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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

  乌鸦嘎嘎狂叫,树叶跟着明晃。在不远处,大地与天空相吻,云儿从白色褪变为黑色。还没来得及回味晨曦,滴滴哒哒,哒哒嘀嘀,雨点争先恐后地坠落而下。把叶子打绿了,把泥土打红了,把行人打得模糊。

  李师傅骑着凤凰牌,穿过雨帘,使劲地爬坡,额头冒的汗珠一滚一滚的,转瞬消失在翻腾的雨水里头。一抬头,那四十五度斜坡不是闹着玩儿,由于多年失修,水泥支零破碎,一坑一洼,黄泥土裸露在外,顶儿上扎着野草。雨水汹涌而至,漫过坑洼,直把野草尖儿上的小虫赶走。小虫很犟,小手紧握不放,那风哇,呼呼地吹,如锋利的菜刀压倒过来。地面一颗大石头,撼动了,敦实的体态变得越发渺小,旁边更小的石子,在冷风冷雨中哆哆嗦嗦,失去了力气,不一会儿,抱着脑袋溜了坡下。

  石子撒泼在车轮,乒乒乓乓地响。顺着水流的方向,到底窜到浑水里或是泥淖里,叮叮咚咚,水花溅得遍地都是。那雨水着了魔似的,缠绕着车轴,车链子,车胎,强硬着拉扯,车子缓了下来。李师傅的睫毛沾着豆大的雨珠子,压得老沉,全身已经被雨水肆无忌惮地盘绕着,一丝丝吸走他的力气。李师傅向前昂起下巴,锃亮的皮肤挺着一根根的须,像极了迫击炮,却被雨水熄了火种。

  “狗崽的,给我上啊。”他愤愤地默念,把蛮力集中在胯下。左脚用力一踏,从高处徐徐往低处落去,作出一个弧形,似乎踩着负隅反抗的千斤顶,右脚顺势而上,抬起滂沱的雨,一前一后,一沉一浮,身体的能量仿佛转移到脚踏上,一圈,两圈,两圈半,三大圈。活像石磨,搅碎着雨水雨水就不自觉地淌去车链盖上,哗啦啦散下,链子传出咯吱咯吱地坏声。“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了,面子也不给,亏我还诚心诚意地守着这破山。”

  路过一亭子,只见一对父子俩,父抱着子,子偎着父。“喂,在避雨啊。”李师傅见雨势太大,跳下车,拖着车手把,冲冲跑去飞檐下。“是啊,今日来的时候,天还挺晴的,结果邪风一吹,可把暴雨吹来了。我没带伞,只好在这停留。”父目光如炬,手拿着奶瓶,咕噜咕噜地喂着,孩子却安然地吮着奶嘴,不时看着亭外,不时看着李师傅,水灵灵的,脸色粉嫩嫩的。“我姓郑,您呢?”此男子随口一问。“李,木子李。”李师傅摘下湿漉漉的鸭舌帽,扭出半斤水来。郑问:“我觉得很是奇怪,山上理应不允许骑车,李师傅居然有此特权?”呵呵一笑,李师傅反问:“我还没自报家门呢,怎么知道我是李师傅?”郑答:“看您这身装束,修车的八九不离十,我家楼下的陈师傅和您同一个饼模出来似的。”李师傅摇摇头,拍走衣服上的水,说:“你猜对一半儿。”郑惑然问道:“怎么说?”李师傅从口袋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张卡片,上面印着,“李建树”,因为没有过塑的缘故,字样有点掉色,加上这把雨,差点撕烂了它。

  “哎唷喂,我想起来了。您,您就是这座火炉山的守山人。”郑惊叹着,孩子乱抓他的耳朵和鼻子,奶瓶险些掉落。“哟,小伙子,怎么知道这么多呀,我可没告诉你哇。”李师傅一脸诧喜,前额的皱纹彼此挤着,朝着眼角蔓延,纹路愈发明显,看过去,鬓发藏着白丝,下面点缀着斑印,十分潮湿。郑注意到他亚蓝棉布的补丁,山黛一般的军绿,缝着歪歪扭扭的粗线,起球儿塌了下去,多年没换过新衣一般。郑问:“来的路上,就有陌生人聊起您。说你是山神,可把我惊恐到了。莫非是哪路子的神仙道长。他们提及一件事儿,您守山有三十余年了,帮助过不少迷路的,其中有一位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据说在山上露营看日出,第二天日出没看着,雾气四起,把下山的路给没了。为了感激您,于是把您的事迹刊登在报纸上。”李师傅怅然,说:“是么?俗话说,棍敲胖猪叫,枪打出墙鸟。好事莫外传,坏事眼皮跳。我可不爱出名。”看着雨水不停地下,斜坡赶趟似的,水咕咕往下奔,亭子周围的平地逐渐积水,成了湖,不一会儿,成了海,开始淹过布满青苔的石阶。

  “今天是例行工作,对吧?”郑试探问。“不是,有急事呢。”李师傅把半湿的帽子搁在头上,把卡片放回裤兜里,随手捡起一抡木条。指着北方的树林深处,只见那里有浓烟,方才感到空气夹杂着焦味儿。“咋啦?这么大的雨天,有人在上面儿烧烤野炊么。”郑压低声音,生怕打扰李师傅的凝视。李师傅回过神来,叹了一口老气:“烧烤不至于。那里有一座古庙,龙王庙,怕有好事者在那闹呢。”郑蹙着眉:“这里是山,哪来龙王。只听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李师傅不语,扔了那木条。李师傅手上垢着厚茧,手背和臂上多处刀割出的伤疤,郑心头一颤,不语。李师傅摆弄着凤凰牌,弹去座椅的水,收起脚撑,迟疑片刻,转而放了下来。从车篮子里拎出一红色塑料袋,里面有一把黑伞,粘着枯叶。李师傅突然说:“火炉山是一座活的火山,自古以来,山下村民畏而敬之,故而建筑龙王庙,以水克火,镇住它。”朝着郑眨眨眼,“不知道了吧,神话故事。”郑怀中的孩子貌似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扬嘴一笑,身体抖动一番。

  “所以,今天来巡山,是为了防止搞破坏的人对这座古庙‘图谋不轨’。”一道道风刮来,大家眼睛睁不开。风过后,雨水从斜着洒变换成竖着洒,势头稍微收住。郑晃着孩子,他眯着眼睛,快睡着了。树叶摇曳着,晃悠着,不留神贴在了亭檐上,贴在李师傅的脸上。李师傅赶走叶子,说:“雨没来之前,就有浓烟升起。狗养的,肯定是那伙人的恶作剧,没事找抽。我连忙骑车过来,不想让他们得逞。”郑问:“谁?”李师傅不语,打起了伞,伞一角瘪下,另一角折着,透过暗光,锈迹斑斑更为显著。

  李师傅点头告别了郑氏父子:“暂时不聊了,以后有空再叙。”语毕,径直走去,地面雨水吸住了他两脚,空中雨水挡住了他双眼,背影里,弥漫着泥土的香味。那雨伞经不起风吹,却又坚挺地护着主人。郑目送他过去,来不及叮嘱他小心,他渐渐消隐在雨雾中,看不清了。郑惦念着那伙人是谁,居然敢挑战着李师傅的能耐。孩子突然醒来,努力伸手抓凤凰牌。郑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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