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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陷落》第二十二章 针锋

第二十二章 针锋

1:

李明义一当上村长后,果真就给荷塘镇政府上起了眼药。他首先把目标对准了太平村一家重污染的企业,在一篇长达近两千字的报告中,李明义把中央的精神以及污染企业给环境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词严,非常具有客观性和科学性,语调真挚诚恳,没有挑衅的味道。李明义这次没闹,而是绵里藏针。

汪德礼在第一时间就获知了此事,因与荷塘镇的黑恶势力头子计新国素有来往,便派人在村中暗地里传播一些恐吓的话语,但没用,村民还是纷纷响应李明义,哪里阻拦得住,只好等着挨尚贤德的骂吧。这时候汪德礼也在心里骂自己是个软蛋,放着自在日子不过,非要当什么支部书记,就是过不了这一点芝麻官的坎,实在是太可怜了!

此刻,李明义带着五位村民代表就坐在尚贤德的对面,党政办公室主任刘长松为几个人用纸杯倒上了开水。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明义,尚贤德恨不得将他一口吞到肚子里,然后再屙到厕所里去,这个专给他找茬的家伙,真是前世的冤家对头来转世。面对这种情况,尚贤德只好忍住满腔怒火,好言相劝。

李明义一走,尚贤德就打电话把汪德礼招来了,指着汪德礼的鼻子大骂:“你是做什么的?我把你放到太平村去当书记,就是为了让你给我保住太平村的太平,最多过了明年上半年我一调走就好了,可你看看,这帮子刁民还是找上门来了!”

汪德礼吞吞吐吐地说:“我软的用上了,答应让污染企业多拿出些赔偿款;硬的也用上了,让计新国手下的那些混混去镇一镇,可那帮家伙就是软硬不吃呀!”

贤德吼道:“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

汪德礼说:“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当说不当说,或许可以缓冲一下,你说得对,只要过了明年上半年,你一升迁,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贤德态度有所和缓,说:“你说。”

汪德礼说:“你代表镇党委政府拿出一个姿态,争取在太平村撤出一家污染企业来,先平息一下村民的情绪,那么多家企业要一下子撤出谈何容易,何况很多的企业都是签订下了协议的。撤出一家企业的目的也是为了做一个样子出来,对于你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拖字,只要拖过半年,就万事大吉,要是弄不好,这半年也会拖出问题的。还有,撤出的事你要争取让市县电视台都来报道,你要在电视上亮相,在群众面前承认镇党委政府因为过于看重经济发展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今后一定要扭转方向,改正错误,还荷塘镇人民一片绿水青山,这样对村民的情绪或许也会有一定的稳定作用,主要是让他们看到镇党委政府的一个态度。”

贤德听汪德礼一说完,右手指头抚摸着下颏刚长出的胡子茬,沉吟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几许笑意说:“德礼啊,我小看你了,看来你倒是搞政治的料子,有人说政治的最高艺术是妥协,这话还是大有一番深意的——好,这样吧,我们就来具体谈谈撤出哪一家企业的事情。”

汪德礼分析了一下,自然是从那些马上就要到期的企业下手,没到期的话,镇政府就赔偿一点也是可以的,反正这些年镇政府也得到了不少。一番长谈下来,尚贤德感到很满意,这也叫舍不得娃儿套不住狼,如果一味地强硬,到时会生出大的事端来也说不定,那他尚贤德的前途也就给毁了。

2:

李明义为了太平村企业污染的事以村委会的名义去了一趟中江县新闻中心。去之前,李明义知道基本上是没什么效果的,中江县新闻中心的记者不可能借助《南山日报》的县区新闻版面来大幅报道荷塘镇企业污染的事实与真相,但他还是去了。接待李明义的是总编吴清水。吴清水把李明义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并倒上了一杯热茶。李明义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问吴总编能否对荷塘镇环境污染的事实进行一番真实的报道。

吴清水双手一摊,说:“李主任,我也是有此心但无此力,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你们太平村,对你们太平村还有荷塘镇环境污染的事我又何尝不清楚呢?别说我只是个总编,就是宣传部长也没有能力做这件事,因为这事牵涉面太广,很复杂啊!”

李明义说:“面对村里被污染的环境,我真的感到痛心疾首。记得那些企业刚落户的时候,我就对村民说未必是好事,可他们当时却怪我多事。现在好了,大家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吴清水说:“李主任,你这样一说,我也感到惭愧,当初我是为荷塘镇的经济发展做过很多正面积极的宣传,有的还上了北京的报纸。说真的,现在让我再去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了,事实情况的确如你所说,污染严重,这是人所共知的啊!”

李明义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吴清水总编给他倒的一杯热茶就回来了。两天后,李明义再次只身去了一趟《南山日报》社,找到了报社一位中层领导,希望报社能派记者去荷塘镇调查采写关于企业环境污染的新闻报道,尽早给荷塘镇人民一个青山绿水的良好生存环境。

报社领导还算热情,给李明义倒了水,又耐心地听了他所述说的情况,最后也是应付了事。

3:

李明义两次去报社的结果是记者没有来,尚贤德却获知了李明义上访报社的事情,他内心焦虑极了,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看来真的必须赶快拿出汪德礼说的那种策略,一刻也不能拖,真的是怕夜长梦多啊!

经过一番艰难的运作,太平村一家污染企业迁走的事终于最后敲定了。尚贤德让汪德礼在太平村打出了红色的条幅,要给污染企业迁走的事情造出一点声势来。动迁那天,荷塘镇政府在太平村搞了个隆重的仪式,县市的新闻媒体都来了。尚贤德作了言辞恳切的讲话,承认了镇政府这些年来因为过于看重经济发展给环境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所犯下的错误,今后一定要努力纠正过来,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尚贤德讲完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尚贤德此举在荷塘镇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稳定民心的作用,村民和镇政府的对立情绪明显得到了缓和。

事后,尚贤德对汪德礼说:“德礼,你这个计策还是有效果的,虽然做这件事让我们很是费了番心思,可是值啊!”

李明义心里却明白,这是尚贤德在耍手段,他明显是在拖,只要拖到平安换届,他拍拍屁股走人,就万事大吉了。不行,这样一个贪污腐化堕落的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升官呢?李明义想起那些混混来家中砸东西威胁自己,就气不打一处出。他暗下决心要去省电视台和省《边南日报》社,争取正面通过记者来报道荷塘镇的真实情况,或者去省委和省政府门前静坐,只要事实一揭露出来,他尚贤德就再不能继续升官发财了。

李明义的想法是团结几个在环境污染这件事情上和自己一样义愤填膺的人一同去省里,要把材料准备充分,一切用事实说话,若是再不行的话,最后就只有去北京了。

可是李明义的事情进展得不是顺利,一说到要去省城,有的村民就说了:“来去的车费怎么办?吃住怎么办?总不能我们自己掏腰包,到时让大家得好处吧?去可以,要么到时把这些费用全部分摊到每户,要么就是每户都去一个人,人越多当然越好,这样也公平。”

李明义一听,立刻一颗脑袋就大了,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没有人愿意吃一点亏,想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得到好处。

一番奔波下来,最终只有七个人愿意和李明义一同做这件事,说只要这件事做得成,才不管它钱不钱的,看得出,这几个都是真正的血性汉子。包括李明义自己在内,共有八个人。

这天晚上,李明义在隔壁一个村庄一位愿意上访的村民家和另外两个人商量事情后,几个人聚在一起吃火锅炖萝卜,就喝起了白酒。几杯酒下肚,李明义激动起来了,说抗日战争,说国民性,另外几个人听不懂,更多的时候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罢了。李明义虽也明白这几个人难理解他说的那些话,但他就是要说;说完了,感觉浑身舒坦多了,就像把憋了很长时间的一泡尿痛痛快快给撒了出来。

李明义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趔趄了,冷风一吹,头脑立刻冷静下来,手上握了一支借的手电筒,就在点缀着稀疏寒星的夜空下往家里走去。这个村庄和李明义的溪口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架了一座水泥墩的平板桥,桥下面是一片死水,上半年水深高过人头,下半年至少也齐腰深。就在这天晚上,李明义再没有回到他那个温暖的家,他出事了。

第二天上午,太平村人在离平板桥不远的下游发现了李明义的尸体。想起和自己磕磕碰碰的一辈子,李明义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面对这一切,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平板桥并排拉两辆板车都宽绰有余,加上李明义有手电筒,又会玩水的,他怎么会掉到河里去淹死呢?

李明义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回到家中奔丧来了,一个个也是嚎啕大哭。他的在中江县一中当老师的儿子李维智心细,哭过后,就让别人都出去,与弟弟两人在房间里剥开父亲的衣裤,上下认真检查,包括指甲缝都拿手电筒照着细细地看过了。

检查完了后,李维智说:“维信,我有一个推测,父亲是被人在桥上推下水去的,然后又被强按在水中淹死的也说不定。”

李维信听了哥哥的话,惊恐地睁大了一双眼睛,说:“哥啊,没凭没据,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李维智说:“没有六七成的把握,这话我也是不敢说的,你听我把理由和你说一说,你看有没有道理。如果父亲是因喝酒过多脚步不稳跌下水去的,那么他酒后从别人家出来时肯定摔倒过,喝酒摔倒一般来说比平时摔倒要严重,既然摔倒过,身上肯定会留下新鲜伤口的,你看爸爸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说明他在过桥之前走路一直是很正常的,俗话说酒醉心清,桥面并不窄的,又很平坦,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在桥面上踩空落水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再联系到从前有人到咱们家来砸电视机恐吓父亲,还砸你摩托车修理铺的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哥的话有道理吗?父亲是在阻碍别人升官发财的道路啊!穷凶极恶,这个词语你应该理解的。”

李维信哽咽地说:“哥,你推测得十分有理,真的,可是我们又该怎么办呢?你看没凭没据的,父亲死得好冤啊!呜呜——”李维信哭开了。

李维智攥紧拳头,嗵地砸在了床上,说:“要么我们忍了,要么我们就豁出去了,大不了这日子不过了!”

李维信说:“我宁愿这好日子不过,也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明白。”

李维智说:“好吧,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还有母亲商量一下。”

晚上商量的结果是李明义的老婆不同意,可是兄妹四个都齐心要弄清父亲的真实死因,也只得作罢。

李维智先让自己的两姐妹在村中暗里散播父亲是被歹人谋害的消息,等待舆论的到来。

两天之后,李明义半夜被歹人推下桥淹死的事情就传得有鼻子有眼了,还说可能就是从前到李明义家来捣乱砸电视机的家伙,很有可能是有人背后指使。这时,李维智就去荷塘镇派出所报了案,说自己父亲的死亡确实存在诸多疑点,遭人暗算的可能性极大。最后荷塘镇派出所的所长吴有道和县局刑警大队的王驾民队长带着警察一起勘查了现场。王驾民听了李维智这位高中教师的分析,心里虽觉得有些道理,但脸上的表情并未显山露水,他知道要真查起来,这里面的水可能很深的。李维智这人王驾民熟悉得很,第一都是荷塘镇人,俩人还是同学,第二这个李维智经常在报纸上发表点豆腐块文章,文笔还是不错的。这样一闹,李明义的死在整个荷塘镇可以说是满城风雨了,对荷塘镇政府来说,已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4:

荷塘镇党政办公室主任刘长松走进了尚贤德的办公室。打心眼里说,刘长松是有些嫉恨尚贤德的,这么多年了,一个副镇长的职位硬是没在他手上得到解决,他倒有些巴不得尚贤德倒下去,撤职查办进监狱才叫痛快。

其实,刘长松是不知道尚贤德心里对他的真实态度,要是知道了,杀了尚贤德的心思都有。在尚贤德看来,刘长松这人并不是一只好鸟,应该算是一个十足的见利忘义的小人,只要给他好处,他可以在你面前磕头下跪喊爹叫娘,你一不给他好处,他一定在背后对你骂爹操娘,什么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这些中国封建社会残余的糟粕在他身上可谓是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惟一的长处是材料还写得可以,惯会写那些假大空的东西,尚可一用。尚贤德的笔记本里曾经记录了诸葛亮的一段话:“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四曰,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尚贤德悄悄地把诸葛亮的这一套理论用到实际工作生活中,还真是让他大开了眼界,不得不佩服诸葛亮的过人智慧。多年从政的经历让尚贤德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从前在你面前越是下作的下属,有朝一日具备条件陷害你时,下手才是最凶狠的,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他要把从前在你那丢失的全部赢回来,人性有时候着实可怕,想起来脊梁骨都发冷的。像刘长松这种人的破坏性极大,弄得不好会给你带来不可想象的恶果,所以这么多年来,尚贤德一直小恩小惠地应对着刘长松,但在提拔这样的事情上,就是不想不愿不能成全他。

刘长松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拧开门锁直接就进去了,一进去就顺手把门掩上了。室内空调温度打得高,让人感觉如同夏天。

贤德正仰靠在真皮沙发高背椅上,右手环抱胸前,左手握成一只拳头搁在双眉之间,见到刘长松进来,便拿下左手说:“是老刘啊,有事吗!坐吧。”刘长松就在尚贤德对面的皮椅上坐下了。

刘长松鬼睒了两下眼睛说:“尚书记,李明义那家伙的死对镇政府造成的负面影响很大啊,甚至有传言——”说到这里,刘长松顿住了。

贤德说:“老刘,你说,甚至传言什么?”

刘长松叹一口气说:“传言你就是幕后指使人,还说有恶人曾去李明义家进行恐吓的事也是你在背后指使的。”

贤德一听,一张脸立刻变得紫涨,青筋暴露,看样子就要跳起来大发雷霆,但还是忍住了,平静了语气说:“既然如此,就让他李明义的家人去法院告我的,只要他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我尚贤德做的,我就去蹲监狱嘛。”

刘长松说:“那倒不至于,只是他们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胡闹,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的。”

贤德说:“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静观事态的发展了。”

刘长松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其余的话就出来了。

5:

开弓没有回头箭,李维智为父之死气愤难平,怎会把事情闹得个有头无尾的结果?于是,他破釜沉舟了,一家人还有亲戚商量了一下,就把一具漆得通红的装着李明义尸体的棺材抬到了公路上,还用白布打出了横幅,上面写着父亲冤死,希望政府做主的话。这一来,立刻给交通造成了拥堵,路上大车小车排成了长龙,一个个司机从车里钻出来骂声连连,有好奇的就去打探是怎么一回事。

贤德再也静不下来了,因为县委、县政府都被给惊动了,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和县公安局长威风八面地赶到了荷塘镇。尚贤德把事情简短地作了汇报,几个人商议后的结果是,决定立即把李家兄弟两个带走,进行拘留,同时疏散交通,最后勒令李氏一家马上把尸体埋葬,否则以扰乱社会秩序罪论处。

镇长吴良信这时说话了,他对尚贤德说:“尚书记,我看这样,李明义那家伙的丧葬费用一律由政府出了,至于安葬的事情最好还是遵从当地的风俗习惯,请风水师和道士把丧事给办得体面些,这个事情就由汪德礼去办吧。最后再给李明义家赔偿一笔钱,因为他是村长,就当作是因公身亡吧,你看怎样呢?”

贤德听了吴良信的一番话后,没说话,双目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得你能这般的用心良苦!”

说过后,伸出一只手按了按吴良信的肩膀。又说:“好,就这样,只是李家兄弟俩还是要威慑一番的,至于那个李维智还得让王驾民去疏通疏通,既要来硬的,又要来软的,实在不行,就砸了他的饭碗,看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汪德礼一接到尚贤德布置的任务就忙开了,立刻请来了丧葬的风水师、道士、还有八个壮汉,在溪口村的祠堂里为死者李明义井然有序地张罗开了丧事;他很乐意为尚贤德服务,没有一点不情愿的意思,反正花的又不是他的钱。溪口村的风俗习惯是死者在自己家里行洗礼仪式再穿上寿衣后,就用两条布带子兜着去放进祠堂里的棺材内,然后在祠堂里举行祭奠死者的繁杂仪式,最后再由八个壮汉在一片锣鼓声中抬去山上进行土葬,才算完毕。

王驾民按照尚贤德的意思,去了拘留所里看望并安慰李维智,他说:“维智,我看这事你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学,虽不敢说能给你帮上什么大忙,但总不会害你的。你说你爸是被歹人推下水给淹死的,可是证据呢?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不能随便乱说的,怀疑只是怀疑,当不了事实,总要有充分的证据吧,你是上过大学的人,这点道理不用我说也懂的。镇政府已出面把你父亲妥善安葬,并为此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你出去后就不要再闹了,见好就收……”

王驾民还说了不少的话,但中途李维智一语未发,只是在王驾民离去时才说了一句:“谢谢你!”

李维智兄弟俩出去的头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回家后,俩人踏着满地洁白深厚的大雪去李明义坟上烧纸,看到皑皑白雪下面隆起的突兀的坟冢,止不住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李维智回到学校上课后并没有听从王驾民的劝告放弃此事,而是花了十来个晚上的时间,把尚贤德主政荷塘镇这么多年来在环境污染上所造成的严重恶果写成了一篇两万来字的文章发在了网上,有图片,有数字,内容非常翔实,同时也把尚贤德本人在经济上、生活作风上以及政治上的疯狂野心进行了刻画描写,最后对父亲的不幸死亡进行了叙述和质疑。

文章一出来,在整个南山市立即被人争相读阅。可是三天后,网上就看不到这篇文章了。与此同时,李维智再次被警察逮走了。

南山市的市长江正清那三天正好外出了,不过还是看到了李维智写的那篇文章,是李国栋复制下来后转给江正清的。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江正清止不住唏嘘称赞,真是一篇好文章啊,叙事、说理、推理、论证,严密扎实,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才不愧是读书人。

随后江正清又听到李维智竟然被公安局以散布不利于社会安定团结的不实言论罪名给逮走了,便派人暗里去调查李维智文章中所写的一些情况,同时对李明义死亡这一悬疑更是感觉不简单。

同时,对于东山区船坞镇周有德与姜好女夫妇因拆迁引出的人命事件,江正清已通过调查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并且手头还有周有德亲笔写的告状材料,在建设鹏远生态农庄的过程中,黄鹏远可谓是有恃无恐,猖獗至极,被他手下的狂徒打伤的人好多,老百姓愤怒无比,一个个真是恨不能杀了他。江正清在南山市也暗中聚拢了一个小团队,这些人都很正派,说奉公守法也好,说嫉恶如仇也好,总之,代表了正义的力量。市公安局有一位叫郭松涛的副局长,好长时间来就对公安局长吴志国的所作所为极为愤慨,这种人怎么能当局长?连一个共产党员最起码的党性原则都没有。

6:

江正清的办公桌后墙上挂着省内一著名书法家的墨宝,楷体书写,内容是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

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于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

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

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

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他正坐在办公桌前读一篇《人民日报》上的社论,一边阅读,一边思索,这时秘书敲门进来了,轻声对江正清说:“江市长,刚得到消息,市交通局的曹新明副局长被检察院给带走了。”

江正清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惊悚的神情,想起前几天曹新明还和他坐在一块喝茶聊天的,便望着秘书问:“小童,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童秘书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了两圈,说:“我觉得这是贾前进在清除异己分子,曹局长如果不是因为和我们的接近,或许可逃过这一劫的。”

江正清蹙着眉头说:“你说得对,我私下了解过,这个曹新明为人还算正派的,没有男女作风方面的劣迹,但跟贾前进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要说经济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贾前进自己身上有墨,也不会容许别人比他干净的。但人都有弱点,曹新明一直想在贾前进手下转个正,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眼看就要退下来了,心中怨气难平啊,故而向我们揭露了贾前进的诸多问题,这才导致了贾前进今天对他下手的恶果,同时也借此震慑一下他自己阵营内对他心怀不满的人,谁若再存异心,看,这就是下场。”

童秘书说:“听说曹局长在局里被带走时大喊:‘贾前进,你这了不起的大领导,大政治家,我就知道你会对我下狠手的,但即使我下半辈子在牢中度过也决不后悔,我想你给我转正不假,可我曹新明不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你干了那么多坏事,难道良心上就不感到一点点痛苦吗?我真是服了你!’当时局里很多人都听到了曹新明的喊叫。”

江正清长叹一声说:“宋代散文家欧阳修在其散文《朋党论》中说:‘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今天读来,仍是深刻!我总认为,一个阵营之中,若仅靠一个利字来维系,迟早这个阵营内部的人会反相贼害、分崩离析的,人这种欲壑难填的动物,你今天对他施之以利,他会围在你身边说你好,明天一得不到好处,或者欲望得不到满足,必然会对你怀恨在心,以至挟私报复,这都是正常的。姑且不去说这世上有什么绝对的君子,但在一个阵营中,只有靠道义或者说信仰,才能使这个阵营维系得牢固乃至长久。当初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战胜表面上看来貌似强大的国民党,就是因为国民党阵营内部信仰缺失、军心涣散、腐败透顶,才至一败涂地,历史值得我们深思啊!”

童秘书出去后,江正清放下报纸,想起自己从政二十多年来的道路,一时陷入了沉思。

三天后,南山市官场再次爆出消息,市交通局副局长曹新明用他的皮鞋带子自缢于防盗窗的铁栅条上。曹新明的妻子在银行上班,听到噩耗后,痛哭不已。她在查看曹新明遗体的时候,发现曹新明的指甲缝里有被利器扎过的痕迹,身上也有多处淤伤,死生者前明显是被虐待过的。

丧事过后,曹新明的妻子拿着丈夫生前的遗物找到了江正清,含着热泪说:“江市长,您可要为我家新明做主啊,他是不可能自寻短见的——半个多月前,他就把这包东西交给我,说他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让我把它亲手交给您,他让我别放在家里,而是放在单位的保险柜里,今天我带来了。”

江正清接过,撕开牛皮纸信封的封口,打开来看了,里面有三张银行卡、一块手表和一本笔记本。江正清翻开笔记本,就看到了曹新明遒劲有力的字迹:

我叫曹新明,有幸生于这个伟大的国家,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大学一毕业就进

了国家机关单位,从一个农村放牛娃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人,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情;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到我曾经出生的那个小山村,村里人都说我家祖坟冒烟了,

羡慕得不得了。我知道自己是赶上了好时代,那时候人才稀少啊,要是像现在,大

学生多如牛毛,到哪里去找我当年那样的好运气?我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因此努

力工作,在与别人的交往中不怕吃亏,所以渐渐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

曹新明详细叙述了自己从一个质朴的山里娃慢慢蜕变成世故圆滑的政府工作人员的历程,不回避自己内心世界的那些污点。江正清继续往下看:

有时候回头一看那个当初从山旮旯里走出来的我,我知道自己变坏了,但

不变不行啊,否则你在这个社会上就难以生存;可我觉得自己的本质还是善良

的,那种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伎俩都没有成为我

选择的人生武器。我总想,一个人可以活得卑微,但不能活得太卑鄙,否则那

还叫人吗?真是连畜生也不如的。回顾自己的从政道路,吃喝的错误我犯过不

少,肚子里也装了不少的好酒,但男女方面的错误没有,没有乱搞过女人,我

老婆很好,我到今天仍然很是爱她。我认为这不仅牵涉到一个政府官员违法乱

纪的问题,更是关乎一个人的品性与人格的问题。这三张卡中是我所有受贿的

钱,我一分未动,一块手表是在市土地局当科长时一位房地产商送的,我不想

要,但当时在场的几位都愉快地接受了,我也只好拿了,不然就把别人都给得

罪了,那我还怎么混呢?可我一次都没有戴过,说实在话,我对它不感兴趣。

我们夫妻俩一个孩子,我妻子在银行上班,待遇好,只要不是太过奢侈,并不

愁钱花,孩子上大学也没什么经济压力;自己虽然是当官的,但我有时都想不

明白,有些官员贪污那么多的钱干嘛,难道想有一天把这个国家买下来自己经

营,然后传宗接代下去?想想我们社会底层的那些百姓,我们这些政府官员真

是生活在天堂里了。但人都是有欲望的,我也有自己的欲望,我这辈子的那点

欲望就是想能在市里某一个局里当上正局长,然后退休下来,今生就很满足了。

或许是贾前进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多大用处的人,胆不够大,心不够狠,帮不上

他什么忙,所以一直没把我提拔上去。我承认我有这个欲望,但我并不是为了

坐在那个位置上捞取更多的钱财,可以左右很多人的命运,甚至让一些女人乖

乖地把裤子脱下来供自己发泄取乐。我这种心理姑且看作是一种精神追求吧,

有时我也看不清自己,怪不得哲学家说哲学上最重要的问题是:“认识你自己。”

我曾经有过把这三张卡上的钱送给贾前进买官的念头,最终还是打消了。坦白

地说,我今天把贾前进做的那些坏事说出来——当然,我知道的只是很少的一

部分,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有他没有提拔我的个人私怨在内,但最主要的

还是我忍受不了他这个大坏人、道貌岸然的“伪”哥、大野心家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我如果不这样,我后半辈子可以颐养天年,但这样我就肯定没有好日子

过,可我想想还是宁愿选择这样。这么多年来,贾前进在南山市从市长到书记,

一路走来是独断专行、肆意胡为、指鹿为马,真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听

话的就上,不听话的就下,公检法好像就是他家开的一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还知道我可能会死,但死就死吧,虽说是个政府部门的副局长,到底还是草

民百姓一个,转眼人逝去,坟头草芊芊,后人视荒冢,不知葬者谁。君主政治

的毛病在于难得遇到好人,民主政治的优越在于就算是坏人他也很难干成坏事。

南山市有贾前进,是南山市人民的不幸,南山市表面看起来城市面貌是进步了,

繁荣了,可你去问问南山市的人民幸福吗?贪腐遍地、黑社会横行、政府强行

征用百姓的土地,简直可谓民怨沸腾,可电视台还在天天高唱赞歌。我真希望

有一天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每一个官员都能奉公守法,每一个百姓都能安居乐

业,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后面又是记录了他所知道的关于贾前进的一些具体情况,江正清没再继续看下去,关上了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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