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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伐(七)

如今,又是七月初七。

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刻,洲内飘满了药香,种种甜腻与苦涩交织在一起,隐藏起了偏房内的血腥味。

 

残年坐在窗前,膝上横放着一把古琴,手指在弦上轻轻拂过,带动一片粼粼的水色,半晌,却倦极一般顿住指尖,抬手轻揉眉心。

——倔强坚强的女孩子静默在那里,忽然忧心忡忡:时隔三年,然而那样深刻的仇恨,以百里的为人又怎么会忘却?在他看见代伐的第一眼,怕是就已认出了身份,然而,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昔日代伐能把剩余的人全数放还,不惜孤身领受了重檐的怒火,百里屹定是不曾知晓包藏在他清傲外表下的善良和执迷,痛失爱女的老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她岂不是又一次将代伐引入绝境?

“如果一个医生想要病人的命,大可不必用剑杀人……”

记忆中,那少年半低着头,声音隐有迟疑,说出这句话时,却并不看她。

她忽然间明白了他脸上无奈又纵宠、忧伤又凄凉的表情是因何而来——爹爹是那样重利轻义的人,想来自己在他心中便也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吧?他怕是,会以为自己故意将他带来这里——送到致命敌人的手中。那样名唤百里的、医术惊动天下的医者,毕竟只有一人而已,代伐又怎会认不出?但为何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质问过自己啊?又为何不早告诉自己呢?

即使在我最先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你便已知晓一切,你还是愿意跟我一起去奔赴命运加给我们的一场试炼么?

静静地想着,她竟无端地觉得欣喜。

长廊外是仲夏难得的柔和阳光,有轻轻的琴声从窗隙间吹进,婉转而低回,但西侧的厢房里却是一片寂静与森冷,门窗都紧紧掩着,重重的帘幕遮挡住少许余下的光线,截住风,阻住光,留下死寂——如同躺在那里的人一般的死寂。

代伐躺在黑暗里,沉沉地睡去,平日清俊冷秀的脸上难得有稚气。层层的锦被几乎将他淹没,那少年安静地停留在绫罗堆里,仿佛沉浸在海洋深处的鱼人之子,脸色苍白,神色安宁,眉峰微微皱着,如此静谧而安详,竟连有人逼近身侧也浑然不觉。

百里屹坐在床边的锦凳上,把医箱放在脚边,目光停驻在少年的脸上,欢哀明灭在眼里迅速掠过,他在黑暗里起身,微胖的身影拂过几重帘幕,终于探手出去,按向代伐的肩膀,力道轻柔,然而尽管是这样小的触碰也令后者眉头紧皱,在睡梦中用力咳了起来,唇边缓缓沁出血丝,夹着内脏极小的碎片;他的咳声空浅,仿佛已经衰弱到极点,老医者的脸上显出了然的神态:果然不出所料,蛊毒深入骨髓,再加之失血过多,眼前这个男孩在残年面前的若无其事分明就是强撑出来的,如今的他,即使是一个三岁的孩童也可以使他毫无还手之力!

急促的咳声爆发过后,少年的眼睑动了动,却终究未能醒转,重又沉沉睡去,手指痉挛一般抓着身下的被褥,指尖青白。

老人长舒一口气:悄悄在他的熏香里加了一味迷剂和少许罂粟籽,果有奇效,咳成如此模样都未醒来。

坐了许久,百里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瞬间翻转手腕,指间赫然是密集的银针,不知是淬了什么毒物,在黑暗里也闪出蓝荧荧的光,他的眼神剧烈的一变,偏转手指就直直地刺向代伐露在帐外的手,在那样沉重的黑暗里,陡然带起了一股旋转的风势。

然而那少年还是以那样安祥的睡姿在层层的锦帐之间浮沉,神色信赖而乖顺,嘴角蕴着清平温和的笑容,瞬间使起了杀心的老人心下一痛,略微迟疑。

就在那个迟疑的当下,房门忽的被推开,风与光同时倒卷入气息糜腐的一室,百里老头慌忙转首去看:淡红衣衫的少女立在门边,身侧帘幕翻飞如高天云气,她的面容淹没在一片白光里,只听得清脆开口:“哼,怎么开始了也不叫我一声呢?”

老医者连忙心虚地看了身后沉睡的那个人一眼,背手摇头:“还没呢……我只是,呃,先来看一下病情而已。”

残年隐隐明白他方才是要做什么,眉目间闪过一丝忧惧,跨进房来,不动声色地为他提起药箱,“那您先休息吧,这里有我来守着。”说罢,看似无意地坐在代伐床边,护住了身后的人。

百里屹见她这般情状,反而释然起来,也不推辞,转身就走,却听得房内少女的声音轻然响起,追着他的脚步出门来:“百里先生,有些事情不能全怪代伐一人,你说是么?”

是么?

不是么?

他忽然掩面笑了,但不知怎的,竟有浑浊的泪从指缝流出,濡湿了他刚刚想要杀死一个病人的手。

残年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警惕的神色蓦然松动,自顾自站起,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却不设防地被人拉住了衣服下摆,那力道是如此之大,几乎让她跌坐在原地,手里一个倾斜,半盏茶就洒在了衣襟上。

她有些恼怒地回身:“醒了就醒了,拽我作什么?”

仿佛被她的低叱吓了一跳,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然而神色却是急切:“不能喝!那茶里有东西……”

残年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忙不迭地把手里的茶具迅速放回到桌几上面,连连甩手:“天……这老头子也不看好他的药……”片刻,却恍然明白过来,“你刚才是醒着的?!”

“自然,”代伐颔首,“在仇人家里怎能睡个安生觉?”

少女显然不满:“你自己装死倒是省心,刚才差点儿没把我吓死。命都险些丢了,还跑来这里说什么大话……我看你分明是睡死过去了。”

他苦笑,胸腔里忽然翻涌上一股血浪,几乎闻得见那直逼喉咙而来的腥气,看了一眼残年,他生生地咽下想要咳嗽的冲动,强自支撑着神态上不漏破绽。

——是的,他封住了自己的五感六识,安静地躺在那样浓重的黑暗深处等待死亡。当那个老人手中的银针带起风直取自己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释然的:毕竟,还清了丹青所欠下的债……况且,这样一死也好过在蛊毒和病痛里苟延残喘,不人不鬼地度过余下的生命。

那一瞬,他从未如此近地接触到死亡,也从未如此平静地审视自己的灵魂。

“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死了,我就真的是谁都不要了……”残年是那样聪明的女孩子,看他那样的神态,就准确地猜度出了他的念头,转而攥紧了手指昂首这样说道,眼睛里竟有细细的泪光,“你还欠我的呢,你还没有补偿给我呢,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唉……”他叹息,“是的,残年,我欠你良多……”

少女咬着嘴唇,“所以,你不可以死!”代伐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乞求,垂下眼睑,无力开口。

“我还想要,余生的安宁。”许久,这样的一句话从她的唇边飘落,宛若叹息。

听得这话,他也是怔了一下:余生的……安宁?原来像所有尘世间的女子一般,平静地开花结果,便是她的愿望么?这么久了,他忘却了她也是一个女孩子,刚刚十六岁,本来是那样骄傲倔强的人,仿佛尘埃间浮动着的金光,风华照眼,然他和她在命运的河流上相逢,不过数日的并肩就已经历了几番生死,如今,曾经那么骄傲那么倔强的她,却已有了些许隐在眉间的沧桑,终于轻轻地开口,告知自己她想要的只是往日的安宁。

这又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居然向一个杀人者,来要求幸福。

那分明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啊……又如何能带给她?

他只是侧过脸去,目光淡漠而拒人千里,“只可惜,你想要的我给不了。”顿了顿,南代伐再度重复:“我答应你,不会再自毁自伤——我会守着你,直到最后一刻。但是,我给不了你‘安宁’;从今后请珍视你自己,我终究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残年只觉他的话里有无数的锋芒——那样的冷淡和责备,在她心里深深地剜出一个洞来。

“我知道了。”她只是讷讷地点头,心中的痛苦和摧折都被一个平静的笑容所掩盖,无法被外人所看出分毫。

少年清晰在她眼中看见一闪即逝的泪光,忽觉气力不足,胸臆之间压抑了许久的血腥直冲上来,来不及掩饰和控制,就这样直直地倾出一口血来。

残年低呼起来,连忙找茶水来给他漱口,却猛地记起这里的茶是下了药的,手忙脚乱把茶壶扣在了衣襟上,差点一扁嘴哭起来。

“别这样……咳、没什么要紧,许是方才拽你的时候用了真力,稍微有点走岔,不妨事……”他声音虚弱地出言宽慰。然而此刻抱膝蹲坐在床边的女孩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死寂地静默在那里。

残年?”代伐迟疑着唤。

“这样不行啊代伐……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猛抬头,哑声叫着,有些歇斯底里,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苦痛。

——再看见他那样地咳嗽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荒凉如死:再也不想让这样一个人为自己受罪了……这一次,是一定要守住!

代伐看着她,却被她眼里那样的颜色烫伤:如同柔软而脆弱的贝类,褪去防卫的骄傲和冷漠后像是空旷一片的沙滩,容不下过多的色彩。拥有那样眼睛的人再次开口:“代伐……我们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找另外的医生。总会有法子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安宁么?我一时在你身边,你便也一时无法解脱,不是么?”少年喃喃,移开目光,“百里先生也不会网开一面的——”

“——我可以杀了他!”殷残年仰首打断他的话,旋即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却也只是抗声重复,“是的,我可以杀了他!我们就能走了。”

“别说傻话,你根本不是能杀人的人,况且对方还是你如此亲近的人……别犯傻了,我不想,再造出第二个丹青。”最后的一句话轻若罔闻,可代伐的声音却是少见的温和,“我不会伤害他——如果他不想害我;即使到了万不得已,残年,请你记住,那个手上沾血的人也务必是我。”

少年看向窗外,忽然笑了,虽然眉间仍有挥之不去的衰颓气息,脸色也尚自苍白,但他此刻的这个笑容却与以往的那些都不同:没有清冷的、距人千里的、凛冽倨傲的那种谪仙意味,而是如此清净温和,就像古画里挺拔的修竹,“我虽给不了你‘安宁’,但至少也可以回护得了你,不必像我一样人在心灰,像百里屹一样只为复仇而苟延残喘,或者像丹青,死在最好的年纪。”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非常好……但总会让人在看向你的时候感到心痛——就像你总是在错过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一样。”

“如果有可能,请尽快找到一个能真正带给你依靠的人,”

“而在那之前你所经历的,都请你忘记。”

他的话那样温和,然而,却又是那样的悲悯,尾音长长像逝去的时光,似乎可以温吞地填补人心上所有的痛苦和执迷,殷残年只觉种种欢哀在心里呼啸而过,穿腔透体,驶向远方。

——这、这便是她所爱的那个人?

——是那样的少年,天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特质,仿佛你牵住他衣袖的时候就不会惧怕任何的风浪,然而,却一次次想要离了你孤身一人去往远方;是这样的少年,倨傲冷秀的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对除却自己的任何人都不忍真正残酷,但却是在血雨腥风的江湖是非之地流浪至今,剑下的亡魂多到不可计数;

是这样的少年啊!

他周身凛冽,像天上的谪仙,不笑的时候像旋满雾气的湖水,笑的时候像整个春天;你的心事他一直都懂,只是,一直装作浑然不知,未曾离开,却也从不挑明;当你说你倦了,试图抽手返回,他总是出言挽留,让你看见他眼睛里的担心和忧惧,像夕阳里的鎏金,那么美那么真实;而当你说服自己决定留下时、准备确认或捕捉时,他就如潮水一般退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冷漠淡然。

她知道代伐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无意中一次次翻转自己的利刃,最后能被割伤的就只有她。

在遇见他的这一个月里,她已然不是最初的自己——也再回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样的烙印吧?她不曾说,他就也不曾真切地知晓。

而如今,他居然对自己说,“请你忘记”!

——怎么能忘记呢?怎样去忘记呢!

生命太短,苦难太长,他们二人相逢在黑夜的河流上,各自都是出现在对方的“微时”,交错的瞬间绽放出的光芒于他不过是一盏灯——一盏重要的、然而却并非非你不可的灯,而于她,却是漫长黑夜里的唯一一点光亮。这样的苦难,已然是无可忘记。

命运加给我们怎样的磨难,都不过是为了考验我们的生命可以怎样的坚韧和精彩,尽管知道自己的不舍,但她还是要继续向前走的——沿着与他的去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孤身一人,哪怕前路风雨飘摇、路遥马亡。

“罢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我总要试过一次才知道是否值得。”残年听见自己的心里,一个细小的、不容辩驳的声音悄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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