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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萧十一郎 第五章 看不见的口袋

那当垆少女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小和尚的头几乎缩进衣服里,脸红得就像是红布,看也不敢看当垆少女一眼,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风四娘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却不知小和尚对那位连城璧公子休妻之事,怎生看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只不过是在说一句话,就好像小孩要撒尿、猫要捉老鼠一样,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她说话的声音听在那小和尚耳中,却清脆悦耳如银铃,充满了只有绝世的美人才会有的韵味。

那小和尚本来垂着头,好像很害羞很窘迫的样子,忽然听到风四娘说话的声音,竟忍不住抬起头来,忍不住向风四娘她们那边偷偷瞟了一眼。

只瞟了一眼,那小和尚眼睛立刻就直了,然后他又发现了嫣嫣,发现了那四个少女。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更直,而且居然变得痴痴迷迷,就好像忽然发了花痴。

风四娘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臭这佛心不坚,贪淫好色的小和尚几句,却听那当垆少女已吃吃轻笑道:“你这轻薄的小和尚,这般放肆地盯着人家女眷乱看,难道竟不怕佛祖降罪么?”

这句话对出家人来说已无异于当头棒喝,若是换了一时不慎,惹起心魔的得道高僧,听了这句话就足以一惊顿悟,佛法归心。但这小和尚……

这位好色的小和尚听了这句话,居然神色自若,面不改色,非但连一点失态惊心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摆出一副大爷的派头,大摇大摆大模大样走到那当垆少女面前,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砰”一声拍在柜台上,大声道:“来三斤斧头、半斤牛肉、一碟豆干、一碟椒卤花生……”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又瞟了风四娘她们一眼,居然一副傲睨自若,神气极了的样子,就好像方才那个比落汤鸡还狼狈的小和尚根本就不是他。

那佝偻老头在旁边看着,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却听那当垆少女突然冷冷道:“你这小和尚知不知道用我家的水,在我家洗脸,都是要付银子的?这块银子权当是付过我家的水钱,你若要吃东西,就得再拿一锭银子出来。”

那小和尚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突然僵住,吃惊地瞪着那当垆少女,好像还想听那当垆少女再说一遍。

那当垆少女也在瞪着他,眼睛居然比他瞪得还大,冷冷道:“你为什么瞪着我?是不是没听清楚我的话?是不是还想听我再说一遍?”

那小和尚苦着脸,吃吃道:“女施主如此敲诈小僧银两,岂非行同强盗?”

那当垆少女悠悠然道:“小和尚既然多金,何妨捐献出来普渡众生,接济接济我们穷人?”

那小和尚呆在那里,脸苦得简直已和那佝偻老头差不多了,忍不住偷偷看了风四娘她们一眼,却看到那群美人儿都在望着他窃笑,就好像是在笑一只正在表演翻跟斗的大马猴。

那小和尚又窘又羞,脸红得就像是大马猴的红屁股,呆在那里半晌,终于咬咬牙,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砰”一声又拍在柜台上,瞪着那当垆少女道:“现在总可以了吧。”

他虽然这样说,眼睛却在盯着那两锭银子,而且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像心痛极了。

谁知那当垆少女居然又冷冷道:“出家人不准喝酒,不准吃肉,这是佛祖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出家人就不能破戒,小和尚若要在小店里喝酒吃肉,那可不行。”

现在就连温如玉也忍不住觉得好笑了。

那小和尚连眼睛都气绿了,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小僧要喝酒要吃肉,那是小僧的事,你这女施主又不是小僧的师尊,凭什么来管小僧的闲事?”

小和尚一叫起来,当垆少女反而软了下来,冷笑着道:“好,好,你这小和尚又贪财又好色又喝酒又吃肉,而且还对一个弱女子穷吼乱叫,不讲道理,我若是不到峨嵋金顶你师尊那里去告你一状,怎么对得起佛祖?”

风四娘听那当垆少女又提到峨嵋金顶,心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两年前,她和萧十一郎,还有杨开泰在济南的“悦宾楼”上吃酒,听杨开泰说起过当世武林的六个“少年君子”。杨开泰这人虽然小气,但品评“六君子”却是持正得当,见解精辟,不失为至论。风四娘记得她还臭了杨开泰几句。

后来在沈璧君的娘家沈家庄里,她非但见到了柳色青、徐青藤,而且见到了厉刚、连城璧,而且她还和厉刚吵了一架,但她却唯独没有见到朱白水。

据说朱白水已在峨嵋金顶剃度出家。

现在她忽然想起朱白水,只不过因为这个法名叫做圆觉的小和尚是从峨嵋金顶出来的。

这小和尚圆觉会不会就是朱白水?

风四娘的心跳了跳,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和尚几眼。

那小和尚正坐在一张桌子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一边死盯着风四娘她们看。

看到风四娘也在看他,那小和尚居然对风四娘笑了笑,笑容又呆又痴,而且还色迷迷的,像是很想跳过来,抱住风四娘亲一口。

风四娘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小和尚又好色又轻浮又窝囊又蹩足又莫名其妙,怎么可能是那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身兼峨嵋、点苍两派武功之长,收发暗器一时无双的少年君子朱白水?

那小和尚还是死盯着她们这边,那种眼神就好像是西门庆在死盯着潘金莲。

风四娘倒是无所谓,她早就被人盯着看惯了。那四个少女也没有动,但面上已渐渐罩上了严霜,看来只要那小和尚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她们就敢将他大卸八块。

但嫣嫣就不行了。嫣嫣眼睛望着那小和尚一直死盯着她,又是心慌又是害怕,忍不住缩缩肩,躲进温如玉的怀里。

那小和尚的目光立刻就追踪过来,而且更放肆更疯狂。

嫣嫣目光更乱,心更慌,连身子都已在微微颤抖。

如玉轻轻拥住嫣嫣,忽然沉下脸,瞪着那西门庆般的混蛋小和尚冷冷道:“你这小和尚若再不守出家人的规矩,再这么肆无忌惮盯着本人家眷乱看,本人可要不客气了!”

她说这句话时,用的当然是男人的声音。

那小和尚道:“她们是你的家眷?”

如玉沉着脸,冷冷道:“都是,全都是。”

那小和尚脸色立刻就变了,恶狠狠瞪着温如玉,像是恨不得将温如玉的鼻子咬下来,好让他变成丑八怪,再也不能拥有这一堆大大小小的美人儿。

如玉冷漠的目中已露出刀锋般的杀气。

现在这小和尚若是还敢死盯着风四娘她们乱看,只怕已不是大卸八块,而是大卸八百块了。

谁知这小和尚竟全然不买账,他是不再盯着风四娘她们乱看了,他开始盯着温如玉乱看。

这小和尚本来狠狠瞪着温如玉,目中充满敌意,但现在却渐渐变成了惊愕,又渐渐变成了迷茫,又从迷茫变成了怀疑,又从怀疑变成痴狂,最后竟变成了看风四娘她们的那种眼色。

现在轮到温如玉哭笑不得了,但她却忍不住心惊。

“这小和尚难道竟看出我是女人了么?”

她立刻就警觉起来,忍不住去看那小和尚的眼睛。

她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看,因为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往往能看出很多事来。

看到这小和尚的眼睛,她连脚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她在这里吃了半天酒,居然一直也未注意到这小和尚看似轻浮窝囊的外表下竟赫然还隐藏着另外一种面目。

他的真面目!

这小和尚目光看起来虽然色迷迷的,又轻浮,又下流,可是却似乎深藏着一种让人很难察觉的锋芒。

他仿佛是个好色成狂的登徒子,不守清规的花和尚,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她的眼睛看。

懂得看人眼睛的人,绝对是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自己就有看别人眼睛的习惯。

但这小和尚从遥远的峨嵋金顶来,到姑苏无瑕山庄去,虽然跟温如玉她们是同路,相互之间却从未见过面,更不相识,更无仇怨,充其量最多也不过是不期而遇而已,他又为什么要在温如玉她们面前隐藏他自己的真面目呢?

一个人突然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通常情况下不外乎两种原因,一种是逃避敌人的追踪,一种是怀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小和尚是哪一种?

假如这小和尚是在逃避敌人的追踪,他唯恐别人注意还来不及,又怎敢如此张狂放肆?假如他怀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温如玉她们跟他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他图谋又从何说起?

只不过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更不是常人的思维就能够看得透,断得准。

假如这世上的事真的如人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人类早就已超越自我,达到返朴归真的境界了,又怎会还有那么多扰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发生呢?

如玉眼睛盯着那小和尚的一举一动,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似已看穿了这小和尚内心的隐密。

风四娘也在看着,但她却看不穿,看不透,看不懂。

这小和尚明明就只不过是在那里喝喝酒,吃吃肉,看看美人,明明没有什么奇异的反应。

可是温如玉怎么就看出来了呢?她看出了什么?

风四娘看不透,也许不过因为有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那小和尚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端着一碗酒,直着眼睛绕过桌子,摇摇晃晃走过来,好像很想跟温如玉干一杯。

现在就连温如玉身边那两个粉妆玉琢的小童,只怕也能将他一拳打倒。

但温如玉却盯得这小和尚更紧,甚至她的瞳孔都在渐渐收缩,就好像突然碰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

但这肮脏邋遢的小和尚难道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么?

风四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小和尚有哪点像是高人的样子。

那小和尚已摇摇晃晃走过来,瞪着温如玉,忽然道:“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如玉眼睛盯着这喝醉了酒的小和尚,淡淡道:“不好,……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男人,因为没有男人能嫁给男人的。”

那小和尚突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手里的那碗酒也在这一笑间洒了一地。

如玉道:“小和尚以为我的话很好笑么?”

那小和尚大笑着道:“假如你是男人,那我就是女人了。……我早就看出你是女人了,你非但是女人,而且是美人,非但是女人中的女人,而且是美人中的美人,你又何必骗我?”

如玉居然不动声色,淡淡道:“却不知小和尚还看出了什么?”

那小和尚痴痴笑着,痴痴道:“我还看出你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分都是美人,而且是个空前绝后,旷古绝今的大美人。”

如玉道:“小和尚还看出了什么?”

那小和尚直着眼睛道:“我还看出你是个绝世大美人。”

原来这小和尚就只不过看出温如玉是个大美人。

但温如玉的目光却更锐利,盯在那小和尚脸上,就好像要将那小和尚的脸盯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那小和尚看见温如玉在凝视着他,居然好像受宠若惊的样子,也赶紧含情脉脉凝视着温如玉,而且面上忍不住喜色飞扬,欣喜若狂,好像温如玉答应了他什么。

如玉突然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坛酒杯酒盘酒碟没头没脑一齐向那小和尚脸上打去。

那小和尚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真不懂武功,竟不知躲闪,满桌子酒菜不折不扣全扣在那小和尚的脸上。

那小和尚连手里的酒碗也掉在地上,呆了半晌才抹去脸上的污物,大怒着道:“你为什么要打我?”

如玉淡淡道:“因为本公子高兴。本公子高兴打谁就打谁,谁也管不着,倘若本公子不高兴,想让本公子打也很难。”

她这样说,当然是想试探这小和尚的反应。

那小和尚怒道:“你这女人不讲道理,我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连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张开双臂就向温如玉扑去。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打架,倒像是想在美人身上趁机揩油。

如玉皱皱眉,突然一掀桌子,那小和尚立刻就被压在桌子下,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

现在就连风四娘也忍不住以为温如玉判断错了。

这小和尚也许就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贪财好色,死缠活赖,不守清规的普通出家人而已。

但温如玉却还是瞬也不瞬盯着这小和尚,好像在等着这小和尚露出最后的真面目来。

那小和尚终于从桌子下爬出来,还是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就张开双臂向温如玉扑了过去,就好像是要紧紧抱住温如玉,想将温如玉摔倒。

如玉叹了口气,轻轻挥出一掌。

现在这小和尚前胸空门大露,莫说是温如玉这样的高手,就算是有几斤笨力气的大汉,也能很容易就将这小和尚打出去。

如玉这一掌挥出,这不会武功的小和尚几乎已命中注定要伤在温如玉的掌下,但就在这时,温如玉挥出的手掌就像是忽然碰到毒蛇一般赶紧缩了回去。

这轻轻易易、简简单单就能伤敌的一掌竟没有打出去!

这小和尚既不是毒蛇,也不是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只不过身上特别脏而已。

这小和尚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泥水,又是酒水,而且还有肉粒、菜梗、豆腐、汤汁、鸡蛋丝,衣襟上甚至还挂着几根青菜。

他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恶心,脏得不能再脏,要多脏有多脏。

如玉这么高洁出俗,一尘不染的人,怎么能将自己洁白如玉,软嫩修长的手掌打在这么肮脏的人身上?

那小和尚已脏兮兮扑过来。

如玉只好振臂跃起,蹿向梁顶。

但就在这时,温如玉忽然脸色大变。也不知怎地,她一提真气,两腿竟突然一阵酸软,这离地只不过一丈左右的屋梁,她竟未能蹿得上。

也就在这时,那小和尚忽然豹子般蹿过来,身法快如刹那,快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将温如玉紧紧抱住,一抱住温如玉就将她身上能摸到的穴道全都点了。

以温如玉这种已几乎天下无敌的身手,竟也来不及变着躲闪,就被这脏兮兮的小和尚制住。

如玉眼睁睁看着这脏得不能再脏的小和尚扑上来,抱住她,眼睁睁望着这小和尚那身脏得要命的衣服玷污了她洁白如雪的衣衫,她恶心得简直连三岁时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了。

那小和尚一击而制住温如玉,立刻就不动了。

他的气质,他的神韵,他整个人就在制住温如玉那一刹那忽然改变,变得静如秘藏,空如无物,澄明如寒水,不动如大地,哪里还是那轻佻好色贪财窝囊的样子。

他虽然站在美女群里,脂粉堆中,但他似已驾祥云而临于凡尘之上,眼前艳色直如是臭水粪土一般,再也不入他眼中。

他虽然还是穿着脏得让人恶心的衣服,但他已非俗子,而是佛法精微的高僧,百邪不侵的神佛。

风四娘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气质在瞬息之间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好像这小和尚已不是原来的小和尚,好像忽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难道就是这小和尚的真面目?

那四个少女娇叱一声,一齐出手,但她们的手掌还未沾上那小和尚脏兮兮的衣衫,那小和尚两只手掌已突然变成千千万万,星星点点,无数只掌影。

掌指飞舞,如缤纷落英,秋风扫叶,围绕着那小和尚矫龙般的身影,就仿佛是千手如来得道飞升。

那四个少女大惊之下,只觉眼前一花,已被那落英般的掌影拂过穴道,她们不由自主一齐跌坐在凳子上,再也站不起来。

风四娘看到这小和尚“千手幻影”的绝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如玉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和尚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只可惜她已来不及想别的事,她只觉眼前一花,也被那小和尚点了穴道。

如玉眼看着那小和尚居然连风四娘的穴道也点了,目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好像奇怪极了。

但她诧异什么?只怕除了她自己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些话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在这眨眨眼之间,温如玉、风四娘、嫣嫣和四个少女都已被那小和尚制住,就连那两个粉妆玉琢的童子也没有例外。

漫天的掌影已消失无形,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那群跟班大汉呆呆看着,这时才回过神来,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拔出刀扑过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老鼠般闪烁着,好像都在寻找机会逃跑,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正等着他们援助。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

他将目光移到街上去看已渐疏落的雨点,仿佛突然觉得扫兴极了。

那群跟班大汉面面相觑,好像还不知道他们已可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走了。

一个大汉鼓起勇气,试探道:“你……你放我们走?”

那小和尚淡淡道:“我不放你们又能怎样?我难道还能养你们一辈子?”

那大汉道:“你……你不杀我们?”

那小和尚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厌倦之意,道:“杀了你们,岂非弄脏了我的手么?”

那群大汉这才马蜂般拥哄散去。他们出门时,那小和尚有意无意闭上了眼睛,仿佛再多看一眼也污了眼睛。

如玉望着这小和尚,忽然道:“你就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观音的独生子朱白水?你就是那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身兼峨嵋、点苍两派武功之长,收发暗器一时无双,但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少年君子朱白水?”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道:“是的,我就是那个朱白水。”

如玉轻叹道:“久闻朱白水乃是‘六君子’中最洒脱、最高洁、也最聪明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佩服。”

朱白水道:“侥幸侥幸,若非仙子未防在先,区区小计焉能骗得过仙子绝世的慧眼?”

如玉淡淡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一计看起来虽然平常,但却寓巧于拙,藏锋不露,非但步步设伏,料敌机先,而且计算周密,滴水不漏。我虽然自负聪明绝世,却还是难免堕入你的彀中。但我虽然中计,却无半分不服之意,因为这一计实在构思奇巧,微妙难防,倘若你再使一遍,我还是一样躲不开,闯不过,还是难免要上当。”

朱白水恭声道:“仙子心思缜密,智慧如海,白水实未有半分轻视。”

如玉叹了口气,道:“你本是一代天骄,惊才绝艳,却为何偏偏要皈依佛门,去做那化外之民?你既已超出红尘,不问世事,却为何又偏偏来坏我大事?”

朱白水也叹了口气,道:“佛门之中,自有至理,色空寂灭,无不宏微。白水本已绝尘俗,去凡心,永不再过问红尘之事,争奈家师却硬说白水尘缘未了,尚宜入俗历劫解厄。白水虽对历劫之事不以为然,但也只好下山苦行,谁知一入红尘便不禁逸兴勃发,不能自已,昔年情怀又自复萌,忍不住要来管管江湖间的闲事。……看来家师所言匪差,白水确实凡心未了,尚宜历炼。”

如玉道:“令师是……”

朱白水目中露出崇敬之色,道:“家师弘远。”

如玉耸然动容,道:“可是那个通天文,明术数,善望气,精推易,玄门之中武功最高,智慧最深,最神秘也最传奇的高僧弘远大师?”

朱白水道:“是。”

如玉微笑着道:“你做了两年和尚,别的没学,就先将你师父的奇门易数学会了,是么?”

朱白水道:“是。”

如玉道:“所以你不但算准了我们这个时候会经过这小镇,而且也算准了这个时候一定会有暴雨,是么?”

朱白水道:“是。”

如玉道:“你算准我们必定会投客栈歇足避雨,所以你就先找了一大堆又粗俗又鲁莽的村汉武师、贩夫走卒,先占住客栈,而且故意将客栈里弄得又脏又臭,叫我们有客栈也不能投,只好投这家小酒铺子,是么?”

朱白水道:“白水知道仙子等俱是一尘不染,绰约如仙的人,绝不肯跟那些粗俗野汉们挤到一个屋檐下避雨,所以就为仙子准备了这么一家干净而雅致的小酒铺子聊为落脚……倘若仙子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终于淋了雨,那就是白水的罪过了。”

如玉凝视着朱白水,缓缓道:“但你可知道这小酒铺子却反而成了你计划里的唯一漏洞么?”

朱白水目中露出赞赏之色,道:“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一点漏洞,别的客栈里都挤满了避雨的行商,却为何这小酒铺子里却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一个避雨的人也没有,但我却无意掩饰这个漏洞,因为我想赌一赌,赌玉仙子在毫不知情又急于避雨之下,绝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漏洞。”

如玉叹了口气,道:“我一步跨进这小酒铺子时,也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就急急闯了进来,无论如何在屋子里避雨总比在街上淋雨好些。”

朱白水道:“白水生怕仙子闲得无聊,所以特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菜,好喝的美酒。这父女两个昔年曾蒙我数度援手,当然也不会不听话。”

如玉道:“你在酒菜里放的是不是昔年蜀中唐门最有才气也最桀骜不驯的大叛徒唐慕容的那一味妙绝天下,专门禁锢人内力,内力越深越受制,没有内力反而无事的天一酥香料?”

她说到“大叛徒唐慕容”的时候,朱白水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就好像忽然戴上了一个厚厚的木头面具,他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再也不能保持佛家空灵的境界。

如玉凝视着朱白水的眼睛,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唐慕容就是你父亲。当年你父亲就是为了要喜欢唐门的死敌千手如来的女儿千手观音朱音,也就是你母亲,才反出唐门的。虽然你父亲后来为了你母亲受尽了天下人的嘲笑、唾骂,但我却觉得你父亲是个真正了不起的汉子,实在值得任何女孩子为之倾心,相许。”

朱白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家父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些。”

如玉苦笑道:“但是你父亲传下的天一酥,却在你手里迷倒了当年他迷了十六次也迷不倒的故人。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该很欣慰了。”

朱白水默然半晌,才又道:“但这天一酥虽然神奇,却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一个时辰过后,禁锢自解,而且不伤身体……”

如玉道:“所以你生怕效力一过,失去擒获我的机会,于是赶紧冒雨冲进来。你故意将身上弄得又湿又脏,好让我不去注意你的真正来历,然后又故意装作好色的样子来观察我被迷后的反应。但后来我虽已不知不觉被迷,你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你就故意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来试探,但你虽然在试探,却随时都能发出最有效的攻击。而且,你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敢对你这个脏兮兮的小和尚出手,所以你就等机会,等我退无可退,不得不出手攻击却又不能攻击的一犹豫之间,再猝然发难。但你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你放弃了那次机会。直到我跃起发觉功力被锢,不及反应时,你才真正出手。但你又担心我有特别的应变之法,所以你就索性用无赖手段,弄脏我的衣服,控制我的思维,我只顾得恶心难受,哪里还顾得想法子应变?”

她美得让人目眩神迷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睛望着朱白水,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出家人,又是有名的少年君子,居然也会用无赖的手段,来轻薄于我。”

朱白水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看温如玉一眼,垂眉敛目道:“仙子智慧惊人,白水不如。”

风四娘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她们竟不知不觉钻进了这小和尚编织致密的口袋里。

别人编织的口袋虽然也是透明的,却多多少少总还有一线痕迹可循,多多少少总还有可能看穿,总还有法子防范。

但朱白水编织的口袋却是完全无形的,让人看不见,摸不着,觉不到,猜不透,躲不开,闯不过,等你发觉时,你已在他的口袋里。

无论是谁碰到这种口袋,唯一的选择就是高高兴兴自己钻进去。

风四娘怔怔望着朱白水,心中忽然想起萧十一郎。

假如萧十一郎还活着,不知比不比得上这小和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一阵熟悉而深入骨髓的空虚和惆怅袭来,她赶紧转移念头,拒绝再想下去。

却听温如玉缓缓道:“可是有件事我却想破头也想不出,你既然是来救风四娘的,为什么要封住她的穴道呢?”

这句话说出来,风四娘不禁怔住。

朱白水这个人她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交情,她无论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跟朱白水扯上关系。

但温如玉却说朱白水是来救她的。

如玉绝不是个喜欢随随便便说话的人,她若说一件事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件事就一定是什么样子。

可是朱白水真的是来救她的吗?他为什么要救她?她跟着温如玉好好去见老朋友逍遥侯,又何必要人相救?

朱白水望了风四娘一眼,清澈而镇定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笑意,悠悠然道:“姑苏无瑕山庄的连城璧连公子乃是白水的至交好友。比闻连公子与逍遥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已斗了一年多,我这作朋友的当然要想法子帮帮他的忙,碰到逍遥侯的人,当然是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又有什么奇怪了?”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在望着风四娘。

如玉也在望着风四娘,目中居然也掠过一丝笑意。

她本来还想说话,但望了风四娘一眼,居然闭上了嘴,有话也不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笑什么,谁也猜不破他们心里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街上还流淌着积水,但乌云已散了。阳光透过云层射出来,照在积水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空气潮湿而清新。

如玉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天下这场雨就是为了让你捉住我的。”

朱白水凝视着温如玉,微笑道:“既然是老天让白水捉住仙子,白水就一定抓紧,绝不让仙子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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