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订阅观点

 

现代寓言X(八)

  离开“灌木林”,现在我确信自己没有退路了。换句话说,除了直接前往最后的城堡,我也不再有别的归宿。聂正彬说他会一直等我,但愿如此。

  

  蓝黑色的天穹下面,只剩我孤身一人。我穿过行人越发稀少的街道,抵达了终点站。大门敞开着,我向里望去,发现眼前这座仓库似乎同样废弃已久。四面的灯全部打开,疏旷的空间流淌着诡秘与森严。是的,我将在这里面对最后的审讯,承担自己在多年前应该承担的一切。我一只脚刚踏进门,便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嗓音:

  

  “你到了。”

  

  接着从一根水泥柱后面闪出一个人来。他面容俊朗,但颜色惨白,全身埋在一架同样洁白的轮椅里面。他相当吃力地转动轮子,一点点向我这边靠近。

  

  “看来你没让我等太久。这种效率一直让我很欣赏。——放心吧,我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现在我已是孤家寡人,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没有怕。我只想尽早开始,尽早结束。”

  

  “别急。过于追求效率总会适得其反。先走近一点,我让你看样东西。”

  

  他向身后打了一个响指;我这才发现这里原来还躲着另一个人。现在,他已经露出了庐山真面——不,不会的。尽管他的身体依然健壮,但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因为他的五官早已被疤痕淹没——他被彻底毁容了。看到彼此,我们似乎都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你还认识他么?”

  

  “认识,他是……大星。——你还活着。”

  

  但大星并不答话。

  

  “呵呵,原来你还认得出来。——看见了吧,江煌煦的脸上满是剩菜,大星的脸上就应该满是刀疤——哦,不,错了,那是酒瓶碎片刻下的疤,是你哥创下的杰作。看哪,看这张脸孔,一笔一划,它把仇恨的轮廓勾勒得如此生动,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震撼的作品了——你说对吧,江煌煦?还有呢,你觉得怎样,我亲爱的弟弟?”

  

  可大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也许他已经丧失语言能力了。

  

  我们就这样不安地对峙着;呼吸已经越来越粗重。而聂正彬只是冷飕飕地在双方身上来回扫视,并没有什么偏袒的企图。终于,大星熬不住了,低吼一声,朝我扑了过来。也许我没有必要再作抵抗,但我的本能却让我下定决心:不可以现在就把性命匆匆交付出去。于是我拔出手枪,可大星已经扑到跟前,我还没来得及瞄准,他就准确地扼住了我的手腕。第四颗子弹就这样浪费掉了;而在一阵扭打之后,手枪也被他踢飞。这一下,我被彻底激怒了。我撑开五指,对准大星狰狞的面孔一把扎了下去。我重新切开了他的伤口,他没命似地呜呜直叫。我趁机掰开他的手,反过来圈住了他的脖子。现在优势已经全落在我这边了。

  

  不,优势并没有到我这边——看来我又想当然了。幽黑的枪口正对着搅成一团的我们,聂正彬的手指已经贴到扳机上。毫无疑问,那件终极道具被他捡了起来;我赶紧摁住大星兀自渗血的创口,把他翻转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枪响了——可我没有丧失知觉。相反,我听到大星的呼号戛然而止,我感到某种腥恶的液体喷到脸上,然后缓缓漫过手背。我试着松开胳膊,大星像一个爆了皮的球一样从怀里溜到了地上。

  

  我几乎不敢相信聂正彬向自己的弟弟射击;我惶恐地盯着他惨白的脸,不知道眼前这个残废究竟是人是鬼。然而,聂正彬似乎依然相当平静,他拨弄着手里的枪,开始向我作出解释。

  

  “你看,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可还是因为身上的伤,输给了你。你把他控制住了,他被自己朝思暮想要活剐的那个人控制住了。他再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那么,既然生不如死,就由我来替他作个安排吧。”

  

  安排?仅此而已么?那么,你自己呢,这又会是一段怎样的结局?

  

  “……也许,你现在能够将心比心地体味我这些年来的心情了——这种痛楚决不是廉价的怜悯可以冷却得掉的。所以,面对世界末日,……辞职,整容,改名,搬家,通通小菜一碟。极端的反应让一个可怜虫完美地从人间蒸发,即便是我的手下也搞不清楚我究竟是什么来历。当然,我会永远牢记自己是什么来历:我是聂阿桐的儿子,是大星的兄长,幸亏当时大星没有死,尽管毁了容,惊得失掉了说话的能力,可他的手还完好无损,还能写字。于是我第一次听说了江煌熙这个名字,并牢牢刻在心里。不过,照说你哥下了这样的毒手,不应该留下活口,学校也不该一味隐瞒,而这除了权势滔天有恃无恐,不会再有别的解释。面对这样纵横四海的风云人物,我自然会心生敬意,只可惜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我把江煌熙从头到脚查得一清二楚,随后我便请君入瓮,照着他的逻辑,培植自己的亲信。只不过你哥靠的是暴虐,暴虐地炫耀力量,我则发挥辩才,曝光人们深埋内心的恐惧。也许这种不出血的办法实际上更为有效,因为秘密本身在很多时候就是控制的同义语。当然,最后乐意帮忙的只能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像柴老板那样,选择了在夹缝中继续自己浑噩麻木的立场。——胆量,确实是勉强不来的;何况鹰犬的比例固然不高,可数目应该已经绰绰有余了。”

  

  哼,不过是一个众叛亲离,一个取而代之。可一个老金就快把我拖垮了,我不知道这样的重复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哦,这是一种俯瞰众生的快感,你现在不以为然,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悉全部真相的——至少对于父亲为什么发疯,我就一度认识不足。呵呵,说来惭愧,如果不是那辆摩托,不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测绘工具,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怀疑其中原来另有隐情。你要知道,‘安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聂阿桐的信条,也是他甘愿躲在江煌熙的阴影里坚持神秘身份的唯一缘由;可他终究还是挣不掉命运的绞索,这真是一个可怕的讽刺。他不仅仅是因为儿子,还因为朋友冷血的背叛。也许你哥他也并非出于故意,因为在水落石出以后,他并没有把秘密传扬出去,只是带你去见老金,做好‘保护傻弟弟’的最坏打算。可是,灾难已经酿成,制造另一场灾难已经成为我的快乐源泉,现在的我也不可能再让他把一切纳入正轨,说到底,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然,你现在已经明白了,寻仇本身就是自寻死路。其实我也何尝不是如此;可如果没有亲自走上一遭,如浮尘般一路飘飞的身体,又能够往哪里找到新的依托呢?

  

  “事实上,没有依托,我也无处可去。至少,江煌熙就是最好的榜样。尽管前有父亲给他打下手,后有老金给他造秘密基地,但灰飞烟灭的程序依然势在必行。三年后,父亲死了,这可能是一种酷刑式的鞭策,它让我彻底警醒:时不我待。于是,我敲定了时间,布好了埋伏,就在你家门口,江煌熙准时上了钩。不过你哥似乎早有预感,所以尽管是困兽之斗,他面对剿杀的从容还是让我肃然起敬。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敬意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在失败的前一刻,他从人丛穿出,把我摁翻在地,奋力砍了几刀。呵呵,也许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江煌熙的尸身很快成了我们补偿苦难的最佳选项。墙壁,还有地板,我们挥洒着江某人的精血,忘情地歌唱,歌唱,歌唱,……”

  

  终于,聂正彬的脸上泛起了波澜,他的眼眶开始微微湿润,他的语调也不再像最初那样镇定自若。是的,这是多年郁积过后的火山喷发,尽管这种兽性的娱乐不免令人咬牙切齿,可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勇气对他厉声呵责。毕竟,人不会无缘故地蜕变为兽;不管这个缘故看起来有多人性,有多阴差阳错,面对罪愆涂脂抹粉,从来都只能够适得其反。

  

  “……不出所料,我变成了魔鬼。可我没有吓到自己,我只是隐约感到身上的血肉被榨成了干。面对江煌熙毫无生气的外壳,某种亲近感反倒在心里不断滋长——是的,本来我也以为这是偶尔的错觉,不过比照江某人的种种做法,我眼下的思维定势却与他有着惊人的类似。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地球的中心正是作为复仇者的自己,我们扛着正义的大旗,整个世界都应该给我们让路。可实际上,正义说穿了不过是个招牌,因为我们一路嗜血,一路沉醉,又有多少次扪心自问:正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需要正义?我究竟为了谁而正义?面对这些无法回答可又无从回避的问题,我第一次意识到崇高背后的真相原来可以这样单调与残酷。我确信江煌熙跟我是同病相怜的人,然而当狂热成为难以摆脱的常态,我们已经无可避免地沉沦。面对信徒龇牙裂嘴的怂恿,我们只能将膨胀的渴望扩张到底。这也许只是一个改朝换代的过程,而决不是某种‘善’的体现:江煌熙统一码头,聂正彬收买党羽,乃至最后轮到了你——江煌煦,为了证明自己大开杀戒,无一不是如此。”

  

  幽邃的目光,开始变得通透,聂正彬的声音重新归于平缓;我确信尾声已经离我不远,因为高潮正在悄然退去。不过,现场还需要清理,那把枪还要被从衣袋里搜出。“这绝对是一件优秀的工艺品;然而弹夹依然填得满满,好像从来都没有用过。”聂正彬的智商很快让他想到了那个在调查中意外发现的小角色老金。“因为他的履历我早已了如执掌。”于是,他灵感突发,告诉自己恩怨不能就这样草草了结。“对于真正的始作俑者——你,江煌煦,我也有了新的打算。这可能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大计划,它的伟大只有到曲终人散的前一刻才能让全世界都领会到。我要把现场布置成一个新的起点;而你,很快就会从这里出发,一站一站遇上我安排下的人,遵照他们的指示荡涤虚伪,最后前往大本营与我会合。”现在看来,他的的确确是成功了。至于其他一些问题,例如哥哥的尸骸,它早就和阿桐一起化成灰,落到码头边的海里面去了——“也许只有那里,才是最适合他们休息的地方。”至此,聂正彬终于优雅地摊开手,示意剩下来的事情,已是尽在不言中的了。

  

  是啊,他的计划是如此精妙,他早就料到我会褪去所有浮躁站在他跟前,安静地听他把整个故事和盘托出。现在我已不再惶恐,因为他已经同样坦诚地承认了一切;我也没有理由再腆着脸乞求偷生,因为罪过毕竟由我而起,那么它也理应以我的偿还宣告终结。于是,我试着闭上眼睛,等候他随心所欲的处置。然而,事实证明我再次打错了算盘——聂正彬只是微叹一口气,似乎在消解我的故作姿态;随后,他便若有所思地捋捋眉毛,讥诮的嘴角刻下一段我也许毕生都无法抛却的话:

  

  “……这个世界,真的太有欺骗性了,我曾以为个人的智慧足够把它揽进怀里,然而自负的结果却往往只能是自嘲。嘿嘿,这本来不必奇怪,毕竟,缺陷是我们成为我们的原因,怎奈我们最要命的缺陷,却是自作多情地对这样的事实遮遮掩掩。于是呵,一面鼓吹对等的取予,一面却又做着各式各样的梦,大梦醒过就横下心来摧残一切,偶像,偶像,既是渴慕,也是嫉恨,说穿了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不是么?苟且如柴老板,虔诚如老金,顾影自怜如你我,其实就像学园的名号所揭示的:我们的存在恰似灌木的缩影——矮小而丛生。可是,再虚弱的庸人心里都藏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把躁动的影像适时地张扬出来,直到给它安上这样那样的名目横行无忌。末了,狂热蒸干了我们的体液,让我们终于忆起了宽和折衷的美好,却早已是满地残红。现在,我每天要吞下一整瓶的药,才能够放慢伤势的恶化。我不想再在这个圈子里苟活下去了,可这个故事我没有资格随身带走——它应该作为一份启示在世间永存。所以,我把你引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折磨你,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要有个见证,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相信你就是一个最好的见证。也许,这样单薄的理由听起来多少有些荒唐,可我还是请你不要让人太失望。套用你自己的话说,‘这是复仇的代价’,现在,它也是希望的代价,嗯,自不待言。——好了!后事么,交待完毕了。你也彻彻底底恢复了自由,我也没什么可废话的了。接下来,就趁天还没亮,相互道一声,最后的晚安吧——”

  

  聂正彬迫不及待地把枪管插进了嘴里。我这才想起子弹只剩最后一发,但我的反应到底还是太慢了。聂正彬终于不再矜持,他近乎狂野地纵声大笑,泪水宛如瀑布倾泻而下;他惨白的脸上霎时挂满了晶光。这样的场面不禁让我想起了老金——是的,他们用近乎雷同的方式,超支了身体里剩余的能量。现在,聂正彬得偿夙愿的笑容已经永远定格;我靠上去,捡起落在他脚边的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嘴里徒劳地“嘿嘿”冷笑。

  

  他口口声声说给我恢复了自由;然而他本人却在临死的一刻剥夺了我选择同去的权利。大幕落下了,可我还在,也许这才是一种最残忍的报复。慢慢地,我弓下身子,跪在了大星的尸首旁边。我的额头顶住了地面,身体蜷成一团。终于,我找回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安全感;但我不知道在短暂的安全过后,我又能够面对怎样的将来。

  

  也许聂正彬是对的——我从此的确可以做任何事,只不过在各个地点间的穿梭往返,已无须再记挂先前的情绪与事件。所以,尽管我被判决了无期,但我为什么不能够心平气和地继续走下去?神圣的伪装已经剥离,可现实还在顽强地流淌。江煌熙,聂正彬,江煌煦……不错,我们可以是同样的人,但我们为什么非要重复相同的路?

  

  我下意识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个反问,或许可以用来证明之前的断言又是错的。看来正是这些积重难返的悖论,最后撕裂了聂正彬的意志。我不想重蹈覆辙。搞不清楚,就暂且把它搁置一边;总之,既然活着,就应该找到活着的理由。

  

  理由。现在,我的大脑忽然被一个理由完全占据——回家。虽然这好像有违最初的誓言,但复仇的偏执毕竟已经离我远去。那么,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开始呢?一桶石灰,是必要的,因为墙壁本来的颜色就是雪白。那么接下来,地板,应该怎么清理呢?……

  

  待到获得假释的那一天,我还要去一趟码头,码头是哥哥当年发迹的地方,但我只会记得如今他在那儿安静地躺着。所以,我相信自己只会看到蓝色,而不是某种刺目的红色。……

  

  ……红色。嗯,红色在慢慢黯淡,黯淡成了最深的黑,黑色,是枪管,是圣物——然而它也仅仅留下了一个空壳。那么,不要迟疑,任它从指间滑落,不要试着再捡起来。仓库的灯摇摇晃晃把我照到门口,外面的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尽。凝视眼前迷离的风景,我终于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又坐了下去。看来,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闭上眼睛,脑际闪过无数个重新整合的画面:大本营,松岩街,灌木林,作坊,铁屋,餐馆,电话,亭,家,……我仿佛托着老金羸弱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嘴里徒自喃喃不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朋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就趁现在,让我们纵情呼唤,即将消逝的彼此吧。然后,放映机蓦然中止了工作,只留下一团最原始的混沌,陪伴我沉沉睡去。

  

  没有忿怨,只有寓言。是的,醒来以后的世界,将是一个豁然清朗的早晨。所以,尽管劫后余生的流浪依然漫长,但我乐意相信,我能做到。

  (完)

本站资源来自互联网,仅供学习,如有侵权,请通知删除,敬请谅解!
搜索建议:现代寓言X  寓言  寓言词条  现代  现代词条  现代寓言X词条  
小说

 千年童话---欠你一滴泪

 在恐龙灭绝之后不久,她爱着他,他不知道。    她把最甜美的果子喂到他嘴里的时候,他不知道。    她把最精美的兽骨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