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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村里来了“背篼队”

 

 

 

记者/蒲晓旭

编辑/李显峰 宋建华

 

 

背篼工作队的车辆行驶在大山里,行至末路再用背篼徒步背行

 

       贫穷,从来都是我们的敌人。

       到2015年,中国还有7000多万贫困人口。他们或残留在偏僻的山区,或封闭在落后的中西部,甚至在秦巴山区、武陵山区、乌蒙山区、滇西边境等地还连接成片,在地图上像一块块面目可憎的疤瘌。

       在人类的反贫困史上,我们留下过辉煌的篇章。从1981至2012年,7.9亿中国人脱贫,这相当于世界贫困人口每减少百人,就有72人来自中国。

       脱贫,意味着贫困人口将不愁吃,不愁穿,享有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安全住房。从2015年开始,我国要用5年时间实现7000万人口脱贫,这意味着平均每分钟要有27人摆脱贫困。

       中国的脱贫攻坚战,剩下最后一公里。

       2017年夏秋,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历时5个月深入乌蒙山连片特困区及其周边地区,用笔和镜头记录下在大山深处正在发生的变化。

 

 

 

       刚挂钩扶贫那会,常绍慧和同事4次下村,村民无一留他们吃饭。哪怕赶上杀猪,也连“吃了饭再走”的场面话都没有。

 

       现在他们进村,村民杀鸡宰羊,煮一锅自己不舍得吃的土鸡蛋,吃不完的,还得带走,推都推不掉。

 

       变化背后,是他们从“扶贫干部”,到“背篼工作队队员”的转变。

 

       去年6月起,大关县文体广电旅游局成立了一支背篼服务工作队,在周末一次次用背篼为不通公路的偏远贫困山村背去图书、文具、糖果、香皂、毛巾、收音机、电视接收器等物品。此外,还在各村设图书室,带去义诊、文艺演出、歌舞培训和农技讲座等。

 

       脚踩烂泥,身负背篼,赢得了群众的信赖。因为他们,很多不愿离开大山的村民响应易地搬迁,为脱贫奠定了基础;村民学会了养殖与防疫,养起了政府发放的扶贫羊羔;“黑户”的孩子顺利入学……

 

       在“文化扶贫”的过程中,信任与被信任,感动与被感动,都装进了一只只行走在山间小路的背篼里。

 

 

 

 

      2016年,云南大关县图书馆馆长常绍慧和其他4名大关县文化系统的同事,被派至大关县玉碗镇何家坡做扶贫干部。那是镇里唯一不通公路的村民小组,50多户人家住在海拔1500米的半山之上,多数为苗族。

 

       刚进村,常绍慧就被触动:“那些房子好像不是人住的。”

 

       何家坡对面山下,即是旧公馆自然村,那是一个集生态农业、休闲农家于一体的新农村建设典型。强烈的对比,让当时52岁的常绍慧他们想为何家坡的村民做些什么。

 

       可他们很快发现,村民并不配合他们工作。找村民开会,也被各种理由推脱。一连入户4次,从没一位村民留他们在家吃饭。即便赶上杀过年猪,也连句“吃完饭再走”的客套话都没有。

 

       常绍慧觉得尴尬:“这样下去不行!”

 

       正值儿童节前夕,常绍慧建议,下次入村时,用背篼背点书和文具,给孩子们过个“六一”。这很快得到其余4名挂钩干部的支持。5个人自费凑了2000元,买了一堆书包、文具、饼干和糖果。

 

       因见到有村民家的毛巾黑了烂了,他们又买了毛巾、香皂。为方便村民文化娱乐,他们又从大关县文体广电旅游局(以下简称大关县文体局)协调了一台便携音响和两只话筒。

 

       去年6月,常绍慧5人装起这些物资,乘车至末路。就每人一只背篼,踩着不足半米宽的陡峭山路徒步一个多小时,来到何家坡。

 

       这一回,不仅有村民半路帮着背东西,村社长还主动做饭招待他们。在社长家的屋顶上,他们给孩子们补过了一个儿童节。孩子们也用苗族盛装和歌舞,欢迎他们。

 

      同是扶贫,村民的回应截然不同。这一讯息被常绍慧等人带回大关县文体局。局领导建议,将这种模式扩展至其他不通公路的偏远贫困山村。于是,何家坡、海坝村等5个自然村被定为“背篼扶贫”的对象。

 

       一个月后,大关县文体局“背篼扶贫”方案出台——成立了以常绍慧为队长、11名局职工组成的背篼工作队,每季度至少开展1次到点的巡回送书服务。

 

       此后,服务队开始用相关经费采购图书、书架等。在不定期的周末,在贫困山村建起图书室,并送去生活物资。因图书全由背篼背来,这些图书室,被称为“背篼图书馆”。

 

       而包括常绍慧在内,其余4名最初自费扶贫的文体系统干部——大关县文化馆工作人员周元江、石磊、高翔以及文体局下属传媒公司总经理祁德胜,都是工作队的骨干。

 

△由于小沟村已经通了公路,工作队车辆直接开进了村,被早早等候的村民们围住。

 

 

     

 

      地处乌蒙山连片特困区的大关县有多穷?县委书记陈刚坦言,大关一无资源,二无土地——“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

 

       狭小,是大关给人的第一印象。整个县城仅三条正街,徒步一圈不超半小时,仿佛身在某个乡镇。县城最繁华的北门街是一条双向两车道,两侧供人行走的区域不足两米宽。每到放学,北门街笔山小学接孩子的家长就会占去校门口的半条街,交通一度拥塞。

 

      坡多,是大关县的另一特点。在县城随意行走,不出五分钟,必经一段石阶或坡路。文化广场是县城最大一块平地,仅有半个足球场大小。

 

     “全县连一平方公里的平地都找不到。”

 

       在这个全年生产总值相当于一个乌镇、三十七分之一个义乌、两百九十四分之一个万达集团的大关县,生活着1.2万余名苗族、6100名回族和5400名彝族群众。在云南129个县中,大关县的多数指标均排后十位。

 

     “基础设施是最大短板。”对大关发展的滞后,陈刚毫不隐晦。他坦言,全县仍有115个50户以上的村民小组未解决安全饮水问题,200个50户以上的村民小组未通硬化路。而在基础设施中,最弱一环属交通。

 

       环顾大关,73座乌蒙山和五连峰山系的主要山峰,让全县山岭盘亘,延延不绝。登高远望,山岭中云雾缭绕,经久不散。大量贫困村民,就住在那些不通公路的山岭中。

 

       在大关天星镇,陈刚遇到一位村民骑摩托运米上山。这样的运送每月要进行两次。陈刚算了算,一年的油费足够两个月的米钱。在大关夼氹坪村,骑摩托从集镇运3袋米回村,要烧掉整整一箱油。在天星镇龙塘村,6岁的孩子每天结伴上幼儿园,往返要在山里走6小时。

 

       在悦乐镇海坝苗寨,村民家的墙壁和门普遍由筷子粗细的竹子编成,上面敷着黄泥。因太矮,进出都要弯腰,山羊跳上屋顶吃草也是常事。有些人家没有床,夜里就在地上垫草入睡。到冬季,冷风从竹墙竹门往里灌,室内室外一样低至零下五六摄氏度。靠着挖药材,每户年收入不足三千元。

 

       陈刚将当下的扶贫大潮,视为大关发展“弯道超车”的好时机。他认为,扶贫要先“扶智”和“扶志”,关键要靠教育和文化。

 

       而一个个满载书籍的背篼被运往偏远山村,恰恰突破了大山的阻隔——“打通了文化的最后一公里”。

 

 

△ 书架装好后,孩子们围上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图书

 

 三

 

    “背篼”装的内容,随着时间不断丰富。

 

       对第一次去的村子,工作队都会带上一个书架和430册新书,共约1.3万元。出发前几天,常绍慧就要从县图书馆里,选出适合成人和儿童阅读的养殖、文化、历史、情感、故事等各类书籍。

 

       书架和书通常被设在村干部家,并由其义务管理,供村民免费借阅。每隔一段时间,工作队再对图书进行更换。实际上,村图书室就是县图书馆的一个服务点。

 

       扶贫背篼里,还逐渐装入了文艺演出和培训。

 

       大关县文化馆原馆长周元江注意到,何家坡的苗人在跳舞时,跳的竟是广场舞。一问才知道,村里的苗人不仅不会苗家的芦笙舞,也几十年没吹过芦笙了。

 

       于是,工作队聘请芦笙制作传承人,分别赴何家坡苗寨和海坝苗寨,进行一周和4天的芦笙制作及芦笙舞培训。对因受训而误工的学员,还给予一定的误工补助。

 

       见到山区村民看不到电视,工作队又背来“户户通”接收器,挨家挨户免费安装调试好。按政策,这个能接收包括央视在内数十个节目频道、免年费的电视接收器,除去国家补贴,村民原本还应交纳130多元。

 

       见村民山高路远,理发不便。工作队又将电动理发器装入背篼,每次下村,免费为村民理发。

 

       走访上高桥镇大麻窝苗寨时,周元江为村里的每一户村民在国旗前拍摄了全家福。这些照片,之后被洗出来,在今年9月重访时免费发给了村民。而为每户村民拍摄全家福,也成为背篼工作队的一项工作。

 

       今年,大关县召开相关会议,要求巩固提升“背篼图书馆”成果。背篼工作队随之被扩大至13家县级单位——妇联、卫计、农业、畜牧、教育等。

 

       其中,妇联系统向每位妇女发放装有毛毯、毛巾和羽绒马甲的“母亲邮包”。卫计局派医务人员就常见小病进行义诊,宣讲艾滋病预防知识。农牧部门举办农技讲座,为家畜打预防针……

 

       除了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工作队中,还加入了志愿者。

 

       去年12月,有公益组织听说了背篼图书馆的事迹,带着数十件加绒保暖衬衣,与工作队一起下村,将衣物送给何家坡村民。

 

       工作队下乡要运送书架,大关县公务车队中又缺能运书架的车型,工作队每次只好借车。大关县俊星商贸公司负责人马永俊,曾多次派公司皮卡车及司机为工作队送行。有时皮卡车在外地,听说工作队要借车,他就把车从几十公里外调回。山路湿滑,车胎易损,皮卡车司机往往还要伏地修车。工作队提出要为皮卡车加油,马永俊总是拒绝。

 

       天星三中老师杨明海,曾随工作队下村。当他看到通往海坝苗寨的路上荒草丛生,乱石铺地,有些路段仅容一人通过时,当即表示,可通过搞机械的弟弟调来挖掘机,自己出钱帮村民修路。

 

       像马永俊和杨明海这样的志愿者,在工作队志愿者微信群里有30多人。

 

 

工作队为村民义诊,免费发放常见病药物

 

 

 

       随着背篼工作队壮大,其服务范围也在扩大。

 

       去年,背篼扶贫的范围是5个村,今年又新增了6个村,还有3个村组主动申请,希望能成为背篼扶贫的工作点。

 

       背篼工作队9月16日到访的玉碗镇老街村小沟组,即是提出申请的村组之一。

 

       当日上午,工作队刚进小沟,就被早早等候的村民和孩子团团围住。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从车上卸下物资。随后,工作队在村里安装了新书架及满满一柜的新书,又向孩子和村民们发放了文具、书包、糖果、肥皂、毛巾、收音机,并为村民进行了义诊、理发、农技培训、文艺演出、拍摄全家福和艾滋病知识宣讲等。

 

       书架安置完毕后,涌入看书的几十名孩子,把只有20平米的屋子坐得满满当当。13岁的吕晓倩正读初二,正值青春期的她,在角落默默看起一本《谈爱情》。在她看来,有这样一间图书室,可以帮她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老街村村支书肖才杰介绍,除30多名小沟的孩子外,赶来读书的,还有约20名周边村落的孩子。很多村民外出打工,因文化有限求职不利,转而重视教育。很多村民提出设立图书室,村委会便向县文体局申请并获准。

 

     “背篼扶贫”声名在外,与当地主政者不无关系。

 

        在大关县图书馆的网站及微信公号上,用文字和大量图片记录着工作队每一次下村扶贫的全过程。不少内容直接呈现了当地基层贫困状况。在当前扶贫潮中,不掩饰和不回避本地贫困,并不多见。

 

       大关县文体局一工作人员透露,每次下村工作队都会在官网发布图文简报。因拿不准将贫困状况公开是否妥当,大关县文体广电旅游局局长王飞向县委书记陈刚请示。

 

      “不怕,有问题我们要去直面,要去解决。”陈刚的态度坚决。

 

工作队队员在为村民演唱歌曲。当天的文艺表演还有双簧戏。

 

 

 

     “背篼”越装越多,越走越远,与贫困户的感情越走越近。

 

       位于山巅云雾缭绕处的悦乐镇堡山村,是工作队徒步最远的地方。驱车两小后,还要背背篼走三个多小时山路。当天,队员祁德胜曾因感冒而半路晕倒,但坚持上山,来回走了7小时。

 

       长时间在高海拔地区暴晒,下村回来,队员们身上就跟火烧似的,过几天身体就撕下皮来。

 

       祁德胜记得,第一次去海坝苗寨时,他特意叮嘱社长王兴,中午给队员们煮锅土豆就好。结果王兴宰了一只羊来招待他们。祁德胜告诉他,下次再宰羊,工作队就不来了。可等再去,王兴又杀了一只羊。工作队知道村民热情难挡,打那后,只要工作队在村里吃饭,就留下饭钱。

 

       今年7月,工作队前往天星镇龙塘村,天降大雨。行程本可以推迟,但想到村民翘首以盼,队员们还是冒雨去了。临走时,村民含泪送了一程又一程。山路太滑,车子返程时陷入泥中,全村人又从山上下来,帮着把车从泥潭里抬出。场面实在感人,常绍慧坐上了车子,还止不住落泪。后来,她接到村民的电话,说当天为队员们准备的饭菜,因为太多,全村人第二天都还在吃。

 

       志愿者黎昌盛,曾三次义务驾皮卡车送工作队下村。他记得,村民总是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给队员们吃。吃不完的,临行还要叫人带走——“我觉得很感动,为他们做点事,很值得。”

 

      工作队前往的村社多为苗寨。常走到村口,一声歌响过后,苗人便抬出了拦路酒。只有喝了酒,队员才能进村,这是苗族迎接贵宾才有的隆重仪式。

 

       按苗家风俗,家中娶亲时,整间客厅都要搬空,以便在室内生火,大家通宵围坐玩耍。但何家坡村社长儿子结婚,清空了整间屋子,唯独留下了工作队设的书柜。在他们看来,那柜书是家中最珍贵的物品。

 

背篼工作队的车辆行至末路,大麻窝村的村民前来迎接

 

     

 

 

       与村民感情好是一方面,但扶贫,才是工作队下村的最终目的——“背篼下村的目的是为了消除背篼。”

 

       每次下村,除了送书送物,工作队还会宣传国家政策,宣传教育的重要性。

 

       易地搬迁,是偏远山区群众脱贫的前提。但在海坝村,因担心失去土地,有5户苗族村民始终不肯搬迁。工作队特意请来了大关县文化馆苗族职工龙桂芳,让她用苗语为苗人宣讲搬迁政策。

 

      去年11月,海拔2100米的海坝苗寨笼罩在浓雾中。26岁的龙桂芳站在村里,看着老迈的村民住在低矮透风的竹房内,想起小时候父亲为给自己凑10元钱拍小学毕业证的照片,只好抱了一只羊去集市卖却怎么都卖不掉的往事,不禁潸然泪下。

 

     “一不读书,二不搬迁,难道我们要一辈辈生活在这座大山吗?”龙桂芳哽咽着,向村民讲述父亲咬牙送自己读书,最终让她走出大山摆脱贫困的故事。

 

       深秋的寒意,让现场添了几分肃穆。海坝社长王兴回忆,包括工作队及全体村民在内,在场的四五十人无不落泪。宣讲过后,全社村民全部同意搬迁,并在今年9月签署了搬迁协议。

 

       悦乐镇新寨村村支书田胜琪表示,在背篼工作队来之前,村民们对政策不了解,总怕搬出去被欺负。工作队来后,各级领导也来了,给村民做了大量宣讲,让村民认识到搬出去比在山里好得多,也让他们意识到教育的重要。

 

     “工作队带来的图书,让村民学到很多养殖、防疫的技术,让他们找到了脱贫的产业支撑。”田胜琪说,背篼工作队,直接促进了山区群众思想的开放。

 

       在何家坡,工作队说服全村50多户,每户接受了政府发放的每户5只扶贫羊羔。待羊长大获得收入后,再还羊羔的本钱。此前,无论是政府给村民送猪、送牛还是送羊,村民们都以草不够吃、养不起等各种理由拒养。

 

       在龙塘村,常绍慧在装书架时,发现有个小男孩一直默默守在一旁。她一问才知,男孩叫韩万银,10岁,因为父母未办结婚证,他与哥哥都没户口,两人一直没上学,但对知识却充满渴望。常绍慧立即叫来孩子父母,帮他们联系派出所咨询户籍政策。今年9月,兄弟俩顺利入学。

 

       鉴于“背篼扶贫”的成果,昭通市文体局发文号召全市文体系统向背篼工作队学习,并给予了28万的专项资金。

 

      大关县县委书记陈刚认为,当地政府通过“背篼扶贫”,拉近了和群众之间的距离,从而推动了全县中心工作的开展,促进了社会稳定和矛盾化解。

 

       他也在反思,县文体广电旅游局开拓了背篼扶贫模式。相较之下,其他掌握更多资源的县级部门,能否找到各自的切入点,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

 

工作队为村民拍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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