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冷月窥人

  七岁那年的夏天,大旱。我在一棵歪脖子树上骑了半天,不是下不来,是舍不得下来,光是爬上它就费了我两顿饭的能量,原打算要捉住的那只知了也惊飞了,等新的知了飞过来又耗了我小半天的功夫。我不甘心,就那么抱着一股胳膊粗的树杈,手脚并用地缠在从堤侧斜伸出去的树脖子上。堤面上不断有行人经过,树下的河道龟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汗珠子从我的额头上坠落,在树下的尘土上激起一丝白烟。一辆自行车倏地停在了堤上,车子上的邻居一条腿支撑在地面上,使劲儿朝我的方向瞄了几眼,随即爆发出一串大笑。

  “哈哈哈……缠在树上钓鱼呢你,下不来了吧?”邻居说,“亏得河里没水,不然你就去喂鱼了。”

  “知了,”我大声说,“刚刚这里有一只知了,我差点捉住它。”

  “连树都不会爬,还捉知了呢,我看你这架势倒是像知了。”他支好自行车,扶着倾斜的树干,站在我的正下方,伸出双臂控制住我的身子,稍一用力就把我给接了下来,“快回家去吧,今天你家有好吃的!”

  我一溜小跑回了家,院子里满是人,男人们围坐在圆桌旁边,抽着烟大声说话,一旁的奶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卷在了一起,女人们和我妈在厨房里忙活,我循着香气走到厨房门口,堂嫂正在把锅里炖好的鸡肉往大盘子里盛,顺手拣出一只鸡爪子递到我手里,又指了指圆桌,说:“小鱼,看看那是谁?”我早已经注意到了她指给我的那个人,黑红的皮肤,白背心蓝裤子,正对邻居们侃侃而谈着发生在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城市的新鲜事。我跟在堂嫂身后走近那张桌子,他也注意到了我,双眼明显睁大了,拿起面前的一只筷子,从堂嫂刚放下的那盘鸡肉中扎了一块递给我,把我正在啃的那只鸡爪子给换了去,又顺手在我的头顶上摩挲了一下,说:“吃吧小子!”就这样,整顿饭期间,我像一个小叫花似的站在他旁边,一旦有新的菜被端上桌,他总是先夹出一筷子分到我手里端着的小碗里。我隐约感觉到这个陌生人很熟悉,他和墙上镜框里一张照片上的人长得很像。

  那顿饭一直吃到天擦黑,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没在吃东西,他们举杯的次数要比动筷子的次数多得多,手上的烟是一根刚灭就又点上一根,只有我的肚子吃的滚圆。最后,桌子上的每个亲友都拿着一把王麻子剪刀满意而归。他没有离开,他拍拍我的肚子笑着说:“撑破肚皮了!去,喊你妈过来吃饭!”后来,他们就商量着明天割麦子的事,天旱,还没到成熟期的麦子就早早地黄透了。末了,他也给我妈了一把王麻子。第二天,我坐在地头的梧桐树荫下守着一大壶温开水,只要招呼一声,我就把壶拎过去,给正在割麦子的他和我妈送水。他站起来喝水的时候好高好高,我得使劲儿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咕嘟咕嘟的喉结。我满以为这样的大个子会割的很快,可是我错了,他被我妈远远落下一大截,我妈说他在部队里呆的太久了,农活跟不上趟了。不仅如此,才半天的工夫他右手的镰刀就一个不小心割到左手上,流了好多的血,我妈着急忙慌地帮他包扎,他还发脾气。这个帮倒忙的人,我不喜欢他,还好没多久他就没有在我家出现了,只留下我妈唠唠叨叨的惦记。

  2

  八岁那年的中秋节,他拍电报说太忙,回不来,让我妈带着我姐和我去部队里看望他。秋收季节,我妈扔不下成熟在即的庄稼,就张罗着奶奶带着我姐和我去。我姐姐说她晕车,拧着不去,奶奶使劲扯了扯她的辫子,说:“丫头真是白眼儿狼!”就这样,邻居用拖拉机载着奶奶和我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去了几十里外的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乘火车,无座,我和奶奶席地坐在车厢的过道上,一路上都在纳闷火车上满满的都是人为什么偏偏就是没有火。我靠在奶奶怀里睡了醒,醒了又睡,不知道晃悠了多久,只记得下车的时候我的脚踩在水泥地面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摇晃。奶奶拉着我在火车站外广场上的一个圆形花坛边上坐下,那里是他在电报里约好的接我们的地点。我被中午的日头晒的汗湿了前额的头发,奶奶一刻不停的巡视着四周可能出现的熟悉的脸,一直到太阳下山,凉风吹得我的手臂冰冰的,他还是没有出现。中间有一个蹬着三轮车的人过来搭讪,他说他可以送我们到想去的地方,奶奶没有搭理他,她谨慎地把我抱在怀里,眼睛还是在四处瞅着,她不识字,也不知道有公用电话亭可以打电话。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外出的新鲜感逐渐被陌生的冷意侵蚀,我有点怕了,我问奶奶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们,奶奶说:“会的,会的。”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人兴冲冲的从一辆吉普车上奔下来,是他,他就是我的爸爸,一个在部队服役了一辈子的运输兵。当时他带着歉意笑着说:“单位有事把我临时派出去,回来晚了。”他把我和奶奶接上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机关大院,然后又带我们去食堂吃饭,我挨个流览着窗口里琳琅满目的吃食,不断的咽着口水,最后目光停驻在一盘圆圆的月饼上。那天是中秋节的正日子。他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头,把那一大盘全端了来放在我的面前。奶奶说吃太多会肚子痛的,硬要我先喝一碗粥,喝完粥又让我再吃几口饭菜,结果我的肚子被汤汤水水填的满满的。害得我只吃了一个月饼,最后只能一手拿一个轮番闻月饼的甜香气。那天晚上天公不作美,月亮掩在灰白的云层后面,只看到一个黄亮亮的圆点,我把月饼举起来挡住它,连黄亮的圆点都看不到了。我问奶奶为什么八月十五月亮都不亮,奶奶说:“月亮在烤火。”

  他把我们安排进招待所之后,就一直把我抱在怀里,一双粗糙的大手在我脑袋上脸上不住的摩挲,眼中的笑意温暖明亮。

  “你的手指头还疼吗?”我问他,他哈哈大笑。

  “姐姐怎么不来?”他问我。

  “丫头死犟,说啥都不来。”奶奶说,“不来也好,秋收了,家里一大摊活儿呢,好歹能当个人儿使,帮帮她妈。”

  “姐姐怕走丢了,”我喊道,“你再不来接我们,我们也快丢了!”

  他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还有脸笑!”奶奶斥他,“把你娘和和小儿在火车站扔到天黑,心里就一点儿数没有?丫头不来是因为她记事儿,上回从这里回去丫头憋屈了好几天。后来我和姐姐提起这件事,姐姐哼了一声说:“就知道会这样!”那时我才知道,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我妈也曾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姐去部队探亲,也同样在火车站等到天黑才把电报上约好了来接我们的爸爸等来。

  3

  我上初中那一年,报到那天学校让新生自备白色上衣蓝色裤子白球鞋参加一周以后举行的军训。我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刚要喊我妈就发现院里全是人,我爸又探亲回家了,不同的是这次是转业回家,以后再也不用回部队了。我一愣,大声问我爸:“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一脑门子的汗,从脸盆架上拿了一条毛巾,在水中淘洗了几下,拧干,一手按住我的头顶一手帮我擦汗。

  “爸,你真的不走了吗?”我又问了一遍。

  “这次是真的!”他点点头说。

  我兴奋的大叫,然后说了学校要我们自备军训服的事。我妈说:“又得花钱了,学校也真是的,一个初中生,让我去哪儿给你买这种衣服去?”我爸说:“这好办,我有办法,保证你一周以后有一套合格的军训服穿。”

  一周以后,我妈给我拿出一条白色的半袖衫,一条蓝色的裤子,一双球鞋。球鞋是新买的,半袖衫和蓝裤子看起来不像是新的,第二天就是军训了,我看着这样的装备,急的大哭。后来到底是一边埋怨着一边穿上衣服去了学校,别的同学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在集市上买的各式的新衣服,有的女生上衣上甚至还绣了花花朵朵。教官是学校从县武装部请来的官兵,他逐一审视着站成一排的我们,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后说:“只有这位同学的衣服才标准,其余的都不合格,今天是第一天就先这样,回去以后就照着这位同学的衣服更改!”原本心里一万个牢骚的我,听到这话,不由得精神抖擞,浑身充满了力量,连接下来的一整天站军姿都不觉得丝毫累。

  回家以后,我兴冲冲地把这个告我妈,问她这衣服哪儿来的。我妈说:“你爸有的是军装,他挑了一套,拿去裁缝那里给你改的,鞋也是他亲自去给你买的。”我想着我已经是一个小军人的样子了,开心的手舞足蹈。那是农历的七月末,半个月的军训结束之后,我被评为标兵,别提有多臭美了。正好中秋节到了,学校放假两天,我家的团圆餐桌上鸡鸭鱼肉全有了,当然还有我最爱吃的月饼。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体会到爸爸在家的日子原来是这么的幸福,简直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4

  天有不测风云,我过早地体会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谁也不曾料想到的是,那年的八月十五是我们全家人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秋节。节后的第二天,八月十七的晚上十一点,睡的正香的我被妈妈的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小鱼!快来!”我一个激灵,瞬间就确定是妈妈的声音,我顷刻间睡意全消,顾不上穿鞋,就光着脚去开房门,彼时月上中天,既明且凉。我冲到爸妈的房间的时候,妈妈正抱着爸爸的脑袋哭喊着摇晃他,爸爸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快去叫人!你爸他头晕的厉害!”妈妈歇斯底里的告诉我。

  我转身又冲出院子,从我家的右邻开始,在胡同里挨家挨户大声地砸门,喊叫,求助。村子里的人有早睡的习惯,晚上十一点多半也都和我一样早就入梦已久,被我惊慌的哭喊叫醒的邻居们以最快的速度汇集我家的院子里,有人已把我家小南屋的门板卸下,铺上被子,做成了一个临时的简易担架。爸爸被众人抬上担架,急匆匆地送往乡卫生院,我也要跟去,却被一个大人拦下,路太远,顾不上我,让我在家等着。大人们一阵风似地出了院子,我孤零零坐在堂屋的台阶上,石板上的凉意透过冰冷的脚底板渐渐沿着小腿向上蔓延,我无暇理会,确切说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又大又白的圆月高悬在半空中把院子照的亮如白昼,院子里的枣树干在地上投了一杆碗口粗的黑影,我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抬头望着天空,蓝的透彻的底色上漂浮着层层叠叠地鱼鳞云,月光射穿云层的同时也把云层晕染地惨白惨白的,像极了早上我睡醒睁开眼时的眵目糊。

  冷!是冷!这中秋尾巴的月夜,亮度和白天相比似乎也没有逊色几分,唯独不含一丝温暖。明月有多亮就有多冷!我被笼罩在寒意浸人的月光中,茫然地期待着遥远的夜空中会发生奇迹。事与愿违,爸爸没多久就被邻居们抬回来了,用被子蒙着头。我爸像有预感似的在他四十七岁那年转业回了老家,又毫无预感地因为突发性脑溢血去世了。那一晚的喧嚣一直持续到天亮,我摇晃在邻居们的穿梭中,眼前的忙乱似乎与我并没有多大联系。十一岁的弟弟一直睡到天亮,或者说一直睡到现在,估计他从来都没有明白过来家里发生的剧变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即便是我,也被一种幽远的意识摒除在悲伤之外。直到三天以后,一切都按旧俗的程序按部就班的完成,我家才重又恢复了宁静。家里似乎少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少。

  5

  “在你的心里,睡着月亮光。”长大以后的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诗的时候,只一瞬间,就像是穿越回了那个寒凉的月夜,身心俱冷。白亮的月光和空中浮动的鱼鳞云,成为我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个中秋节成了我少年时代永远不能抚平的缺憾,它看似越来越远,内涵却越来越明亮刺目,甚至延伸到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月半都被它的寒意浸透,冻成坚冰。八月十五对于我家来说再也不具有团圆的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禁忌话题。我不爱与人说话,我总是在静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回避月半,每度过一个平安无事的月圆之夜,我都觉得如释重负,直到时间驱赶我,我无路可遁,只好被迫接受下一个中秋。如此的刻意回避让我觉得,我此生来这世上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和月圆玩一个你追我逐的游戏。

  姐姐出嫁之后的那一年,她独住的那一间房成了我的小天地,我在收拾她收存多年的上学时的课本时,在一个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看到了姐姐写的一句话:“爸爸就这样走了,像从来没有回来过。”于是我第一次主动收集爸爸回家之后每一段回忆,只记起上面提到的几个零星情节。按照我妈的说法,我爸每年回家探亲一次,多数选在中秋或者过年,为期一个月。他去世那一年我十三岁,除去他被派往新疆那一年的缺失,他一共回来过十二次,一共十二个月,加起来正好是一年。我对他所有的印象最后归结到他当兵时的一张照片上,陌生而遥远。年岁渐长,不是刻意去想,我几乎忘记他的长相,他也从来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

  今年的中秋又到了,隔壁的堂伯母送来一斤月饼,照例和我妈坐下拉家常,再次提起中秋节后第二天的那个日子。她每年的说词几乎都一样,安慰我们,逝者已逝多年,活着的人不能因此不过中秋节。我妈每次也都和着说:“嗯嗯。”往年的中秋我都已经工作忙为借口刻意回避,今年难得回家,堂伯母跟我说:“小鱼,你是大人了,好好陪你妈过节,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我点点头,做出顺从的样子,内心却已经开始如临大敌般鼓足勇气迎战清冷月光,它永远像一个安装在空中的摄像头一样窥视者我掩藏在笑容之下的怯意,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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