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戏
胡治平
在杨柳镇，你只要说到我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人们会说：“哦，你说他呀，那可是我们杨柳镇最有钱的人啊！镇政府商贸街上那幢最漂亮的小洋楼就是他的。”
若问我有多少钱，具体数字我不想说，只要不去挥霍奢侈，反正够我家几代人衣食无忧了。我家的钱可是来路光明，不像那些贪官污吏，靠不法手段获取，又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父亲办了半辈子的私营企业，不幸死于一场车祸，最后给我留下了这份丰厚的家财。那时，我正上大学，父亲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要好好念书，厂子就卖了吧。”母亲泪如断线珠子，悲伤不已。厂子被卖的第二年，就因市场疲软倒闭了，那位经营者欠下一屁股债，差点弄得要去自杀。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大学毕业后，我进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不知别处怎样，反正在我所生活的县城，机关里买官卖官的风气是恶劣到了极点，局长镇长乡长那可是明码标价在那儿摆着。想上吗？拿钱来。后来，我在一家省电视台的社会传奇栏目中看到了一则报道，说是山西省冀城县的一位县委书记就公开买官卖官，最后锒铛入狱。凭我的经济实力，再加上大学文凭，按说在那样的环境里混个一官半职应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在机关工作的几年，我是一年比一年不能适应那样的生存环境，最后干脆辞职回家了。如果从工资的角度来看，我根本就不缺那俩钱花，我之所以工作主要是因为人总得找份事干干，既然这份事让我的心灵产生不快乐了，我又何必再去干它呢。从这点上看，我倒是有些与陶渊明相似了。
一辞职回家，我就买了一辆轿车，比我们杨柳镇镇长的还要好。我把父亲留下的小洋楼一楼装潢了一下，就开了一家购物商场，又顺便做点当地的土特产生意，我和母亲一年的生计是绰绰有余了。
母亲责备我不该辞职回家。她说：“你父亲盼你把书念完的目的也就在此，机关工作那可是让多少人眼红的事啊，你这么轻易就给丢了。”
我说：“母亲，我实在适应不了那种充满了欺诈与谄媚的工作环境，我才不会拿父亲辛苦半辈子挣下的钱去买官的，要当也要当个光明正大的官，再说我也没坐吃山空啊。”
“嗨——”母亲长叹一声，然后无语了。
人们说杨柳镇有两个谜，一个是我家到底有多少钱，另一个是镇长到底有几个女人。杨柳镇是一个有着两三万人的大镇，我家能和镇长放在一起让人谈论，你就可以想到不简单了。我知道在杨柳镇，有多少女孩子想嫁给我，嫁给我就是掉进了福窝。
世事还真怪，你越有钱，钱就越来找你，钱归大帮，着实不假。只要是来杨柳镇搞收购的，大都找到我，而且事先资金付得齐齐的。
来我家的同学或以前的同事，都拿拳头擂着我的胸脯说：“你小子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哪，怪不得不想在机关呆。”
一位穿制服的公安同学就是向我借钱去弄了个小官来做着。他笑着说：“以后还要你多多帮助的。”
一位在政府工作的同事就是向我借钱去买的房。他笑着说：“以后还要你多多帮助的。”
……
我一一回说：“好说，好说。”
逢年过节，在杨柳镇，没有谁家的亲朋比我家的多，一拨一拨的，葭莩之亲都来了。没办法，我就把街上的厨子请到家来做饭招待他们。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人就说是从我家做客回去，一脸的骄傲与得意。
镇长，银行主任见到我都热情地上来打招呼。有些半生不熟的人在银行贷不到款，就拐弯抹角地托人来找我，然后我一个电话打给银行主任，事情就搞定了。是父亲半辈子的勤劳与智慧给了我活着的尊贵。就在这尊贵的生活中，我又看到了从前在机关工作的虚伪与谄媚。
我谈对象了，女孩敢说是杨柳镇最漂亮的姑娘，是她的漂亮打动了我，像我这样活得尊贵的人，找一个漂亮女孩做老婆，那是很正常的事。人们把恋爱过程分为这几个阶段：吸引，不确定，排他，亲密，定婚。应该说这五个阶段除了最后一个，前面四个都是很美丽的。可惜我享受不到那份美丽，我的恋爱刚开始，女孩就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和她结婚，可见她是多么的迫不及待，太无趣了！
我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当电影导演，但人生在世，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去干的，这既要能力，又要机遇。辛弃疾先生不是一辈子想报效疆场吗？到头来却成了一个出色的词人。我对生活是真的感到很腻味了，当导演的愿望就又热烈地来亲近我了，于是一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我就把这想法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你吃饱了撑的，别胡闹，赶快结婚生子吧，省得我孤单。”母亲是很疼我的，她一辈子就我这根独苗，经不住我的磨缠，最后同意和我一同来演这场戏，我可以说是导演了。我之所以没跟女朋友说，是想让她也充当这场戏里的一个角色。
一场戏开始了。
我对杨柳镇的人说：“杨柳镇这地方太小了，我想去大城市找找机会看，如果赚得到钱的话，就把家安到北京去。”
母亲对杨柳镇的人说：“唉，这个家伙真是不安分，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大城市折腾呢。”
杨柳镇的人就知道我要拿父亲留下的钱去城市里办公司当总裁了，也就是去大海里捕大鱼哩。
女朋友对我的外出开始是很不愿意，但当听说我要把家安在北京的想法后，眼里立刻就发亮了，非常愿意我外出。于是，我叫女朋友照顾好母亲后，就在众人的万般羡慕中走出了杨柳镇。
我去了海边的一座大城市，因为我有大学文凭，加上人也长得仪表堂堂，很快就被一家公司录用了。我出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演一场戏，赚不赚钱倒是其次的。不久，我就结识了一位公司副总，他年纪与我相仿，管着公司的产品制造。
一次，我们俩在一起喝酒时，他说：“我是没钱，要是有资金的话，早就办了一家像这样的公司，市场行情这么看好，几年下来就可轿车洋房带美妻。虽然工资不算低，可到底还是替人家打工，比起自己为公司创造的利润来，我的工资就不算钱。我一个外乡人，要想在这座城市安下家来，还要熬他妈的好多年啰。”
听了这些话，我就问他办一个这样的公司要多少钱。他伸了伸手指说：“嗯，这个数。”我明白了。乘着酒兴，我就把父亲给我留下的钱对他说了一个数字，又把自己作了个全面介绍。他一下子就怔住了。
他说：“我的妈呀，你有这么多钱还出来打工。”
他说：“你呀，真是属于那种不能安于世俗生活的人，你就应该适应那种环境，一步一步把官做下去。哦，不，是做上去。”
他说：“你这个人真有趣，干嘛要演这么一出戏呢？”
他说：“你放一百个心，我们是绝对亏不了的，就算投出去的钱亏了，你爸留下的钱还是够你衣食无忧的。好吧，你就一边赚钱，一边演戏。”
事情一商定，我就打电话回去告诉母亲了。母亲有些不安了，电话里说：“孩儿呀，你可千万要稳妥！”
我把父亲留下的钱全部拿出办公司的消息就像一颗重型炸弹落在了杨柳镇。
他们纷纷用当地的一句土话来说我：“真是人心高又高，冷水当酒卖，还嫌酒无糟。”这句话有个典故，故事本身比较长，我就简单说几句吧，是说一个仙人施法让一个店主的水井变成了酒井，然后去问他好不好，店主说好是好，就是没有酒糟给猪吃，仙人听他如此说，又把酒井变成了水井。在杨柳镇人眼里，我就是那个店主，太不知足了。我有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还要去赚更大的钱，还要把家安到北京去。
我与那个外乡人的合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初说好的，利润平分，由于投资比较大，收获也大，我们赚狠了。
一年过去了，杨柳镇没有我的消息。
两年过去了，杨柳镇还是没有我的消息。
第三年，成功的我落魄地出现在了杨柳镇，后面还跟了一个外地人。
一见母亲，我就说：“母亲，生意失败了，我们成穷光蛋了，连这幢洋房也是这个人的了。”我指了指我身边的合作人。
我再去看我的女朋友，她一下子就蔫了，但立刻就变脸了：“还北京买房呢，我看你要去讨饭了！”
我乞求说：“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虽未结婚，但也有了夫妻之实，我讨饭，你就去帮着提袋子吧。”
女朋友怒：“你做梦去吧，从今儿起，老娘不再是你的女朋友了。”
我哀求说：“人不能嫌贫爱富的，我们都那样了，你就这般无情？”
女朋友吼：“我算是被你害惨了，就当是被狗咬了吧，还跟你，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女朋友最终气咻咻地离我而去了。
我把父亲留下的钱全部赔光的消息再次像一颗重型炸弹落在了杨柳镇。
我和母亲住到商贸街最偏僻的街尾去了，那间简陋的砖墙小屋还是杨柳镇人看到我请求和我一起来的外地人给盖的。
杨柳镇人说：“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要世事都遂人意，全天下的钱不都让他一人赚了？”
杨柳镇人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能只让人享福，福享够了，那苦也就来了。你看，这不就吃上苦了吗？”
杨柳镇人说：“真是人心高又高，冷水当酒卖，还嫌酒无糟，还真现世报了哦。”
……
我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走在商贸街上，从前对我热情招呼的人骤然间就不理睬我了，他们个个看了我都是一脸的轻视与鄙夷。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了一个人的皮鞋，他像赶苍蝇一样对待我，还骂：“狗眼长到屁股上去了吗？”
我看见自己从前的女朋友坐在一个男人的摩托车上，一个身子全紧贴在了男人的背上。她下车后，挺着一对高耸的鼓鼓涌涌的奶子从我面前骄傲地走过，对我不屑一顾。
我去拜访干公安的同学。同学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他看了我一眼，继续打。好容易等他打完了，转过脸来，懒懒地说：“有什么事吗？”我说：“你把欠我的钱还了吧，我现在是穷困潦倒了。”他说：“钱，谁欠你钱了？”我说：“你不是向我借钱弄了个小官吗？”他一听火了，怒喝：“你放屁！知道吗？你这是在破坏国家干部形像，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给逮起来。”说罢，一把乌黑锃亮的小手枪“啪”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我赶忙仓皇逃走了。
我去拜访政府工作的同事。同事正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打游戏。他看了我说：“我听说你的事了，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是穷困潦倒了，你就把借我的钱还了吧。”他作恍然大悟状说：“钱，我借你钱了吗？”我赶紧说：“借了，你是借了买房子的。”他又作思考状说：“哦，想想，想想，嗯，是借了，不过我记得有一次去你家时还了。对，是还了。”我急了，忙说：“没还，你没还。”他就发怒了，说：“我清楚记得还了。真是冷尿饿屁穷打谎，你还撒起无赖来了。”我又说：“你真没还啊！”他大骂道：“好哇，你这个家伙看来是无赖撒到底了，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我打110报警了。”他操起电话就“嘀、嘀、嘀”按了三下。我赶忙仓皇逃跑了。
我去拜访了很多人，结果我的光景几乎都是这般的凄惨。
逢年过节了，鬼都没一个到我家来，真是一幅凄凄惨惨戚戚的景象。
我走在杨柳镇的商贸街上，我对人们说：“我又要去大城市了，还到那座城市里去，在哪里跌倒了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再说我当时是被坏人骗了，或许骗我的坏人被抓着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我的钱就又回来了。”
人们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道：“还爬起来呢，我看你这辈子就死了那份心吧，你应该去医生那儿检查检查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
我在人们的万般嘲笑中走出了杨柳镇。
一年过去了，杨柳镇没有我的消息。
两年过去了，杨柳镇还是没有我的消息。
第三年，落魄的我成功地回来了，一辆名贵的轿车慢悠悠驶进了杨柳镇。当人们看到车子在街尾那间简陋的砖墙屋前停住后，我从车里钻出来时，人们惊呆了。身边跟着的还是我的那位生意合作人。他对租我的那幢洋房的人说：“物归原主了，你们要租的话就同原来的主人说吧。”
我对杨柳镇人说：“罪犯被抓，资金追回，我的公司又开张了，生意非常的好。”
我东山再起的消息又一次像一颗重型炸弹落在了杨柳镇。
我看见他们的眼里没有一点轻视，有的仍是从前的谄媚与巴结。
同学又来了，同事又来了，他们又用拳头擂着我的胸脯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妈的，你的车可是比咱县长的车都要好出一大截啊！”
又逢年过节了，来我家的亲朋又是一拨一拨的，他们吃着，喝着，是那么的自然，没有半点尴尬。
但我真的决计要告别杨柳镇了，在与母亲一起作出了决定后，就把那幢小洋楼卖了。
走之前，我做了一件事，就是把我在杨柳镇的所谓亲朋都请到了街上的一家最大的饭店里，我说：“我真的要走了，就跟大家吃餐饭告个别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给大家敬了三杯酒后，就把自己这几年里的所作所为真实地告诉给了大家。
我说：“一切都是我在演一场戏，我是真的想看一出人世间真正的世态炎凉戏，我看到了，也深深地感受到了……”
说着说着，我的眼眶就湿润了。我在穿过泪水的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所有的酒桌上都鸦雀无声了，人们停止了咀嚼与说笑，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脸上有了不自然的意味。
就在这寂静中，我走过去搀扶起了我的母亲，她已是泪流满面。我和母亲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慢慢地走出了饭店，进入了我的轿车。
我就那样离开了杨柳镇，但我知道，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会有另一个杨柳镇。
我敢肯定，在我走后，杨柳镇人对我只会有愤怒和谩骂。人们都知道，猴子本来就长着一张红屁股，但如果你当着猴子的面骂猴子红屁股，它会跳进来打你的耳光，我小时候就因为骂了一句，结果被一位耍把戏的人手中牵着的一只猴子搧了一下，信不信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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