥屡教不改。”把高歌唱完,饭也吃毕,他们回到暗黄的房室里,父母不说话。他们一同钻进被褥,打开手电筒,悄悄的,叽叽喳喳像贼鼠,密谋着第二天的“计划”。龙宝放出尖锐的目光,对两宝说:“把破四旧进行到底,坚定我们的立场,好不好?”“好。”

  小宝年纪最小,年少不懂事,心里不坏。一次,龙宝携他到祠堂,一雷神公神像安然立在龛中,左手握铁叉,右手攥铁锤,胡须垂到了胸膛。它双眼不知看着哪,炯炯发光,身体笔挺,仿佛向前迈步。龙宝向小宝耳语:“看到台上的苹果没有,去,替我取来。”前推小宝,却毅然不动,上齿咬着下唇,露出怜样,小宝说:“雷神公会怒的。那是它的祭品。”龙宝怂恿说:“别净听老人瞎扯,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鬼,教导员说过,人定胜天。去,赶紧的。”小宝坚持说:“会被诅咒的,会做噩梦的。”龙宝拿他偷家里钱一事威胁,小宝怵然照做。苹果还挺圆润的,龙宝大咬一口,也让小宝尝尝。小宝摇摇头,被瞪了一眼,只好顺着口水咽下。龙宝说:“这只是一小步,待会儿,给我把酒壶取来,别手抖泻了。”小宝撅着小嘴,鼻子一酸,眉毛倒了下来,迟迟不动。龙宝唆使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次生两回熟,去吧,你看这是啥。”天啊,一个大拳头,比锄子更大更硬,差点砸在小宝的脏脏的脸上。小宝心里默念数十遍阿弥陀佛,踮起脚,上身搭在台上,端着酒壶小心翼翼的。那前后一晃啊,白米酒的气味熏鼻,小宝左手捏紧鼻子,右手递了过去。龙宝二话不说,咽了咽口水,一举,鱼肚白的米酒水从壶嘴渗出,淅淅沥沥,送进他的嘴里。那一阵阵辣味,在舌苔上跳动,顺着牙齿的缝隙,缓缓漫开,滑落平时进食的食洞里。只见那颗喉结,迅速地上移,而又慢慢下缩,把一口辣酒闷到肚子深处。龙宝“啊”的一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鞭炮,附着打火机,“郑重其事”地交给小宝小宝漠然,原来是想让他把雷神公炸了。“使不得,使不得。龙哥,不是说我迷信,万一毁了这神像,全村子的人都不会放过咱的。会像宰猪一般,宰了咱。”没过几天,村里的喇叭奏响,警笛声卟卟响个不停,原来,去拜神的村民发现雷神公的左臂和身体分开了,那铁叉插在咬了两口的苹果上,苹果插在了敬神的酒壶嘴尖儿上,雷神公依然炯炯有神地凝视着。

  今一大早,小宝在一旁盯着两哥,从家里带去小桶,一路随着,不敢违背意见。见天气甚好,花香鸟鸣,选了个东边村的火炉山的龙王庙,作为消灭四旧的对象。不料天气怪得很,和京剧中的变脸似的,一甩头的功夫,雨水就铺天盖地而至。原先,龙宝还琢磨着去哪好,拿出一张“根据地”地图,这儿又三座大山,一座名为天宫山,一座名为海龙山,一座名为火炉山,分别处于西面、南面和东面,村落依山而坐,田野稀稀落落的,溪水纵横交错,虽把三个村子围了个圈,但由于风俗各异,分地而治,形成如今三足鼎立的格局。天宫山是三宝的所住之处,赶着破四旧的风气,三宝几乎把里面儿古庙、古祠、古董都糟蹋个遍。就连野地上行走的猪,屁股上,留着他仨的脚印。小道上干涩的牛粪,大大小小的,毫不留情地捆上炮仗,火一划,嘭嘭嘭,硬把行道弄成了粪道。瓦房之间隔着很近,一边仰天笑声连带回音荡漾在空气中,一边大人拿起竹棍铁丝叫喊叫骂,满巷道的跑,各家各户的狗跟着嘶吼。哪追得上这仨玩意儿,最后拜托三宝父母,教训一番。只有等待夕阳西下,村子方才悄然安静,在忽明忽灭的油灯中,聆听三宝家那一曲曲舒心的“乐声”。可惜,这事儿不会这么结束,三宝满腔的热血,就连有那么点纯气的小宝,却被带入这场“宣战”中,“斗争”中。根据点以天宫山为出发,逐步展开,一面面小旗子的图案,标志着某种得意的胜利。这场攻坚战,不止于天宫山的堡垒,于是三宝带着斗争的武器,前往火炉山。第一个就瞄准了饱经风霜的龙王庙,那庙里的龙王神神像,那墙壁的五彩吉祥画像哇,那门槛两头的小鱼石雕哇,透着雨光,依稀发现已然一片狼藉。小宝垂着头,不敢正视李师傅那峥嵘的眼神。

  龙宝和钟宝是不怕生的,不怕敌的,不知面前湿淋淋的老人是谁,继续往盆中扔报纸。钟宝看似为人耿直,其实是半个愤青,不像他哥龙宝,一股蛮劲,吃力不吃脑地闯祸。他做事前动脑子强,写计划写步骤有理有据,即使闯祸了,也能据理力争,更能不知不觉地毁灭“作案证据”。故而,龙宝钟宝一武一文,小宝只是个跑腿,难免服从使坏,三人自组队以来,胜比生产队,提出啥坏事总能大刀霍霍地去干,让附近的村民恼火不已。村民是温顺的,不想惹事的,来了城中生产队就算了,现在凑上这“三人破坏队”,山上的守护责任愈发增大。这十几个守山人里头,数李师傅最为负责,每日起早摸黑,啃着馍馍,骑着凤凰牌,首先得保证没有山火。李师傅经常翻越荆棘遍布的草丛,踏着湿漉漉的露水,跨过溪流,劈开繁枝茂叶,拾掇山客遗留的垃圾,故而常带有宽大的麻袋。路上是不平的,山路是曲折的,一般山客,每走几步路,要回首瞧瞧,记忆经过的道儿。一不留神,树林仿佛长了灵魂似的,脱下枯枝断叶,一侧身,把你回去的路给挪开了,顶上的叶盖,偷偷地摆出个迷阵,白白的日光不知从何而入,结果树下一片绿荫,星星点点,迷乱行人的神思。李师傅每周总能遇上一两个山客,坐在大树根上垂头丧气,或在大理石长板凳上抱膝,幸好偶遇李师傅,指个路,就欢然下山去了。山上有古庙,以及零零散散的古雕像,比如石龟、石龙等,寂寞地守在林木间隔处,不怕风吹雨刷,但一些山中好事者,忍不住“手痒”,毁坏这些山宝——哪是金银珠宝比得上,因那固有的灵气。钟宝昂首挺胸,说:“你是哪位?”扫视这身朴实的着装,有点眼熟,“是来指导咱工作的吗。”

  李师傅怒然呵斥:“你们仨小兔崽子,爹娘没教过你们做人道理是吧。我是这座山的管理员李师傅,村委的。你们蹂躏天宫山不说,现在来火炉山作乱,现在的庙宇祠堂,一一被毁,古人留给咱的宝贝,全栽在你们的脏手上了。赶紧把火给灭了。”三人不听,火烧的很凶,热气与雨中冷气相遇,形成一层厚厚的雾帐,阻抑了彼此的视线。龙宝说:“这哪是你说灭就灭了,我们在除四旧,破迷信,为国家做伟大的贡献呢。”李师傅怒然:“不去上学识字,到这放火烧山,你还有理?”钟宝反驳:“正因为咱们天天求神拜佛,供奉古庙,思想得不到开化,生产展开不起来,为啥不除掉这些没用的东西?”李师傅一言不发。钟宝继续言:“李大爷,别把好心作坏意,读书识字也要把理论运用实践当中,只认得书本的理儿,和呆子没两样?”李师傅倒起雨伞,盛接庙顶瓦片摔下的雨儿,满满当当。龙宝凭着二弟的气势,说:“他说得不赖,事实就是,我们在解放思想,不能用老一套的法子管咱们。”耳钉闪着银光,李师傅却不在意,而双手突然发力,哗啦一泼,雨伞的水全倒进盆中,黑色纸灰瞬时嗤啦扑灭,混着水糅成了浆糊,弹到了周围,青烟空中盘旋几下,风儿一抹,散去了。这举动生把三宝吓一跳。小宝嘴里的糖果棒掉落,目瞪口呆,其实内心窃喜,终于有人来治一治这两亲哥。“啊!”钟宝呐喊,“李老头,你不讲理,破坏咱们的伟大事业……”没等装模作样的钟宝说完,李师傅随手拿起黑桶,哐啷地扔去门外,那些鞭炮、火柴等物品,奄奄一息躺在水洼中,黑桶顺着地面坡度,静静地流到不知何方,消失在摇晃的野草之间。

  李师傅叹息,说:“我要是在年轻的时候,定把你们揍一顿,不揍不泄气,兔崽子。”雨扑啦扑啦的下,但风似乎平息许多。三人见自讨没趣,想要离开,却发现没伞。四个人傻傻地在庙里,望着迷蒙的雨景,怅然若失。小宝打破宁静:“李师傅,你别生气,我们……”龙宝一巴掌塞住他嘴巴,不让小宝说话。李师傅摆一摆衣袖,把雨伞递给他们仨:“快回家吧,孩子,从哪来就到哪去。”三宝踌躇片刻,终究接过雨伞,挤在伞下,念着一二三,噗通噗通地踩着水坑,蹦蹦跳跳的模样,沿着破烂的山路隐去了。李师傅看了看他们的轮廓,再看看黑漆的墙壁,心想,以后守山的日子还长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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