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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

  我越来越多的站在落暮亭前,等待艳丽的夕阳在天边盛放将我融化。而我在这过程中忘却。

  十岁以前我在辽城偏僻的村庄生长,奔放不羁。像所有的孩子一样赤脚在坚硬的土地上奔跑,用最快的速度爬上村口哪棵巨大的梧桐树,袭击那些还未出壳的小鸟,和同伴毫无顾忌的扯掉衣衫,一头扎进那些许浑浊的萦河,亦或者站在低矮的土丘上,恬不知耻的扯掉裤带,看谁的尿液可以飞流直下三千尺。而我的头发与泥土暧昧不清的纠结在一起,身体散发着野性的气息。

  我的母亲那个苍老的女人只是淡漠的看着一切,转身离去。她的脸上是我怎摸数也数不清的皱纹。双手上是早已死去的皮肉。我时常揣测着她手上那层晶亮的茧,它猛到底有多厚。为甚磨针扎进去,她却毫无感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帮大户人家洗衣服做些绣品维持生计。我问她我的父亲在那里?为甚磨他不陪在我们左右。我的母亲,她用一种特殊的神情告诉我,他在很久前的战乱中死去。那种神情狰狞而恐怖的存在于我的记忆,让我再也不敢问起。多年以后我在落暮亭中回想,才知道那是被仇恨扭曲了的表情,是一个人愿意赌上一生来记挂一个人的表现。凄利而又决绝。

  我常常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被母亲托起背诵诗词。我看着窗外奔跑的同伴问,为甚磨只有我要背诵这些烦人的东西?“因为你叫不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的母亲用一种威严的姿态望着我,我低头不再言语。她真是个古怪的人,不要求我勤劳朴实,衣冠整洁,却让我一遍遍背诵那些饶口的诗词,我莫名其妙却又不可违抗。

  我是生长在辽城的偏僻村庄的顽童。所有的人用欢快的语气叫我不破,我的父亲死于战乱,我和我脸上有着繁复皱纹嘴角下有褐色斑点的母亲相依为命。这一切平淡而乏味我却毫不自知。只是我在十岁那年突然不可抑制的想要离开。那是种欲望,像大火汹涌燃烧,煎熬的我四处逃窜却无法逃脱。如此浓烈而执卓。我对我的母亲说起,我亲眼看到她嘴角的褐色斑点狠狠的抽动。她用那种狰狞的表情瞪着我,恶狠狠的说: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被吓到了。我看到她手上那些晶亮的茧深切的磨擦我的脖颈,我感到突兀的粗糙和疼痛。我挣扎着说:娘你放手,放手,我快死啦!她幽幽的看着我说:如果你离开,我就死去。我揉着被勒的发红的脖颈,沉默。

  我骨子里有着执虐的成分,我逃不出欲望的黑洞,所以我日日守侯。始终有力量指引我,告诉我,终有一天会有人带我离开,而我终将逃脱。我看着破败的村庄任着被欲望折磨的残败不堪的躯体,焦急的等待着那个可以带我离开的人。

  在那个晴朗的午后,一个衣着华贵,腰配宝剑的中年男人到来。强烈的信念让我奔上前询问:你是来带我离开的吗?那个中年男人用他有神且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我。他说:你叫什么?不破,我叫不破,你是来带我离开的吗?我急促的问。他的瞳孔迅速收缩,伸出手摸去我脸边的尘土,面容严肃的盯着我的眼睛。突然仰望苍天无声的笑了。他说:是的,我来带你离开。我欣喜若狂说:你等着,我跟娘说一声。转身跑开却被叫住那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短小而精致上面刻着司马风祭。说:把它带给你娘。我疑惑的接过匕首,头也不回的跑掉。

  我的母亲在看到匕首的那一刻身体剧烈的颤动。脸上有一种来自内心的悲伤,迅速在她苍老的脸上弥散开来,我说我要走了,娘我决定了,我的母亲哀伤的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凉。她抽出匕首,狠狠的划过自己的手腕,大团大团暗色的血莲争先恐后的绽放。我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奔涌而出,我吓的不知所措。我的母亲抚摩着我肮脏的脸说:你离开我死去,这是定数,无可逃脱。不要哭泣,带上这匕首,不管要多久,你都要用它刺穿那个带你走的男人的胸膛。你要答应我,你要答应我。她的手死命的拽着我的手,血液染红了我的双眼。她说,答应我,答应我,否则我将永生永世纠缠着你,让你惶恐不安。我哭着接过匕首说,好的,好的。然后在她昏死过去的时候迅速逃离。不顾一切的奔跑,奔跑。

  中年男人温和的看着我,他说,你怎么了?你娘同意让你离开了吗?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她已经死去。他手中紧握着的剑,从他手中迅速跌落,砸在落暮亭前的台阶上,发出突兀的鸣叫。我很奇怪,因为他的眼中竟有泪光闪烁,我想我一定看错了,一定看错了。

  我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我生长了十年的村庄,离开了我相依为命的母亲,离开了我纯没不羁的童年。我最后一次回头看我的村庄,它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模糊在我的视线中。而我步履艰难的走向我期待已久的未知。

  那个男人让我洗去满身的污垢,给我穿上繁复的衣衫,用镶有名贵珠宝的发带,紧紧的束起我的头发。我觉得浑身燥热,我的头皮隐隐作痛,我难受的要命。可那个男人却痴迷于这一切,当我穿戴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失神的呆立说,风祭。我不解的看着他说,你说什么?良久,他慌张的摇头,表情僵硬,他说,你爹在哪里?我娘说他死于战乱。他抬起头,喃喃自语,她真的这样说,她真的这样狠我。他用那种来自心灵的忧伤的表情看着我,像我那莫名其妙死去的母亲一样看着我。

  什么来到熙熙攘攘的洛阳,我看到无数的人从我身边走过,面容模糊。我看到无数华美的牛车急驰而过。无数的毫宅耸立。这就是洛阳吗?传说中那个有天子居住,牡丹怒放的洛阳吗?它如此迷人,周身散发着媚惑的气息。它如此盛大而美好,可我为什么突然如此想念我在辽城那偏僻的连名字都不记得的村庄,我看到母亲的脸,那张来自灵魂深出的哀伤的脸,她梦呓般的说,杀了他,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在洛阳明媚的春光下,我害怕的闭上了双眼,任由男人牵着我行走,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那是种奇特的温暖,如此美好。

  我们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门上烫金大字写着:琉园。男人看着我说,从今天起,你要叫我义父,你不在是不破,你叫赵延,是这琉园未来的主人。我抬头逆着阳光看他的脸,灰色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可为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尽是那些透明的颜色,我一定是看错了,这个男人他用奇怪的匕首,害死了我的母亲,他不会哀伤,不会哭泣,不会。从踏进这扇大门起,忘掉你那卑贱的过往,你要在这琉园重新生长。他松开了我的手,温暖转瞬即逝,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对不对。我默然的点头。

  琉园,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庄园。因为庄主司马烨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剑法流利的毫无破绽,无人可破。还因为琉园芳草萋萋,奇花异树,满目皆是,并且四季如春。

  我见到我的义母,她端坐高堂,手拿念珠,容貌艳丽。她看到我,刹那间惊慌失措,风祭。她说风祭。长长的念珠瞬间散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冰冷的声音。随后她无力的瘫倒在椅子上。我叫义母,她的瞳孔迅速收缩,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我,我疑惑着被义父拉走。

  是夜,我在柔软的床上展转难眠。我母亲那昏死的脸庞一次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却无法哭泣。我的泪水在从家里逃离的那一刻,被奔跑吸噬。我的脸上再也做不出我想要的表情,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杀戮,是的杀,我只能铭记这些,铭记那惶恐的无助与悲哀。我摸出一直藏在胸前的匕首,那上面有我母亲鲜血的味道,让我血液沸腾。

  所有琉园的人开始必恭必敬的叫我少爷,可我分明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猜忌,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妹妹,琉园的大小姐,绯萦。叫哥哥,我的义父笑容温和。我没有哥哥,他算什么东西。我八岁的妹妹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满是轻蔑。义父的巴掌在她脸上响起,她冰冷的看着我,哭着跑开。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从第一眼见她,我就很喜欢她,可她那么冰冷的瞪着我,我想要难过的哭泣,可我的脸上只有淡漠的表情,我无能为力。

  义父说一切都会好的,义父说你要继承我司马家的血脉,保护好琉园,保护好你爱的人。我点头,他就开始教我武功,他说你果然是练武的奇才,我就很想冲着他微笑,那是极其阴暗的日子,家仆们背后的窃窃私语,义母那惊恐而悲怜的眼神,绯萦那冰冷的态度和整日的习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就像那日我一个人面对母亲的死亡,在世界的尽头一个人奔跑。我害怕之极,却没有人肯伸出手来帮我。所有的人都将我孤立,我在着繁复的衣衫下卑微的无法呼吸,我再次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逃回那偏僻的村庄,逃回到我那古怪的母亲身边。可我的双眼被鲜血侵染看不到回路。我的母亲已经死去,并时时提醒着我杀,杀,杀。我只有抱着匕首,才能残喘到第二天的黎明,我只赵延,司马烨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野孩子,仅此而已。

  义父开始教我练剑,那剑沉重无比,但我不能放下,我要成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我要亲手将那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我的妹妹不知何时出现,我转过头,看到那冰冷的目光,如针如刺,刺穿我多日来拼命压抑的愤怒。她转身离开,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否则我杀了你。我如此用力的握住她柔软的手臂,我从她大睁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淡漠的面容和大睁着的被愤怒扭曲的眼睛。她无措的看着我,突然笑了,她说哥哥。我的妹妹在她九岁那年,用奇怪的笑容喊我哥哥,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家仆们猜忌的目光,看不到冰冷的神态。我的妹妹温暖的和我在一起,她说哥哥为什么总是一样的表情,为什么你不笑,不哭呢?我想要微笑的看着她,可我不能,我的脸部肌肉已经死去,我只能给她讲我在偏僻村庄的种种游戏,告诉她从我母亲死去的那刻起,我就再也无法欢笑哭泣。她看着我,说哥哥你知道吗,你有一双这世间最灵动的眼睛,我从那里可以感知你的喜怒哀乐,你刚才是想要微笑对吧。我看着我的妹妹,重重的点头。

  我在义母惊恐而怜悯的目光中,迅速成长,陪伴我的是我那年幼却早慧的妹妹。我的武功进展迅速,义父开始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并且不断的对我说,你将是琉园新的主人,他每说一遍,母亲那哀伤的面容就会浮现,匕首一直都在我的胸前,未曾放下。

  那天,我无意闯入书房,我的义父那个已经开始苍老的男人在看一幅画。我的闯入肯定吓到了他,他惊讶的抬头,看到我突然笑了,说延儿,来看看这幅画。那是一个纯美的女子,媚眼流转,朱唇轻启,嘴角下有褐色的斑点,腰间配有一把匕首,我胸口的匕首。她长的很像我,我的胸口突然剧烈疼痛,她是谁?她叫风祭,江南第一门的独女,精通诗词歌赋,是这世间我最爱的女子。那她人呢?她已经死去。我沉默!我爱慕名利,没能给她幸福,是我一生中最愧疚是事。我沉默的倾听,然后离开。他却叫住我,他说如果你是风祭,你会原谅我吗?我转过头看到他悲伤的面容,眼中泪光闪烁,这次我看清了,那的确是眼泪。我转过头,说会的。他笑了,笑容浅浅绽放,然后有温暖的风佛过我的脸颊。真的要杀他吗?我暗自问自己。母亲那狰狞的面容出现,她尖声喊到,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我头痛欲裂。

  我的妹妹在夜晚归来时,说她喜欢上一个人,他叫欧阳剑始。我笑着轻点她的额头,绯萦长大了。她就开心的靠着我的肩膀安然入睡,她睡的那样安心,那样甜美。绯萦,你是要离开了吗?从那以后,我的妹妹再也没有时间整日陪着我。直到那个秋天,世袭武林盟主欧阳家的长公子出现在大厅。义父笑容满面,我和绯萦躲在门外偷偷看着这个白衣飘飘,温文而雅的男子。他就是欧阳剑始。绯萦温暖的笑容突然僵硬,她拉着我迅速跑开。不,他叫欧阳朔,剑始的哥哥。怎么会?我问。她看着我不解的眼神笑了,因为剑始很像哥哥你啊,总是沉默隐忍。和他在一起就像和哥哥在一起一样安心。可是朔不一样,他让我想要去关心,去照顾,去爱,用尽这一生。我看着我的妹妹她乌黑的长发,不知何时已到足裸,她的面容已不再稚嫩,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灵动的女子,她就要飞走了。

  婚礼那天,我看着美丽的绯萦,难过的不可言说。她用手抚过我的眼睛,说,哥哥不要难过,我是在朝着幸福出发,我会很幸福的,你要祝福我,不要难过。我点头说那你一定要幸福,然后急速退出。唯一愿意陪我的人,离开了。我看到她像鲜红的蝴蝶一样轻轻飞走了,我该祝福她吧。然后我看到母亲那哀伤的面容,她说时间已到,不破,你为什么还不动手,为什么还不动手?我看到义父那不舍的面庞,他那样温和,我怎样下手。我的母亲用她那长满亮茧的手,用力的掐着我的脖颈,她说,是他害死我的,是他,快杀了他,否则我将永生永世的纠缠着你。大朵大朵的血色莲花肆虐的绽放在我的周围,那血液的气味如此浓烈,匕首,那精巧的匕首在我的胸口蠢蠢欲动。

  次日,我的义父把他的赤风剑递给我,他说你已经可以使用它了。可是义父,这不是您的兵器吗?他笑了,我老了,现在只有你能发挥他真正的力量。我的母亲她出现,掐着我的脖颈说,杀了他,杀了他,快,快呀!奔跑,无穷尽的奔跑,我看到自己在世界的尽头疯狂的奔跑,泪水奔涌,封锁住我的脸颊,我再也无法表达我的感受,陪伴了我十年的母亲,诅咒着说,杀了他,杀了他。然后我从胸口抽出匕首,轻而易举的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惊愕的看着我,然后对着匕首冰凉的笑到,是风祭让你这样的吧,我颤抖着摇头,娘,是我娘。他用苍老的手摩挲着我的脸,他说,你娘她叫做赵风祭。然后他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我惊恐的转身,看到义母悲苍的面容,她说,罪过呀罪过。我摇晃着她娇弱的身体,厉声问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义母虚弱的说,他和你娘在诗会上相识相爱,但他为了名利,娶了我背叛了你娘,然后你娘在诅咒中离去,最终他死在他亲生儿子的手里,而这把匕首是他们的定情之物。我说,你骗人,我的母亲只是个苍老的村姑,你骗人的。她悲悯的看着我,说仇恨是最容易催人老的利器,孩子,苦了你要承受他们遗留下来的冤孽。

  我握着赤风剑夺门而出,我开始奔跑,肆无忌惮的奔跑,我觉得浑身燥热,难受异常。然后我撕扯掉那些繁复的衣衫,像小时候一样自由的奔跑,奔跑,我的眼泪肆虐奔涌,像当初一样渗入我的皮肤,但是,我不觉得孤单。我跑了好久好久,跑到我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时候,像那远古的夸父一样,颓然倒下。

  醒来的时候有阳光射如我浑浊的瞳孔,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停留,我却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一个男声响起,他说不破,你是不破吗?不破不破。这是我的名字吗?这是我的名字吗?记忆流转,所有的人用欢快的语调说,不破,你在干什么?还不过来玩。我茫然的看着那张欢愉的脸,他说,不破不破你忘了吗,我是小铁呀!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我笑了,我说记得,记得,我都记得。蓦然我才发现,我的嘴角已经牵动,它可以露出好看的笑容。

  我再也不是琉园的新主人,不是绯萦的哥哥,我只是辽城偏僻村庄的砍柴人,偶尔在无人的山间挥剑,后来意外的成为辽城富商独子,宋言兮的老师,教他习武。那些我的父母亲的故事,刻在我的心底,偶尔回想,便泪流满面。再后来,我在宋家的旁厅里,看见了我的妹妹绯萦,她衣着华丽,面色红润,幸福的站在欧阳朔身旁,她应该过的很好。我没有让她看见我,我说过我叫不破,在也不是洛阳琉园里那个表情木然的抑郁少年。

  我依旧每日站在落暮亭前看艳丽的夕阳在天边绽放。没有夕阳的日子我在和母亲曾经住过的木屋里沉沉睡去,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要给我取不破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是我父亲的剑法,无人可破,即使他们分离,母亲也从未放弃过对他的想念,不破的剑法,不破的思念,原来他们即使分离,心也一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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