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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子蔡 散文之六

【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沈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

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菸盒拿出第八根菸,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唸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

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

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像,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地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沈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晚安。’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沈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式。

我用程式的语言,去控制程式。

我控制程式的流程,左右程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回圈。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

“IFyouwanttoplay,THENyoumustdieveryhardlook.”

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三个礼拜后,我的回圈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着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沈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

“不用的。谢谢。”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写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

“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头,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荃问。

‘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

我想了一下,说:‘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

“谢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

“嗯。”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你也要吗?”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

“什么?”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

‘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

“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

‘会吗?’

“嗯。我没什么自信的。”

‘不可以丧失自信喔。’

“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

‘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

‘不过……’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

“你又取笑我了。”荃低下了头。

‘我是说真的喔。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

“嗯。谢谢你。”

‘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

“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

‘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

“呵呵。”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前的轻松。

“你在想什么?”荃突然问我。

‘没什么。’我笑一笑。

“你又……”

‘喔。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嗯。”

“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

‘好啊。’

“先说好,不可以笑我。”

‘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

“呵呵。可以。”

‘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

“好。”荃又笑了。

“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荃问。

‘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

“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

‘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

“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

‘是吗?’

“就好像说……”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沈思。

“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

‘大象不如羚羊?’

“嗯。每种动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

‘怎么说?’

“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

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

‘嗯。’

“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我笑了笑。

“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

‘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

“会吗?”

‘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

“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

‘啊?’

“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

‘那你的文字像什么?’

“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

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所以我是鹦鹉。”

‘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

“嗯。我相信你会懂的。”荃低下头说:

“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

‘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

“这可不一定呢。”

‘是吗?’

“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

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

‘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

“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

“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哈哈哈……’我笑了起来,‘你很幽默喔。’

“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

‘会吗?’

“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

‘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喜……喜欢?’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嗯。我是喜欢你的……”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

“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

‘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

“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

‘喔。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害我吓了一跳。’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

“嗯。”

‘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我笑着说。

“你……你……”

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

‘怎么了?没事吧?’我有点紧张。

“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荃突然低下了头。

‘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

“胡说。”荃终于又笑了,“你才看不到颜色呢。”

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

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

‘你饿不饿?’我问荃。

“不饿。”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地,问:

“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

‘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喔。’

“嗯。”荃叹口气:“时间过得好快。”

‘你是不是还有事?’

荃点点头。

‘那么走吧。’我站起身。

“嗯。”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

“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

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

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

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

‘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

‘真的吗?’

“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

‘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

火车还没起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

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

都是静止的。

火车起动瞬间,又惊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

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

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

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是炽热的。

晚上九点,我回到研究室,凝视着右手掌心。

偶尔也伸出左手掌,互相比较。

“干嘛?在研究手相吗?”柏森走到我身后,好奇地问。

‘会热吗?’我把右手掌心,贴住柏森的左脸颊。

“你有病啊。”柏森把我的手拿开,“吃过饭没?”

‘还没。’

“回家吃蛋糕吧。今天我生日。”柏森说。

柏森买了个12寸的蛋糕,放在客厅。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都在,秀枝学姐也打电话把明菁叫过来。

子尧兄看秀枝学姐准备吃第三盘蛋糕时,说:

“蛋糕吃太多会胖。”

“我高兴。不可以吗?”秀枝学姐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觉得你现在的身材刚好……”

“唷!你难得说句人话。”

“你现在的身材刚好可以叫做胖。再吃下去,会变得太胖。”

“你敢说我胖!”秀枝学姐狠狠地放下盘子,站起身。

柏森见苗头不对,溜上楼,躲进他的房间。

我也溜上楼,回到我房间。转身一看,明菁也贼兮兮地跟着我。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常会碰到秀枝学姐和子尧兄的惊险画面。

通常秀枝学姐只会愈骂愈大声,最后带着一肚子怒火回房,摔上房门。

我和柏森不敢待在现场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可能会忍不住笑出来,

恐怕会遭受池鱼之殃。

明菁在我房间东翻翻西看看,然后问我:

“过儿,最近好吗?”

‘还好。’

“听学姐说,你都很晚才回家睡。”

‘是啊。’我呼出一口气,‘赶论文嘛,没办法。’

“别弄坏身体哦。”

明菁说完后,右手轻拨头发时,划过微皱起的右眉。

我看到明菁的动作,吃了一惊。

这几年来,明菁一直很关心我,可是我始终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动作。

突然觉得很感动,也很愧疚。

于是我走近明菁,凝视着她。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明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轻。

‘没事。只是很想再跟你说声谢谢。’

“害我吓了一跳。”明菁拍拍胸口,“为什么要说谢谢呢?”

‘只是想说而已。’

“傻瓜。”明菁笑了笑。

‘你呢?过得如何?’我坐在椅子上,问明菁。

“我目前还算轻松。”明菁坐在我床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

“中文研究所通常要唸三年,所以我明年才会写论文。”

楼下隐约传来秀枝学姐的怒吼,明菁侧耳听了听,笑说:

“秀枝学姐目前也在写论文,子尧兄惹到她,会很惨哦。”

‘这么说的话,我如果顺利,今年就可以和秀枝学姐一起毕业啰。’

“傻瓜。不是如果,是一定。”

明菁阖上书本,认真地说。

‘嗯。’过了一会,我才点点头。

“过儿。认识你这么久,你爱胡思乱想的毛病,总是改不掉。”

‘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吗?’

“三年多了,不能算久吗?”

‘嗯。不过那次去清境农场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喔。’

“我也是。”明菁笑了笑,“你猜出我名字时,我真的吓一大跳。”

我不禁又想起第一次看见明菁时,那天的太阳,和空气的味道。

‘姑姑……’

“怎么了?”

‘我想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认识你真好。’

“你又在耍白烂了。”

明菁把书放回书架,双手撑着床,身体往后仰30度,轻松地坐着。

‘姑姑……’

“又怎么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短,再往后仰的话,会曝光。’

“过儿!”

明菁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敲一下我的头。

楼下刚好传来秀枝学姐用力关门的声音。

‘警报终于解除了。’我揉了揉被敲痛的头。

“嗯。”明菁看了看表,“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好。”

‘可是你敲得我头昏脑胀,我已经忘了你住哪?’

“你……”明菁又举起手,作势要敲我的头。

‘我想起来了!’我赶紧闪身。

陪明菁回到胜六舍门口,我挥挥手,说了声晚安。

“过儿,要加油哦。”

‘会的。’

“你最近脸色比较苍白,记得多晒点太阳。”

‘我只要常看你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这句话不错,可以借我用来写小说吗?”

‘可以。’我笑了笑,‘不过要给我稿费。’

“好。”明菁也笑了,“一个字一块钱,我欠你十块钱。”

‘很晚了,你上楼吧。’

“嗯。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了。’

“嗯。晚安。”

明菁挥挥手,转身上楼。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进入了回圈之中。

只是我偶尔会想起明菁和荃。

通常我会在很疲惫的时候想到明菁,然后明菁鼓励我的话语,

便在脑海中浮现,于是我会精神一振。

我常怀疑,是否我是刻意地藉着想起明菁,来得到继续冲刺的力量?

而想到荃的时候,则完全不同。

那通常是一种突发的情况,不是我所能预期。

也许那时我正在骑车,也许正在吃饭,也许正在说话。

于是我会从一种移动状态,瞬间静止。

如果那阵子我骑车时,突然冲出一条野狗,我一定会来不及踩煞车。

如果我在家里想起明菁,我会拿出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把玩。

如果想起荃,我会凝视着右手掌心,微笑。

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救命啊”,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

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像他们浮肿的脸时,

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眯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我来了。’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

“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

‘嗯。我会的。’

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沈的西子湾堤防上,

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荃。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唸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

‘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

“我知道的。”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沈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

而你却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

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

“可是你……”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

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

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

“身体很累或是……”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

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

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

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

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

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覆吗?’

“你要听什么答覆呢?”

‘亲爱的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电脑和印表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

‘你太客气了。’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沈重记忆,而沈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

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

“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

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

‘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

“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沈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回圈。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

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

“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讬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喔。”

“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陪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胀,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喔。’

“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姐和子尧兄呀。”

‘他们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不管子尧兄怎么惹火秀枝学姐,她都没动手哦。”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柏森一闹秀枝学姐,就被K了。’

“还有呢?”

我想起孙樱轻抚柏森时的手,还有她跟柏森说再见与保重时的眼神。

不禁低声惊呼:‘那孙樱对柏森也是啊。’

“呵呵,你还不算太迟钝。”

认识荃后,我对这方面的事情,似乎变敏锐了。

我脑海突然闪过以前跟明菁在一起时的情景。

而明菁的动作,明菁的话语,明菁的眼神,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

不断扩大。

明菁对我,远超过秀枝学姐对子尧兄,以及孙樱对柏森啊。

“过儿,你在想什么?”

‘姑姑,你……’

“我怎么了?”

‘你头发好像剪短,变得更漂亮了。’

“呵呵,谢谢。你真细心。”

‘姑姑……’

“什么事?”

‘你……你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又发神经了。”

‘姑姑……’

“这次你最好讲出一些有意义的话,不然……”

明菁作势卷起袖子,走到书桌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菁呆了一呆,放下手,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说:

“你乱讲,我…我哪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承认有啰?’

“别胡说。我对你最坏了,我常打你,不是吗?”

‘那不叫打。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下楼找学姐。”

明菁转身要离开,我轻轻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明菁低下头,轻声问。

‘姑姑……’

“不要……不可以……”

‘不要什么?不可以什么?’

“不要欺负我。也不可以欺负我。”

‘我没有啊。’

“那你干嘛拉着我?”

‘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多待一会。’

“嗯。那你用说的嘛。”

我坐在书桌前,发愣。明菁站在书桌旁,僵着。

“干嘛不说话?”明菁先突破沈默。

‘我……’我突然失去用文字表达的能力。

“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我只是……’我站起身,右手碰到书桌上的枱灯,发出声响。

“小心。”明菁扶住了摇晃的枱灯。

“咦?这是檞寄生吧?”

明菁指着我挂在枱灯上的金黄色枯枝。

‘没错。就是你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没想到真的会变成金黄色。”明菁又看了看,“挂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檞寄生会带来幸运与爱情?所以我把它挂在这里,唸书也许

会比较顺利。’

“嗯。”明菁点点头。

“过儿,我有时会觉得,你很像檞寄生哦。”

‘啊?真的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啦。我总觉得你不断地在吸收养分,不论是从书本上

或是从别人身上,然后成熟与茁壮。”

‘是吗?那我最大的寄主植物是谁呢?’

“这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你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你身上,得到最多的养分啊。’

“别胡说。”明菁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明菁说我像檞寄生,事实上也只有明菁说过。

虽然她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当天晚上我却思考了很久。

从大学时代以来,在我生命中最常出现的人物,就是:

林明菁、李柏森、孙樱、杨秀枝与叶子尧。

除了叶子尧以外,所有人的名字,竟然都有“木”。

但即使是叶子尧,“叶子”也与树木有关。

这些人不仅影响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得到养分。

而我最大的寄主植物呢?

认识明菁之前,应该是柏森。

认识明菁后,恐怕就是明菁了。

明菁让我有自信,也让我相信自己是聪明而有才能的人,

更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并尊重自己的独特性。

我,好像真的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方荃呢?

方荃跟树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可是会不会是当我变为一株成熟的檞寄生时,

却把所有的能量,给了荃呢?

明菁一共说过两次,我像檞寄生。

但她第二次说我像檞寄生时,却让我离开台南,来到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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