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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气爽那天

天高气爽的那天

那是中秋时节,学校的两株百年桂花树,下着花雨,散发着异香,整个学校,每个师生,都享受到了它们的恩施。这一日,又是好天气,天高气爽,不热也不冷,太阳光又及时温和地抚摸着早起的人们,这样的日子,我有理由,也应像大家一样,心情舒畅,精神饱满,度过愉快、充实、有意义的一天。

事实上,我开心又昂扬,精神抖擞,健步穿过我班的教室门口的两株大桂树,是的,我自以为,饱满的精神状态、工作作风,应该像桂香一样,受到学生的推崇。

今天,我要去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高三高考复习研讨会,我春风满面地先到班上,布置了学习任务,关照学生在我不在时候要注意的事项,我言辞热情,充满鼓动性,我相信我的激情已经感染了学生,才兴冲冲地离开教室。

还没走出校门,就被一个西装革履、看上去像个斯文人的小后生拦住。他仿佛认得我,未及碰面,他就笑盈盈地迎上来,说:“您是马老师吧?”我有些疑惑,我不认识他,见他与我打招呼,就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小后生呵呵呵地笑起来,说:“你不认识我了?倪兴祥你认识吧,我是他儿子,其实,我也是您的学生,只不过不是您班上的。”

倪兴祥我当然认识,他是我多年的同事,并且一直住在我的隔壁。有一次,我不知何因,一直呕吐不止,倪兴祥大惊小怪,以为我得了大病,将我班的一半的学生惊动了来,当时学生们围着我着急、关心的情状,现在还感动着我,这也应说倪兴祥所施。直到三年前,我和他都各自调到其他学校,我们才分开。 我是情感眷恋者,别人给过我的每一次感动,都无法在我心底抹去,我怎能忘记他?一听他是倪兴祥的儿子,赶紧说:“哦,原来是倪公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斯文的倪公子显得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一点突发事,想麻烦马老师帮忙。事情是这样,我今天想到上虞去,走得匆忙,忘了带皮夹子,可骑着的摩托车偏发生了点交通事故,交警要我交350元罚款。身边没有熟识的人,一时着急,想到附近的您,就来找你暂借一下,明天早上,8点钟,我一定准时归还。实在不好意思。”

我咯噔了一下,还没开口,他又说下去:“我爸老记起您,夸您,说您有才华,书教得好,人热情爽气,乐于助人,师生关系好,老叫我们向您学习······”

我听得有点不太入耳,打断他说:“你不要说了,你爸近来身体可好?”

倪公子答得爽朗:“好着哩,只是有些显老,工作忙,又要日夜为家庭操劳。——其实您也知道,我们一家条件还可以,我也不错,搞点小生意,到处跑,磕磕碰碰的,忙了点,钱是赚得到的。今天真是意外,车被交警押了进去,就这么不好意思地来麻烦马老师,早缴了赎金,想把车子早点拿出来。于是就来找马老师·····”

我迟疑了一下,现在的尴尬事太多,不会碰上我吧?但一想到是老同事倪兴祥,面子上下不来,就说:“要多少钱,就350元?”

倪公子连连说是。我掏了口袋,口袋里没有小钱,只有五张百元大钞,就给了他四张。倪公子握钱在手,也来不及说声谢谢,拔腿就走,赶紧上了等在校门口的黄包车,仿佛逃难似的,我不免有些伤心。

我又感到有些奇怪,关照说:“这么性急干么,小心些·····”他早已走远了。

我刚转身也要出校门,我的同事董老师走过来,叫住我,说:“老马,刚才,你与那个后生说什么来着?你认识他是谁吗?”

我说,“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是倪兴祥老师的儿子。”

“他来干什么,是来向你要钱的吧?”

“是的,他说他的车被交警押进去了,自己忘了带钱。”我把他说的故事,向董老师复述了一遍。

老师连连摇头,说:“老马,你工作上细心、认真,而生活上是个马大哈,你知道他是谁吗,就这样随便地把钱给他?”

我有些惊奇,说:“他不是倪兴祥的儿子吗?你的意思,他是······”

老师说:“可见你很少与过去普中的老师沟通,原来普中的不少老师被他算计了,我这里也来过,不过被我一声喝回去了。他哪里是倪兴祥老师的儿子,他是个游手好闲的诈骗高手。”

我将信将疑,说:“他知道许多倪兴祥老师的家事,甚至是私密的。”

“你不信,看着好了,看明天早上他会不会把钱还你。”

老董对我的言行有些不满,继续数落说:“实际上,你只要脑子稍微转转,就会发现许多破绽:他的家在胶镇,到上虞去,应是向东走,怎向西去了呢?到上虞,应是出远门,而且是做生意去的,忘了带钱,无论如何不合常理;另外,他出交通事故的两头门,到家不满十华里,到我们学校足有五里,而到自己家门口,招手车多的是,既忘了带钱,为何不乘车去自家拿,偏是到镇上雇黄包车到你处来借呢?这也非正常人所为吧?”

老师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尽管马大哈是我,也觉出那后生言行有些出格,但终顾忌“倪兴祥儿子”之说,生怕对不起对我有谊的倪兴祥老师,宁愿他的“儿子”负我,也不想我负了倪兴祥。后来,又想想,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并且因为教书出色、工作勤勉,据说,常常被学校评为先进工作者,可是在现实生活的较量中,只一个回合,就被一个年轻轻的“学生”,轻易地打败了,那四百块钱,大半个月的工资,岂不成了我耻辱的名片,在朋友和熟人中传播?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我忽然觉得有点沮丧,留在鼻子里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也变了味。我想学习阿Q,彻底“忘却”,然总不能够,那心中的不快,像鬼影,一直依附在脑子里。有时又有了“拼了”的想法:就算自己丢掉了四百块,或者自己生病吃药了;或者“老子送给儿子”了;或者捐助给穷苦人了;或者······“真是活见鬼了!”我骂了一句,感到自欺欺人的想法也不起作用,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不已,“饱满的精神状态”也剩下不多,朗朗艳阳天,瞬间云遮雾罩,阴霾漫天了。

但我必须调整好心态,去参加今天的会议,于是,我转过来一想,我刚才的做法是正确的,假若我“机灵”,当场戳穿了那个“倪兴祥儿子” 的把戏,显然,他只能立即灰溜溜地走,我也不见得会怎么高兴。而现在,他得到我的钱,是高高兴兴走的,一半欢乐,一半惆怅,我付出不快获得的结果,给了别人高兴,应该还说得过去,我的心仿佛安定了些。

然而,当我坐在车上,看着人声鼎沸的车厢,我不快的心情又回来。这样的心情,也影响了我开会的情绪,整天里,各色人等的发言,都没在我心中留下印记,只有应副局长的总结,稍稍引起了我的注意。报告里,他有不少雷人的话语,不时引出会场小小的骚动,其中两句很有创造性的读音,刺激我的神经。应局长在谈到对学生的教育时说:“现在的学生许多是独生子女,父母都比较龙(宠)爱,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对高三的各科老师,也发出鼓动性的号召:“你们要像水许(浒)里的拼命三郎,要敢于吃苦,大力科研,为剡县的高考作出贡献。”

我听着,灵机一动,苦恼的心,长出一种想法,自以为是地认为,有纠正一下的必要。为避免说话的尴尬与麻烦,我拿出笔,撕下笔记本上的一页,我把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不好意思,订正一下,“宠爱”的“宠”读chong不读long;“水浒”的“浒”读hu不读xu。

我兴之所至,欣然命笔,但思想的懦弱和不坚定,还是表现出来,我迟疑了一下:当面去与局长说,还是·····?

我的决定是,把纸条折叠好,示意前面的老师传递上去。

很快看到,应局长将纸条展开来,会场上的与会者,不明白局长大人脸色为何红一阵白一阵地变化着,他握着纸的手,有些抖动,眼睛一直集中在纸上,局长似乎有些慌乱,显然,一时不知如何处理那纸上事件。

我也看到了,在场者,大概只有我明白了应副局长一时失措的因由,倒使我忽然有了某种不安,当初提笔间,只是想纠错,并没想到,这会造成局长的难看。

其实,除我之外,还有人了然局长的尴尬,坐在我旁边的老师,全程注视着我耍的把戏。看到我的行为,已经影响了局长作报告,就讥刺我说:“老马,你能啊。你这样做实在过分了,你要逞能,也不能选在这样的场合,当众丢局长的面子。”

我说:“你抬举我了,如果一个高中语文教师,仅指出几个简单的错字,就能‘逞能’的话。何况,我的脑子里,尚且还没产生‘逞能’的想法,我倒是觉得,为保局长的面子,我要把这错误指出来。你想想,局长是要经常作报告的,如果今天不更正过来,第二次、第三次都会这样说,那才真的丢局长面子。你说是不是?”

旁坐摇摇头,也不看我,像是自语似的:“人常常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的,等着吧,但愿你不要后悔。高考之后,新学期里,冷山坳的小学校里,会给你留着位置,这种例子你没听说过?”言罢,闭嘴,我、他都不再吱声。(果然如同事所言,不是当年,而是一年之后,我被“充军”到西白大山深处、一所不到十人的学校里,这是后话,暂不细表。)

回校的路上,我忽然反省起来,我递条子的行为,是不是应该?是不是太草率?是不是受早晨的不良情绪影响,才有了适才的行动?是吧?不是?我有点回答不了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无辜遭受了不幸,使我想起了旁坐同事的话,我忏悔了。我们中国人历来信奉善恶有报,或许我对局长的不敬,是一大恶行,遭现世报了。——我历来把因果报应说,视为“胡说八道”的,今天的遭遇,我有些信了。

我今日回校坐的班车,与往日似乎没有两样,上的是美名为“招手车”的那种,无论谁,只要在半途中招一下手,它就会停下了,满足乘客需求。当时,我并没觉察到每隔几百米,就前前后后上来三五个壮汉,我只在专心地想,会场上同事说的,我可能遭来局长令我后悔不及的结果。到后来,那些陆续上来的壮汉,成了玩“三只牌”的主角,他们配合默契,戏演得自然而逼真,引诱乘客踊跃参与的时候,才觉出了他们几个前后上车者之间的联系。

戏是这样开演的。车开出县城有三五里地,有个乘客,忽然变戏法似的展开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仿佛专为适合放在狭窄的班车过道上,定做似的。桌子放妥帖之后,那个戏主拿出三只纸牌,一只方块A,一只黑桃A,一只红桃A,,慢慢地在观众面前晃动一下,得到确认之后,然后缓缓地依次放在小桌子上,又揭起一张牌,让观众看,徐徐地交换着牌位,叫你猜刚看过的纸牌的位子。接下来,就可以压牌了,你猜压对了,压多少钱,牌主倍你多少,压错了,钱就归牌主。

内中有两个围着看的观众,听了戏主的介绍,立即嚷:“这个模样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输定了,你可不要翻悔!”另一个立即附和,说:“我也压左边第一只,黑桃A。”两个人都压上一百元,并立即用手按住,叫,“不准你再移动!”

在众目睽睽下,压客松开手,迫使牌主翻开手下的底牌,果然是黑桃A。牌主只好乖乖地赔上两百元。

“再来,再来,你稳输。”赢钱的一个喊道。另一个赢家也吼道:“大家都来,把他的袋底掏光,这种必输无疑的把戏也敢搞?”

第二次,他们两个果然又赢了。在场围观的乘客,不少几个心痒起来,想不到钱这么好赚,早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往怀里掏钱。手汗津津地拿着钱,眼骨溜溜地盯着演戏者的牌,那些颗心,随着戏主在眼前缓缓晃动的红桃A,心都探在喉咙口,差点儿就掉出来。老天给了他们火眼金睛,他们仿佛都十分清楚,演戏者在他们眼前晃过的牌,放在什么位子,都毫不犹豫地与那两个曾经赢了两次的幸运者,高度一致,所有的赌客,都将钱压在一起,以成就毫无疑义的发财梦。

戏主轻轻地将覆盖在纸牌上的钱,推在一边,小声翼翼的提起纸牌,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所有人都一声惊呼,人们眼中,看到的黑桃A!

钱毫无悬念地进了戏主的腰包,他一边装钱入袋,一边笑嘻嘻地说:“这次,你们的眼不够尖,下次要看仔细了。”

“明明看清在这个位子,怎么会错呢?”好几个人心疼地自语。当然,极大多数是一不做二不休,手又忍不住往怀里掏钱。

不过,那些虔诚地做着发财梦的乘客们,没能将美梦做进口袋里,使钱包鼓起来,偏是那做戏的,却是毫不客气地将乘客的发财梦,一次次地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有个妇女压了八次,钱包空瘪无半粒“饭粒”了,双眼血红,猛的将自己腕上的手表勒下来,就要压下去。

我在旁冷观多时,忽然觉出了里面的把戏,就忍不住拉了那妇女一把说:“你们好醒醒了,他们几个是串通好的一伙人,你们不要做傻瓜,白送钱······”

原来真正的傻瓜是我自己,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吃了一拳,——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壮汉,忽然站起来,就给我一拳,把我的后面的话打进肚里,他的嘴里却吼出一句话:“叫你多嘴!就你聪明?”

我大惊:“你为什么打我,我哪里说错了?”

说话间,已有一群人围过来,“打他”“揍扁他”叫嚣声响起,拳头就雨点般地在我的身上落下,我东躲西闪,然而,我哪里躲得开那些训练有素拳头?他们的命中率很高,我全身布满了拳击点;我躲不掉,又招架不住,我很快被拳头、脚头,还有热辣猛烈的咒骂声挤下只车去。

车很快开走了,扬起的尘埃,掩埋了我。

我们中国,有个古老的哲学命题,叫“强者为是”,错的一方,只能是弱者,强大的一方,永远是对的。从理论上讲,要人承认此话正确,似乎有些别扭,但只要现实认可就好了,何况这个世界本来是强者统领着,正确与否的评判权不在弱者,于是“存在就是合理”了。

我一介书生,在众多强汉面的拳头面前,我太弱了,简直不成比例,当然错的是我,他们雨点般的拳头打我,当然也是对,因为一车厢的乘客,包括驾驶员,没有一人觉得有批评不能打人、或者劝阻一下、哪怕是言语上声援一句的必要。

我被打下车,承担了错误的后果之后,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拂了一下鼻子上流下来的血污,浑身酸痛,胸抑闷,有些喘不上气。我在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力图使喘气平稳点。

这时,我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口号:有难事找警察。我有些糊涂,不知眼前的遭遇,算不算是难事?

我还是掏出了手机。我连拨了三次,才感觉对方在接我的电话。他问我什么事。我将车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说我被打伤了。他问清了我现在所在的位子,指示我:到前方十里地的镇派出所里,去录一下口供,做个笔录,便于警察处理。

我有个简单的想法,忍不住说出来:“同志,你能不能就通知派出所的人,把这辆车截下来,我记着这车的牌号,有双方当事人在场,这样问题不就能很快解决?等我到十里外的镇上,录口供,做笔录之后,再查处,何年何月才能处理完这事?何况,我现在已经受伤,行动受阻。”

不料对方发怒了,“究竟是你向我们报案,还是我向你报案?哪有像你这样指手画脚的报案人?快到派出所做笔录去!”

我恍然醒悟过来,看我这个糊涂蛋,错误人又做错事,本来应给自认晦气算了,怎么又自作聪明地去找别人麻烦,却是给自己招来麻烦了?

我慢慢地从石块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学校走去。若有下一辆班车路过,我就坐上去。我想,班上学生还好吧?学校里的两树桂花,醉人的芬芳还在吧?到校,我的心情就会畅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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