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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六(一)

  卢家在生产队忠孝仁爱以俭养德有口皆碑,天资聪慧的老六,是卢家众多男丁中最为得意的子嗣。严格说来我认识时候的他,还谈不上一名合格的社员,只是川师附中高年级一名普通中学生。比校友老大年长上半岁,哑巴堰苹果园边上一个土坯四合院住家。十六出头,瘦削,干练,性情温和,踏实、谦逊,长年三七分,脸上些许雀斑,1.75米。

  匠人六平常休息或放学后如果不割猪、牛草、扒柴禾,便会在居家门外土坝子摆摊设点扫榻以待。一把推子,一把椅子,一条白围布,一根长条凳,半瓶煤油(手推老是卡壳,润滑剂)。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坐条凳上耐心等待,站客自己记住位次,各人自觉,才没谁有精力来断这费力不讨好的无头奇案,谁爱插位也得被插人心甘情愿不是?个别寂寞难耐的站客难免不会偷偷转去一步之遥的苹果园

  放心好了,只要照顾生意即使手提肩挑视若无睹!不剪头的话,难说。不要瞎套近乎,妄想一个贼赃可以来上九五折!你简直是糟蹋手艺人!再说哑巴堰的苹果,邮电校的梨子,八一农场的鹅蛋柑哪样的味道他不比你烂熟于心?需要你来挖耳当招自作多情!

  寒暑假期则多数时间是戴上军帽,一袭军衣、军裤、军胶,脖子前吊上军挎,爬山涉水长途奔袭,知识青年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是到周围偏僻的乡村场镇搞投机倒把!

  平日里突然蹿来一位可能(切记,大庭广众之下是根本就不可能)刚在哪里染上虱子的邻里,奇痒难奈,寻死觅活,匠人六绝不会坐视青苔。当然见多识广的六匠人他绝不至于愚昧到尔等,火烧联军同归于尽,整个脑袋全给老子撒上六六粉!看哪个更毒!匠人六既然敢把摊子扯起来,自然就有应对各种突发事变的能力,要不还做啥生意?干脆叫你匠人得了!再说了,谁会和钱过不去?所以假使平日里你东抠西抠却一口咬定并没在哪里惹虱上身,只是慕名而来,他也一定会让你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并且一定会对你头上蠕动蹦跶的绝对不可能是猪、狗虱子这件事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如果你苦不堪言的同桌非得拉你生事,可以求证。六哥无穷魅力哂然一笑,让一切谣言、亵渎、污蔑、无中生有、嫁祸于人通通见鬼去吧!他堂堂花一发界基石,未必生产队哪个身上有没得虱子还没得你清楚?还需要你这个一惯往别人身上扣屎盆子,无事包经,宠卵起火的东西来指手画脚?只是一定记住,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啥子你们妈说的生产队分配工分那天窑坝子现场结账,那就等你们妈领了新票儿那天再按过来不迟!再长,你还有山顶洞猿人那么长!披都披了那么久,就再披几个月嘛,别个深山老林披他妈一辈子,也没见过你这么矫情!受不了就喊你妈老汉儿帮忙逮一下,老火得很!

  小学毕业前几乎每次都是中午丢下饭碗便急蹿过去,匠人六通常才刚好端上饭碗,或正帮母亲烧火、挑渣、淘米。而他沉默少言的母亲、小脚奶奶则房间、天井、灶台间一趟趟脚不沾地。

  “等一下哈,老三。”

  “要得,六哥。”

  只有一条颠扑不破的戒条:男女授受不亲,女娃子的头不剃!

  老六家九姊妹,三女六男,无论男女个个牛高马大,仪表端庄。

  其实和他谈不上交情,泛泛之交,除偶尔随他们几个石灰桥割草外,接触的机会就只是路遇,或者把脑袋送他家里去剃,三弟兄全剃,一律学生头!

  老六家四合院,是川西风情浓郁,农村人家千篇一律的建筑风格,与我家前门曾家祖宅格局、大小相近。耸立在房管局、新村、苹果园间一片开阔的地势上,距离苹果园近端三十米,大门开在哑巴堰方向。站门前土坝子即可将苹果园、哑巴堰、成渝路行道桉树、七零三科研楼尽收眼底。

  一条从房管局、苹果园合一的小路,从前门邻居家侧墙根,延伸贯穿门前三角形土坝子去往新村。进出家门几乎就等同于只有一个选项,经由前门这户邻居墙根刚好容下一辆洋马儿的小路。

  老六前门这户邻居不可同日而语,叱咤风云江湖游侠,亦或绿林好汉。可以肯定一点是,解放后出生的他哥俩,绝对不会是李向阳区小队退役武功队员。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百米开外寒气袭人。道上行疾如飞的时候右肘腕必定是缠上了一件深不可测的神秘单衣,也不知是不是正是一段时间以来,沙派武林上甚嚣尘上不肯一世的铁布衫?至于所承武功门派,蟑螂手的窃不敢妄谈。

  “至少嵩山少林恐践踏过吧?”野语如是说。

  去老六那里他门前是必经之地,从来都是脚踩风火一蹿而过,得防着炼丹炉旁正使内力,澎拜的气场是单薄的某所不堪匹敌的。

  只知道某姓,生产队社员,人白,浓眉大眼,青色虬髯,魁梧奇伟,气宇非凡。瘦长的脸庞不露喜怒,凛若鬓霜,近1.80米的个头似铁塔般忘而生畏。行踪同电影里侠客如出一辙,四海皆为家,江湖我独行!

  上沙河堡唯一一家国营理发店客人络绎不绝,光买牌子就得耗上多会儿功夫,还得耐着性子在铺子正中长条凳上死去活来等上半天。不可以离开凳子,管你几急几不急,离开条凳走出堂口,这次辛辛苦苦坚持的位次,便算作是自动放弃的,请从尾巴开始再来!

  “土农民是不是要插位?”

  就这戾气十足的眼神你敢造次?就是尿包起沙眼了也给老子顶住!况且明明就是不请自来洗颈就戮的事,难道你还怪得上别个心狠手黑赶尽杀绝,不准你拉屎、屙尿?自己又逑不是居民户口干部子弟。以刍荛之见,池鱼笼鸟、圈牢养物,索性就两眼一闭、对耳一掐、双腿一抻听之任之罢了!

  索了老子小命,算你狠!

  遇上师傅心情好,噗噗,系上围布,摇头晃脑,“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

  目无全牛、运斤成风,不带瞟你一眼迅速结束战斗。

  师傅心情如若不好,见上你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含沙射影是小事,怒气冲冲摁住你脑袋地动山摇,吹毛求疵各种挑剔。总之你全身上下除了晦气就是阴霾!还好,如果有那个概念,雾霾一定是你作的祟!哪里如城里人般省水、省电、省力、省心。头没理完,人早晕了,能找着回家便算是幸事。

  Z师傅是这家豪华国营店资深理发师,资格商品粮居民户口。常年身份象征的白披风,颇有《射雕英雄传》欧阳克前辈的风范,发起飚来随手撒开一把筷子便可以让整个理发店血流成河。

  发腊滋润的大背乌黑油亮,牛皮接尖铮光瓦亮,披风胸袋内一年四季斜插剃胡刀子,巷中居家,绅士K居人斜对门。一年四季除了端上工人阶级象征的白搪瓷茶盅,满街和同级别邻居谈笑风生外,几乎不正眼瞧农民,就是“哦”,“嗯”,“噢”,耸肩“enheng”这等中性字眼都绝不牵强。

  无论上街正面撞上还是去他上班的理发店,绝不会给你一个哪怕不冷不热的脸色,只是尖尖而又高傲的下巴。到他退休也没感受到丝毫老街坊的亲切,哪怕麻木不仁的点头恩宠!

  起初不期而遇的时候,“Z伯”两字几乎就嘣出嘴唇,笑颠颠本想讨其欢心落个手下留情,却板着脸孔全当不认识。都不是藐视,而必然是无视你的存在。真让人心漠然凉了一截。你就不吃农民栽的菜?你吃的就全居民自己种的粮?真是过于把自己显高了!那以后便大路朝天,爱咋咋地,讨那没趣干啥?总不至于拿剃胡刀子把人脖子给抹开了吧?

  老六家很近,出后门,顺邻居家自留地地边,横穿过一条机耕道,钻进苹果园,沿正中一条窄窄的小路前行,中途一个小十字右拐上坡就到。全程用不了五分钟。

  每个暑期,沿途果实累累,果香扑鼻,哑巴堰里惊涛拍岸浊浪滔天,人五人六人仰马翻,多少与它就脱不了干系。

  苹果就在脑壳顶、眼门前摇来晃去,有些枝丫不堪重负拖坠到路面。取它,就好比探囊取物!由不得让人心荡神摇,怦然动心。秀色可餐,吆西吆西!

  也不知老六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是从哪里传承来如此出神入化的手艺。

  老六的摊子十之八九不用排队,只有学校假期或者年节时分,才会出现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的闹热景象。更不会像那家国营理发店那般,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便对客人冷眼相待傲慢不逊,开开心心就把头剃了。

  “嗬,小伙子精神嘛!”

  “六哥,拿问了哈!(方言,表示感谢)嘻嘻。”

  便风一般飙回家梳洗打扮。

  起初,是三弟兄一同去,挨个来,一个中午三位全解决还不耽误上课。熟悉了便自顾自去,直接进大门杵他天井口。

  “老三嗦,学生头!”

  噗噗,使力抖擞了几下围布便已经舒舒服服系好在脖子,几分钟搞定。小号脑袋,0.15元。老大老二一个价,0.25元。这二位脑袋一圆一尖,经过匠人六缜密测量、绘图、计算、制表,加上人情,四舍五入后国土总面积均略等同于成人,吃亏划算就一个价码。

  唯一不好不洗头,每次剃后全身奇痒。偶尔有事或者人多会推诿人,而且一视同仁,不搞特权,队长的公子和贫下中农一样,新顾主老顾客也一样。经营手段非常保守,脑筋不够活泛,既不会打冰糕折也绝无米花扣的可能。和现在动辄跳楼甩卖侜张为幻、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的奸商天壤之别,根本就不能洞穿欲说还休羞羞帮们的心思。

  回过头来说,0.15元的你剪成0.13元收工,回扣0.02元米花;0.25的剪成0.20收工,回扣0.05元牛奶冰糕一支,岂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各色人等奔走相告,大小脑袋凫趋雀跃,你妈老汉儿还会起早贪黑担起尿桶,去挣那些挂得比天还要高的工分儿、母分儿,你还会四处割牛草、欠红苕?

  虽然情非得已,偶尔还是必须得上国营理发店。愿主保佑吧,我可怜的、没人疼、少人爱的小脑袋,阿门!买票,排队,左顾右盼,噤若寒蝉,手脚毫毛数完数遍,依然轮不上你,他居然可以跳空低开!我的天!你就几乎坐上一位叔叔伯伯大爷身上,他依然可以撇开你来钦点!这又是哪家的王道?然而你敢表示一丝半毫的愤懑?

  师傅终于把醒脑茶品足,呷了一小口,再闭上唇,非常享受般,咂摸了最后一道,缓缓舒展开眉头,噫,啧啧啧……随几缕水汽飘过来淡淡茉莉,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这是我所熟悉,从几岁就几乎上瘾的,父亲罐头玻璃杯里过年才会享用的成都三花。

  快燃到唇的烟蒂轻弹落地上,缓缓蠕动了一下喉头,伸长双手向后抻了抻身子,紧接着眉头一皱,

  “来,下一个。”

  “我?”迷惘的我有些不敢确定。

  我算过的,我下三位早不知了去向,而前三位的我却昏昏欲睡无可奈何盤踞在这偌大一个空荡荡的理发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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