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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丘专栏(26) | 王娟 | 老姜头之死

文/ 王娟  * 图:堆糖

老姜头死了。

这消息像平地刮起的一股旋风,迅速席卷了整个村子,引起了村民的震惊。

让村民震惊的不仅是他突然死亡的消息,还有他的死亡方式。

还让村民心里隐隐躁动的,是他那个网红儿子,该如何操办他的后事。

他的儿子,是跟随时代潮流,借助网络视频蹿红起来的。微信、火山、快手、抖音里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凭着说、学、唱、跳的功夫,拥有着不菲的粉丝量,不仅红遍网络,还红遍了整个村子,红透家乡半个天空。他就是网名称作“拽哥”,小名叫做“狗蛋”的姜大明

首先发现老姜头去世的,是他的后院邻居,一位已退休的乡村医生,村民尊称他“崔大夫”。

那天清晨,崔大夫照常早起去村口大路上散步。经过老姜头大门口时,习惯性地往他家瞅一眼。只见大门敞开,堂屋门也敞开。老姜头半躺半坐地侧睡在他家堂屋中央的一把软藤椅上,一只手支着半边脸,一只手随意搭在腿上,头顶的吊扇呼呼地转着,风吹得老姜头的灰色上衣和裤角如波浪伏动。

大夫冲着堂屋喊了一嗓子:“老姜!”老姜头似乎没听见,动也不动地保持着这个舒坦的睡姿。崔大夫嘀咕了一句:“这老家伙,睡得真死!咋还睡到堂屋里来了!”     

他又朝厨房门口望望,不见老姜头的老伴准备早饭忙碌的身影,或许也没起床吧。

待崔大夫散步半小时后,回家,再次经过老姜头大门口,仍然习惯性地往他院里瞟。老姜头还在睡,还是原来那个姿势,风扇呼呼地转着,吹着熟睡的老姜头。院里静悄悄的,末夏的朝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透过院里的几棵浓密的果子树,投下斑斑光影。

大夫又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嗨,老姜,该起了,啥时候了!老姜——”  老姜头一动不动,也不见他老伴出来应答。平常他一嗓子喊,不是老姜头回应就是他老伴回应,聊上几句话后,各自该干嘛干嘛去。

今天有点不寻常,他寻思了一下,可能是昨天下午老姜头整理自家的一块地,累着了。

大夫不再打扰他,径自回家去了,一上午他也没再出来。

午饭后,崔大夫被人打电话催着,去村口的牌友家打麻将。他经过老姜头门口,又瞟了一眼,老姜头仍是在藤椅上半躺半坐,风扇不知疲倦地转着。午后的院子更加寂静,阳光也更加灼热,晒得果子树叶蔫蔫的。

大夫停留了几秒,犹豫了一下,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想着三缺一等着他的牌局,对老姜头也没敢揣测那么多,或许他是在午睡。

等到日落西山,暮色四起时,崔大夫结束掉牌局往家赶。他忽然想起了老姜头,心里不安起来,决定去看看他。

来到老姜头院里,往堂屋仔细瞅瞅,有些暗的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任何动静。老姜头如早晨一般无二地半坐半躺着,那姿势没有任何变换。

老姜头一定出事了!

大夫心头突突跳起来。天气还很燥热,他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手脚却有些发凉。他大声叫道:“老姜!老姜……”老姜头像雕像凝固了一般,没有回应。

大夫又叫道:“老嫂子!老嫂子!”还是没人应,老姜头的老伴没在家,不知去了哪里。

大夫不敢再靠前,更不敢进屋。院里静得可怕,能听到风扇转动时嘶哑的咯吱声,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唰”地罩了下来。

他掉头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隔了几户远的老姜头的侄子家,把侄子喊出来,如此这般一说,侄子拔脚往老姜头家跑,崔大夫呼哧喘气地跟在后。

老姜头早已断了气,他的身子都僵硬冰凉了。什么时候断的气?他怎么死的?他的老伴去了哪儿?只有普通行医经验的崔大夫也无法推断出。

侄子慌了手脚,他首先跟老姜头的女儿打了电话报信,因为死去的老姜头必须得尽快穿上女儿买的寿衣。随后又跑到不远的姜大明家,叫来了姜大明的媳妇,最后开始跟姜大明通电话。

村民很快得知消息,纷纷拥进院里来,沉寂了一天的院子因老姜头的去世,一下子热闹起来。崔大夫向村民讲述着他的发现,大家纷纷议论着老姜头的死,谁也断定不了他到底何时咽的气,又因何而死。

老姜头的闺女接到堂弟的电话,听到老爹亡故的消息,忙带上因与老姜头生气离家,昨晚来她这儿的娘。娘俩急三火四地赶过来,一见老姜头死在藤椅上的样子,便号啕大哭起来。待哭个差不多了,村民方探问情况,这才得知老姜头原来已存了死志,多年心脏病,每天服药,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最近又与老伴时不时生气吵嘴,说了多次不如死了算了,老伴还当他是气话。有好一段时间以来,他又说睡不着觉,要吃安眠药。一个人去赶集,在街上药店里一次买几粒安眠片。

于是大家推测,这些药一定是被老姜头攒了起来,昨晚趁老伴生气去了闺女那儿,全部吞服,结束了这条老命。因为从他死时如此舒坦的睡姿和安祥的神态来看,不会是心脏病发作,更不会是被人谋害。

老姜头的老伴捶胸顿足地哭,责怪着自己没好好看住他,不该跟他生气,让他走了这条道,要随了他一起去……老姜头的闺女在大家的提醒下,止了哭含着悲戚,由姜大明的媳妇陪着,俩人跑到街上,买了一套里外三层的崭新寿衣。

可是怎么穿上身呢,老姜头死时保持的这个姿势给村民出了难题。身体早已僵硬,掰不过胳膊,拉不直腿。闺女、儿媳妇、侄子不敢上手,老一辈的人中又手脚粗笨,给死人穿不了衣服。有人提议,让西队的老章头来帮忙,他经历过太多老人去世的情景,多次给濒死或已死的人穿过寿衣,也管过大小数不清的丧葬之事,比较有经验。

侄辈中一人飞跑着去请老章头,很快老章头来了。他拿起寿衣,用力扒起僵硬的老姜头,又叫老姜头的闺女、儿媳妇、侄子协助,费了半天功夫,终于给他换上了寿衣,至于他的胳膊和腿有没有受损,这已无所谓了,毕竟给他穿好寿衣,让他体面地接受亲人朋友的悼念祭奠才最重要。

有人联系了水晶棺,老姜头被“捋”直放了进去。天还很热,姜大明什么时候到家还说不了,总得等他回来给老爹发丧。

就在村民们为老姜头的后事着急忙活的时候,姜大明正在千里之外的A市里一条最热闹繁华的街上,手拿着麦克风,摇头晃脑、一脸深情地唱着:

“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

四周围了一些男女老少,姜大明就在场地中间,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优越感。惨白的路灯还有街道两旁店铺上的霓虹灯光投射在姜大明身上,让他的脸忽明忽暗,光怪陆离。他的面前立了根铁架子,架子上支着部手机,手机镜头正对着他,旁边有只不大的音箱,传出沉重浑厚的声响。姜大明正在进行街头直播。

观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表演,歌唱得并不怎么样,吸引观众的是他随唱歌附带的肢体动作。一忽儿是街舞风格,一忽儿变了踢踏步,一忽儿频频吸腹抖腰像要把肚皮抖剥,一忽儿虚捂着裆部来个甩头、扭胯、跳跃,一忽儿又伸出个兰花指妖妖娆娆……加上姜大明深情卖力地唱,丰富夸张的面部表情,竟然时不时引起观众的一阵掌声、笑声、叫好声……

叫好声最响的是姜大明身后站着的两个“小弟”,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留着长长的头发,一个不足四十岁,则剃了光头。他俩是姜大明在A市的铁粉,一直追捧着姜大明,也给姜大明的直播多次打赏。在A市的每一场街头直播两人必到,双掌也鼓得最欢。

大明是在直播结束后,九点多时,才得知老爹去世的消息,手机上那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堂弟的那条信息:叔去世,速归!刺伤了他的眼睛。他慌忙连夜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大明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赶到家时,老姜头已被收拾妥当,穿着整整齐齐的寿衣,笔直地躺在水晶棺里,一脸安祥。棺材买回来了,灵棚搭起来了,吹唱的舞台也请来了,唢呐声声,悲凄哀绝,诉着人间的生死离别。

院里院外或头戴孝帽、腰系孝带,或颈围孝巾的亲属邻居都翘首盼着他归来。一见姜大明回来,纷纷闪出一条道。

大明一见这阵仗,“嗷”一嗓子,双腿一屈,跪倒在地,一边大号着:“爹呀!亲爹呀!”一边两膝交替前行向院里爬去。

灵堂里放着黑黢黢的棺材,棺材前面的案子上摆着老姜头的遗照,被放大了数倍,沟壑纵横的脸布满了沧桑,那双浑浊深陷的眼晴,仿佛在盼着姜大明回来。

大明趴在灵堂前,磕头如捣蒜,直哭啕得眼泪鼻涕汗水糊满了脸,嗓子干哑,眼晴通红,那悲痛欲绝的表情让人见之无不恻然。这期间有人帮他戴上了孝帽,腰间系了孝带和麻绳,作成孝子装扮。

……

第三天,是老姜头出殡的日子。这天,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有男有女,年龄不等,衣着前卫。男的有戴着大粗金链子的,身上纹青的。女的有浓妆艳抹的,坦胸露腰的。村民都不认识,姜大明热情款待了他们,原来他们是姜大明的几个铁杆朋友,得知消息,奔丧来了。

吃过简单的“豆腐宴”,帮忙的村民、送葬的亲人都聚拢在院子里,准备送老姜头最后一程,送他进祖坟地永远安息。因着姜大明是网红“拽哥”,邻近村的一些闲人得知消息后,也屁颠屁颠跑来看热闹,一时院里院外挤满了白晃晃、乌压压的人。

一切准备停当。棺材盖被钉死的那一刻,披麻戴孝的姜大明双膝着地,上半身几乎全趴在了地上,屁股蹶得老高,一手拄着引魂幡,一手撑地,开始放声悲号。十几岁的儿子被人引着跪在他身后,手里捧着老姜头的遗照,一幅木然的表情。其他亲属有跪的,有蹲的,有站的,每人手里拿着根被白纸缠着的细木棍,哽哽咽咽、凄凄切切、拖长声音、或真或假哭起来。

那几位不速之客站在外围,其中有两人伸长了胳膊,举着手机对准了姜大明

殡丧主事人老章头一声吆喝“起灵”。灵杦被众人抬起,放在拖拉机后的平板车上。姜大明忙抓起面前地上的“老盆”,“啪”地一声摔得粉碎。他肢体着地,鸡啄米似的不停磕头,闭眼咧嘴号啕大哭,一口一个“爹呀”,“亲爹”地叫,两名壮汉一左一右架着他,一步一步倒退着向前行,灵车缓缓移动。

大明退一步,跪倒在地,磕一个头,叫一声:“爹,您走好!”再站起,退一步,又跪下,磕头,喊一声:“爹,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如此反复,有板有眼、情真意切、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极尽风木之悲,孝子之道。

拍照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挤到了姜大明身边,一人的手机分分钟对准姜大明,另一人举着手机四处抓拍,一会对准灵柩,一会瞄向送殡的队伍,一会又是姜大明的儿子和他捧着的黑白遗照……这两人随着送葬的队伍逶迤向前,一路忙得不亦乐乎。

跟着队伍围看的人群,或唏嘘、或感叹、或指点……更有那无关痛痒的村民,见有人举手机拍照,也掏出了手机开始拍照片,拍视频。一时间,姜大明、老姜头的灵柩和遗照、送葬的亲人、唢呐手都成了焦点,以至到最后,那新起的坟包也被人拍了下来。这些很快被人放进了抖音里、快手里、朋友圈里、群里……

特别是披麻戴孝的姜大明,这一天又火了一把,他的粉丝们、朋友们知道了他爹去世的消息,纷纷用留言、打赏或红包的形式来安慰他丧亲的悲痛心情。

老姜头下葬后的第二天,姜大明来到老章头家。一见他,二话不说,扑通跪地,趴在老章头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把老章头吓了好大一跳,忙拉起他。姜大明又低头弯腰连连作揖,称这次多亏了老章头给他爹穿上寿衣,多亏了老章头主事,把他爹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发殡了出去。

说完又 “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慌得老章头又赶紧扶起他。姜大明对老章头斩钉截铁地说:“叔,以后你有啥事不好解决了,就找我,我定给你摆平。有啥难处了给我打电话,我一定帮你!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

   老章头忙道:“不用!不用!你爹这事,也是我应该做的,都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谈啥谢啊……”姜大明听了,感动地又“扑通”跪下给老章头磕头,老章头忙又拉起他……

三天后,姜大明给老爹圆了坟,带上他的一套家当行头,继续奔往B市去了……

而老姜头呢,生前默默无闻,从未被人记得那么清,也从未在网络中露过脸。死后,关于他的话题被村民热热乎乎炒了几天。他那放大的黑白遗照,还有那方装着他遗体的漆黑木匣子,都一起随着儿子上了抖音、火山、快手,狠狠火了一把……

作者简介

王娟,农村一普通教师。爱好广泛,养花种草、旅游摄影、读书跳舞睡懒觉……向往自由,随性、自然。偶尔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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