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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女儿红(第七回 夜谈心凝铸夫妻情 查抗旱踏上风月路)

  第七回 夜谈心凝铸夫妻情 查抗旱踏上风月路

  上回说到蒋贾二人为了应付出现的尴尬局面,合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假戏,在逃难女孩中找了一个名叫冉秀华的小姑娘,去冒名顶替屈贵芳。冉秀华也真是一个奇女子,记忆力特别好,小双只说了一遍,她便可以一一复述出来,丝毫不差。

  贾忠诚离开了白鹿园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屈长鑫和冉秀华两个人了。

  屈长鑫躺在背椅上,微闭着双眼,突然坐了起来,睁目而视,大声问道:“你叫啥子名字?”

  冉秀华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了下来,小声地答应道:“我叫屈贵芳,小名叫芳芳,今年七岁了。”

  屈长鑫继续问道:“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出生?”

  冉秀华装作回忆般地回答说:“是民国八年八月十六丑时来凤驿屈湾老房子。”

  屈长鑫看了冉秀华一眼,冷不防地问:“那房子有多大?”

  冉秀华听小双讲过,但没有讲房子的面积,想想后回答说:“房子有多大我说不清,但住了五家人,我还记得有二公,三叔,四爷,李幺娘,还有我们自己的家。”

  “你爸爸叫啥子名字?”屈长鑫缓和了口气。

  “我阿亚叫屈宝江,他得痨病死了。”冉秀华说着悲伤起来,小声地哭起来。

  屈长鑫问:“你妈妈呢?”

  冉秀华答:“她叫洪玉霞。”

  屈长鑫说:“我是问她人到哪儿去了?”

  冉秀华哭道:“我妈妈她死了。”

  屈长鑫问:“怎么死的?”

  冉秀华带着哭腔说:“不晓得!”

  屈长鑫提高了声音,问道:“那你又是咋个晓得你妈妈死了呢?”

  “她临死前对我说:她太想我阿亚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阴间受孤单,要去跟他一起作伴。大阿公,我阿妈不要我了,呜呜!”冉秀华说着便大声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你阿妈死了还有我呢,你大阿公会喜欢你的。你告诉我,你阿妈临死前说我啥子话没有?”屈长鑫已经大半相信冉秀华是屈贵芳了。但仍然不放心,又继续问道。

  “什么都没有说!”这是蒋贵善和贾忠诚教给她的话,冉秀华却自己编了一套假话来讲,她回答道:“说了!”

  “说了些啥子话?”屈长鑫有些紧张了。

  “我阿妈说,大阿公是个大好人,很会心疼人,是我没有这个福气去享受。”

  屈长鑫松了一口气,说:“你妈妈的话没有错,我很喜欢你们的。哎,阿公再问你,你妈妈真是这样说的吗?”

  冉秀华看了一眼屈长鑫,说:“真的,我骗你是小狗。”

  屈长鑫笑了,问:“还说了些啥子?”

  冉秀华靠近了屈长鑫,说:“我妈妈她还说,我走了后你要找大阿公,你跟着他我放心。”

  屈长鑫爱怜地问道:“你为啥子不来找我呢?”

  “找了的,可大门口的狗又多又恶,还有那些守门的也很凶,我害怕,不敢进来,只好到街上去等您,一直等到今天,呜呜!”冉秀华又伤心地大声哭起来。

  屈长鑫想到漂亮的侄儿媳妇洪玉霞因为自己的强暴,年纪轻轻就死去了,心中也有许多不舍,丢下一个孩子无人照顾,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屈家的血脉,应该有责任抚养大。这是第一层关系,还有这件事情传到屈家祠堂去,一开家族会,他也不好向族人交待。虽然他在屈氏家族里最有权势,但也没有家法大呀。于是安慰道:“贵芳别哭,是大阿公不好,我有罪,我有罪,从今天起,我要好好照顾你的。”

  正说着,八小姐屈贵珠跑了进来,喊道:“阿公,阿公,马上要吃饭了,今天我可要敬你三杯酒哟。”

  屈长鑫高兴地说:“好!好!贵珠,快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妹妹屈贵芳,你带她去洗一个澡,换一身新衣裳,和我们一起吃饭。”

  八小姐屈贵珠瞟了冉秀华一眼,极不情愿地说:“她自己去吧,一身这么臭,我才懒得去。”

  屈长鑫责备道:“哎!看你这个姑娘儿,越长越骄气了,你阿公当年也当过叫化子,快去吧,叫赖妈亲自给她洗。”

  “是,是,我的好阿公。走吧!”屈贵珠朝冉秀华指了一下手,嘟噜着嘴很高兴地把屈贵芳领到洗澡房去了。

  屈长鑫正要跨出门去,五儿屈宝驹和六儿屈宝骅双双走来了。屈宝驹他今天来一是为父亲祝寿,二则是来检查观音乡的旱情的。父子俩刚说了两句问候的话,六儿子屈宝骅也回来了,他先向父亲问了安后,接着便问道:“阿亚,听说四叔携款逃走了,你晓得这件事吗?”

  屈长鑫说:“你们别听他们胡说,你四叔是到外地云游去了,他临走前还向我打了招呼的,可能要一年半载才回来,以后别人要是问起这件事情,你们照此说就行了。”

  屈宝骅说:“这可是雨坛寺的和尚亲口对我说的,他若是真正的外出云游,为啥子不向寺里其他和尚交待一下呢?”

  屈长鑫说:“这,这个怪我没有告诉他们,吃了饭,我便派人去雨坛寺打个招呼。好,今天不讲这些了,你们两个都来了,我正有一件事情要问你们呢?今年旱情这么严重,你们有啥子打算?吴家咀可自己动起手来喽,如果都像他们这样干,观音乡和嘉门区政府二天喝西北风去。”

  屈宝驹问:“父亲的意见是?”

  屈长鑫说:“我还没有想好,反正这濑溪河的水不能乱用白用。走,我们吃饭去!吃了饭再说吧!”

  先不说四牌坊的人如何为屈长鑫做生庆寿,只说薛振川从雨坛寺回到吴家咀后,本来为智聪大师突然失踪之事就想不通,又碰上蒋贾二人在吴家咀大闹一场,蒋贵善这一方虽然胜利了,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小双是屈贵芳已暴露无疑,只是人们不愿意点破而已罢了。

  到了晚上,妻子向他说了冉秀华求小双一事,薛振川听了,连连叹气道:“月珍,这下子我们大祸才真正临头了,我们不该做这个好事呀,这件事迟早要捅到屈长鑫耳朵里去的,狸猫换太子,咋个骗得了屈长鑫这个老狐狸哟。”

  吴月珍听了,心头也后悔不迭,白天真不该发这个善心,应该打死狗不认账。但见丈夫长叹短吁,怕影响他休息,反倒安慰他说:“唉,都怪我不会办事,给你惹来了烦恼。不过,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们着急也没有用。再说,蒋贵善和贾麻子的命比我们珍贵,他们都不怕,我们还怕啥子呢?我看了,那冉秀华虽然是个小娃儿,却比咱大人还懂事,卖身葬父葬母,自愿去闯龙潭,真是个女中奇人呀,也许她能混过去的。唉,振川,我们还是搬回白沙场去吧,住在这里,我心里总不踏实。”

  薛振川一边听妻子说话,一边还在不断地夸奖她说得好,却听她说到搬家的事情,有些不解的说:“搬家?现在搬?又回去当穷人?现在兴一个家不容易呀!再说双桂庄园还没有竣工,我中途走了,也对不起朋友呀!月珍,刚才是我杞人忧天,过份担心了。”

  吴月珍说:“前几年是没有事,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女儿,是不是会得罪别人呢?我不敢往后想呀。”

  薛振川怕妻子为自己的感情失控增加精神压力,便做出十分轻松的样子,说道:“对,他们都不怕,我们还怕啥子呢?咱小双做得对,也是一个奇女子,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嘛。有了冉秀华冒名顶替,咱小双也敢公开做人了,这样好!月珍,别人都说闻香和小双长得像一对双儿一样,时间长了,恐怕我们自己都要看走眼的。”

  妻子叹道:“世上也真有那么多的奇事、怪事与巧事,异父异母生的娃儿竟有如此相像的,老天施恩,把我失去的小双又送回来了。我想去扯几节布,把她们的衣裳裤子全部做成一样,别人认不准,也不敢随便欺负小双了。”

  丈夫赞赏道:“要得,我也有这种想法。”

  妻子又担心道:“可把钱花掉了,雨坛寺来收捐款怎么办?”

  薛振川态度坚决地说:“这个冤枉钱不能出,我们已和大家商量好了,这笔钱坚决不出,等屈区长来了,我们就向他反映,请求他取消这个不合理的苛捐杂税。”

  吴月珍说:“雨坛寺本身就成了他们屈家的庙子了,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肯同意吗?再说四牌坊一直是屈长鑫说话才关火,当儿子的敢去绷这个劲仗吗?”

  薛振川说:“屈区长这个人很正直,很廉洁,不像他父兄那样狼心狗肺,雁过拔毛,风过留脚。我认识他几年了,还没有听说过他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草菅人命的事情哩。”

  妻子道:“我看你这个人八成是喝了人家的迷魂汤,专门替他当吹鼓手来了。现在当官的人,上至中央的部长、省长,下至底下的乡长、保长,甚至甲长,有几个是清官哟?他们都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大捞油水,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像这次车水抗旱,不是你承头来干,这十里冲的人还不是靠着河边没水用,端着金碗讨饭吃。”

  薛振川说:“你别尽夸我的本事,其实我和屈区长相比,那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人家才三十多岁,已当了十几年的官儿了,庄园修得又高又大又宽敞,开窗亮格,贴脚吊顶,地上铺地毯,墙上刷白灰,又整洁又漂亮。夏天凉爽不生蚊子,冬天暖和能烤火炉。穿的是洋衣洋布,戴的是金簪玉镯,还抹脂打粉,像个戏子似的,好漂亮。哪里像我们这一家人,住的是茅草房,又矮又破,连窗户都没有一个,地上包包坑坑,墙上黑不溜秋,夏不遮阳,冬不挡寒。穿的是粗衣麻布,还补巴重补巴,越想越寒酸。月珍,好多人都夸你是大美人,比起那些阔太太来不晓得要漂亮多少倍。跟着我真是鲜花插在牛屎上,让你受委屈了。”

  吴月珍跟薛振川结婚十几年了,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的悄悄话,不由得心跳脸热起来,搂紧丈夫说:“振川,你今天喝醉哪,我又从来没有嫌怨过你,人比人,气死人。我觉得嫁给你一切都好,无怨无悔,没有丝毫的委屈。我们一家虽然比不上那些富豪人家,他们有山珍海味吃,有绫罗绸缎穿,有高楼大厦住,但他们却没有我们贫穷人家的恩爱和睦,谦让孝顺。振川,你不要在我面前夸别人了,我们还没有老,今后一定也会挣很多钱的,也和屈家的人一样富有,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坐大马大轿,儿女们也叫少爷小姐,让乡亲们羡慕,尊敬。哎,振川,我们只顾摆龙门阵,你看,天都快亮了,我该起床去,你多躺一会儿哈!”

  丈夫薛振川说:“我也要起床去,趁这没有车水的功夫,我把月良家的几块田犁了,再利用几个晚上把秧子栽了。他人太精相了,遭不住累,我们应该替他多干一点活路,让他多睡一点瞌睡,在外面守夜是睡不好瞌睡的。”

  妻子吴月珍更替丈夫担心,体贴地说:“你也不要光关心别人的身体,自己也要注意休息,累垮了我可没时间经佑你哈。”

  两口子说着话,便一起都起了床,下田进厨房,各忙各的去了。

  吃过早饭,吴月珍见区大升昨天一天没有来帮忙,今天也没有来,上街买泡粑的事情只好由她自己去了。她背了一个密背兜去了,先买了二十多斤泡粑,是给车水人们打腰间吃的。然后又去了广饰珠宝店,准备买上一根银簪,一副银耳环,一把木梳还给区大升。

  这珠宝店是屈宝骏一手操办起来的,经营老板是屈宝骏大老婆黄富玉的大哥黄富才。吴月珍进店时,见黄富才正在给外侄女屈贵珠在讲字,黄富才说:“贵珠,这字是你念错了,回去向先生道个歉,向同学认个输,继续上课吧!”他见有顾客进来,忙丢下话,来接待顾客了,一见是吴月珍,开玩笑道:“哦!是薛大嫂子来了,想买点啥子?你可是稀客,一年半载难见你上个街,赶个场,是不是薛大哥让你吃了定坤丹哟,把你定在了屋子出不来?”

  吴月珍笑道:“黄老板还是那么和和嗨,爱开玩笑,我薛大哥可不干涉我赶场上街,是我活路多,抽不出空时间来闲耍呀,再说吃的穿的自己都能种织出来,缺点油盐酱醋福娃上学时就带回去了,我还上街干啥呢?。”

  黄富才说:“是呀,是呀,吴大嫂子真能精打细算。嘿嘿!你可算得上兴隆场最能干最勤快的人了,加上薛老师手艺又高,挣了不少的钱,也该把你这个大美人儿培整一下噻。”

  吴月珍脸红了起来,腼腆地说道:“黄老板又在开玩笑了,三十几岁的人,脸上都要起冬瓜灰了,还算啥子大美人儿嘛,别拿我取笑了!像八小姐才是一个真正的美人儿哟,脸蛋俊俏俏的,两眼水汪汪的,多叫人喜欢呀,今年快满十三岁了吧?记得比我福娃小一岁。哦,你们是一个班的?八小姐,我家福娃的成绩好不好呀?”

  屈贵珠被大舅父批评了一顿,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他好,好得很,把我都好出学校门了!”

  吴月珍听了,大吃一惊,问道:“这是咋个回事?我家福娃惹你生气哪?告诉吴三嬢,我回家去一定好好收拾他。这娃儿三天不挨骂,就要上灶了。”

  黄富才说:“是这样的,也没有啥子大不了的事,完全是咱珠珠不对头,怪不着你家福娃。他们在争论一个字,就是金兀术的兀。福娃说这个字念武,贵珠说这个字念元,两人争执不下,珠珠不服气,便找我来了。我刚刚在比醒她哩。中国汉字博大精深,结构复杂,偏旁部首甚多,如果不细心,往往要闹出许多笑话来。俗话说,‘差之毫里,失之千里。’就说这金兀术的兀,就比元字少一横,如果念元就把人家的名字都改了,像你妈妈就黄富玉,如果把玉字右边那一点去掉,就叫黄富王了,你大舅我名叫黄富才,如果把才字加上一捺,便念木字了,我便成了黄富木了。”

  屈贵珠听了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吴月珍见八小姐笑了,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晓得这八小姐是一个什么角色,她是四牌坊庄园里小娃儿中最霸道的一位娇小姐,又是屈长鑫最宠爱的孙女。她天性聪明,美丽大方,但是性格出奇的古怪,哭笑哀乐,悲欢喜怒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称”小女霸”。平时,吴月珍教自己的儿子不要去招惹她,少惹麻烦。可这屈八小姐却偏偏喜欢福娃,非要和他共坐一张课桌,同一路上学,同一路回家,没有贫富距离。但争论起问题来,只愿赢,赢了哈哈大笑,输了又吵又闹,弄得福娃挨了不少的冤枉批评。屈长鑫和屈宝骏也几次要把她转到泸州或成都的女子中学去读书,可屈贵珠却生死不同意去,屈家也就作罢了。

  吴月珍弄清了原因,叹了一口气,说:“唉!可惜我斗大的字不认识半升,给你们断不上理。不过,咱家的娃儿也不对,贵珠要比他小,是妹妹,要让着点嘛。管他啥子金武术,银武术,你们人还小,先学好文再说嘛。舞枪弄棍,挥拳头打锭子有啥子好嘛,像福娃他爹,空有一身武艺,还时时处处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出手,怕伤着了人。”

  屈贵珠听了,竟笑得在地上跳了起来。

  吴月珍问道:“八小姐,你笑啥子,我说的是实话呀。”

  黄富才问道:“薛大嫂子,你搞错了,金兀术是一个人,是南宋时代金国的一员大将,屡次侵犯中原,后来被民族英雄岳飞打败了。现在茶馆里正在说评书《说岳全传》,里面就有金兀术的故事。你们都可以去听一听!”

  吴月珍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说:“我们女人家除了生儿养女,就是成天围着锅台转,从没有进过茶馆,听过评书,哪晓得这些哟。黄老板,这几样东西要多少钱?”

  “银簪子,银耳环,木梳,这三样共一十八块三角钱,你给十八块钱就行了。”黄富才拔拉了一阵算盘说。

  “这么贵呀?!”吴月珍心头暗吃了一惊,要不是为了还人,她才舍不得花这么多的钱来买嘞。她只得掏出钱来,买了三样东西,准备回家去。

  黄富才说:“噢!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二官人也来买了这三样东西,他说是要送给你的,我还跟他开了一下玩笑,说他交上了桃花运。”

  吴月珍粉脸顿红,生气道:“你别听这畜牲胡说八道,有了几个臭钱就不晓得天高地厚,自己姓啥子都忘了,不想想,他的东西我会要吗?”

  黄富才说:“对头,你吴月珍是啥子人,我们挨邻处近的,还不了解吗?他是三花脸乱想汤圆吃,这种人也真是好笑。你以后别理睬他!给他一张笑脸,他以为碰上观世音菩萨了,就是观音菩萨,也有生气的时候嘛。月珍,这种人你二天理都不要理他。癞疙宝想吃天鹅肉……”

  吴月珍不愿意再闲扯下去,便告辞走了。

  屈贵珠也不愿意再回学校去,对黄富才说:“大秋亚,今天是我阿公生日,我回四牌坊去了。”说完,一步跨出门去,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黄富才叹了口气说:“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我看古人的话硬是有道理哟。哎,我也该关门去吃生日酒了。”

  吴月珍急急忙忙往家走去,走到三岔路时,心想两天时间不见区大升到吴家咀来了,这家伙是不是到雨坛寺混吃去了?又一想这不可能,他跑吴家咀就像到自己的家一样,哪一天不来窜上一二趟?你不理睬他,他也厚着脸皮照来不误。现在丈夫薛振川又同意他来帮忙,这个机会他能白白放弃吗?但他的确整整两天没有来了,他究竟在不在家呢?干脆到石坟山去看一看,把银簪等东西早点还给他,再给他打一个招呼,关于小双的事情不要向屈家乱讲。

  吴月珍绕了两百米路,来到石坟山蛮子洞口,透过穿花漏眼的竹墙,看见区大升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已经快晌午了,这家伙还在睏懒瞌睡,真是懒到头了。她庆幸自己当年意志坚决,拒绝了他的死死纠缠,没有嫁给他。不然这一辈子的日子不晓得咋个过?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喊了一声:“区大升!”区大升没有答应,又喊了一声:“区大升,你出来!”

  区大升仍然一动不动,吴月珍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洞去。一看竟羞得满脸通红,心肺乱跳,慌忙退了出来。原来她看见区大升上身露裸,没穿衣裳,下身的裤子扯到了小腿之下,大腿根那一片黑毛首先映入了她的眼帘,生殖器也暴露无遗,最为刺目。吴月珍又气又恼,恨恨骂道:“这个畜牲,猪狗不如。”她转身快步奔下山去了。没走多远,她又停住了脚步,一种天生的慈善心肠拴住了她的双腿。她想:“看他昏睡不醒的样子,满脸通红,嘴唇干裂脱皮,肯定是在生大病,看来区大升是病了两天两晚了,假如我不去救他,一走了之,这地方十天半月不会有人来的,他就会活活的病死或者饿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到了洞里,放下背兜,走到床边,偏着脸,伸手把区大升的裤子拉到了腰上,一看裤裆上尽是男人的污物,又恶心,又怨恨。她摸了摸他的额头,高烧已退,心脏跳律仍然很慢,她使劲地摇醒区大升:“喂!区大升,醒一醒!”

  区大升人贱命也贱,两天两夜的狂烧竟被他硬挺过来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饥饿。他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一看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吴月珍站在面前,双眼顿时增加了光彩,浑身顿时增加了力量。他先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自己已经在阴间做了鬼了。他把两眼揉了又揉。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吴月珍的手腕摸了又摸,细滑而温暖,是真正的人。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说:“我没有死,月珍,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吴月珍用力甩开区大升的手,严肃的说:“区大升,放规矩点,你没有死,算你命大。你的衣裳呢?”

  区大升抠了抠头皮,说:“好像是,对,是狗日的贾……太没良心了,不管别人的死活,他以为我晓不得,我酒醉心明白……”

  “你喝醉酒啦?”

  “我没有喝酒,只是前天晚……晚上受了风寒,已经病……病了两天了。”

  吴月珍见区大升已醒过来了,又不想与他多话说,便从背兜里抓出一大捧泡粑放在床沿边,让区大升吃。区大升已一天多没有吃饭了,正饥肠碌碌,见了能吃的东西,哪里还顾得体面,抓起来就猛吃,吃了几口便噎得他好半天透不过气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断了气。吴月珍只好用手捶他的背,又去泉水池边舀了一碗水让他喝了,区大升这才”啊”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常态。

  吴月珍见区大升没什么危险了,摸出三样东西来,放在床上,说:“这几样东西还你,拿去卖了,买一身衣裳穿。另外,小双的事情他们已经搁平了,你不要出去胡扯八道的,不听你老姑婆的上咐,你龟儿子一定像这次一样,病死饿死没有人来管你。”说完,背起背兜就要走。

  区大升急忙抓住她,说:“月珍,再坐一会儿嘛,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吴月珍甩脱的区大升的手,说:“老实点!我要送泡粑回去给车水的乡亲们打腰间,没时间。”

  区大升说:“我只说两句话,我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你感谢,二天做人心肠好一点就在里面了。如果病没有好归一,你上山扯几样草草药熬汤吃就好了,有野菊花、薄荷叶、银花、川芎、藿香、荆芥、紫苏叶,再加一点生姜、陈皮、茶叶。看你这屋头两片两夹的,啥子都没有,还是到我们家去熬吧!”吴月珍说完,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区大升吃饱了肚子,精神大振,又可以胡思乱想了。想到吴月珍专门到蛮子洞来看他,还给他泡粑吃,给他捶背,给他开处方熬药,就凭这一些,他的病就一下子好了三分之一,他翻身爬下床来,走到门口,只见吴月珍已走到了对面山坡上,还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石坟山,她肯定是在依恋自己,心中不禁一喜,病一下子又好了三分之一。再联想到前天晚上闻见的情景及刚才接触到的感觉,性欲又骚动起来,病一下子又好了三分之一。你有情,我有义,我区大升也是有血有肉的五尺之躯,我要马上去吴家咀帮你做事情,让你感觉到:世上不只是薛振川一个人才对你好,我区某人对你更有情义,会让你更开心。可他回到洞里时,一眼见到了那寒光闪闪的银簪时,滚热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了,那银簪子犹如一颗生硬的钢针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刺得他好难受。

  俗话说得好,贪小便宜吃大亏,姓吴的不占这小便宜,就不会吃大亏的,可我却不能吃小亏而去占大便宜了,这根无情棒打得他浑身疼痛,喘不过气来,他又开始犯愁了。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的问题需要马上办。得赶快想办法弄一件衣裳来穿呀,他翻遍了蛮子洞的佧佧角角连一块烂襟襟都没有找到,气得他直骂贾忠诚不是个东西,心狠手辣,将来不得好死。

  他抓了一把谷草,挽成一个砣砣,走到泉水边,蘸水把裤子上的秽迹擦洗干净。刚刚要擦完,听见背后有人咳嗽,扭头一看,是四牌坊的八小姐屈贵珠站在了身后,他又惊又怕,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八……八小姐,你来……别……不要来!”

  屈贵珠冷笑一声说:“哼!你说的啥子,不让我来?你胆子也太大了嘛,这石坟山是谁家的,你晓得吗?是我四牌坊屈家的,我到我的地盘来耍,你管得着吗?惹得本小姐不高兴,一脚将你踢出蛮子洞去,让你活着时无安身之处,死了后无葬身之地。”

  区大升晓得八小姐的厉害,这个小女霸是个说得出就能做得出的角色,哪敢还嘴,只是连声道歉:“八小姐,对不起,是我错了,全是我错了,不该惹八小姐不高兴。”

  屈贵珠说:“哼,看到你区老抠我就恶心,讨厌,你一个癞子脑壳玻璃灯,头上毛毛没几根,鬼心眼却多得很,就凭你这几样东西就可以收买一个女人的心吗?我要去告诉薛大爷一声,保证要了你的狗命,打断你的骨头,剥了你的狗皮。”

  区大升一听吓坏了,“扑咚”一声跪在屈贵珠面前,说:“八小姐,我求你了,这件事情千万别去告诉薛大爷,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我在十里冲就跍不下去了。这几样东西全部送给你,只求你不要出去乱说。八小姐,你是活着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一定救救我!”

  “你的东西谁希罕要,我是拿钱给你买,这三张票子够了吧!”屈贵珠摸出三张兑银券来,往地上一扔,转身奔下山去了。

  区大升眼看着自己一点值钱的东西被八小姐拿走了,心中直叫苦,没钱买衣裳,光着身子咋个出门去呀。可当他从地上捡起三张兑银票来时,双眼惊呆了。这三张银票是三千块钱,一张就是一千块,他在赌场上碰见过,跟真钱一样有用。要是拿去买耳环银簪子,可以买一箱了;买衣裳可以买一大柜子;打平伙,可以进一年多的馆子。区大升越想越高兴,禁不住笑出声来:嘿嘿!我区大升前世不晓得做了什么好事,修福修得这么好,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走!上街去,如今自己有钱了,可以充大爷了。先买一套衣裳,进饭馆饱餐一顿,再去赌场下个大赌注,赢他几万块钱。钱多了,我就不信打不动你吴月珍的心!

  区大升唱唱嘘嘘地来到兴隆场,在一个估衣铺里买了一套银灰中山服,一顶黑呢子的礼帽,尽管天气很热,但他把风领扣扣得严严实实的,衣冠端庄,仪表堂堂,活像一个从县上下来巡视工作的官爷。他想:兴隆场南街的人认识我者甚多,信任我者甚少,而蹊落我者又更多,在此玄弄自己的身缠万贯,无疑引火烧身,洋荤开不成还得出洋相。不如过桥去东街,那里的人眼生,要耍弄自己的派头,也没有人晓得。玩他一个心满意足,四季花儿开。于是乎,便倒背双手,迈着八字步,踱过桥去,进入了川东的兴隆场古桥铺,去寻找他的乐趣了。

  暂不说区大升去兴隆场古桥铺做了些什么稀奇古怪之事,只说这天中午,屈宝驹吃了饭,丢下碗,未向父亲、大哥和六弟打招呼,便带着区里的两个办事员到了吴家咀。屈宝驹今年三十五出头,高挑的个子,白皙的脸庞,眼睛小而有神,鼻梁尖而带勾,嘴唇薄而带翘,这个人叫人看久了似乎觉得有些滑稽可笑,神秘莫测,是一个总叫人产生联想的人物,今天他穿了一套银灰色的中山服,戴了一顶黑呢子礼帽,显得很有精神。

  屈宝驹是二姨娘陈真菊所生,通排为老五,单名屈正,在四牌坊没有生活几年,一直在外面读书,先在福的读中学,后在泸州师范学堂毕业,毕业后任泸县县教育督察员,后又调县师范学堂任校政,半年后又当了校长。五年前弃教从政,当了嘉门区的区长兼嘉门镇的镇长。官儿不大,却是一方皇帝,说话算数,办事宰子,除了他父亲母亲,谁都得听他的。常言说:三年朝廷官,十万白花银。屈宝驹是三年小区长,但也有十万冤大头了吧?灯笼点火——其实不然(燃)。这屈宝驹平生不好钱财,却喜欢文学,爱写诗作文,更喜欢交结江湖朋友,特别重情重义,很得当地人拥护,一直把当做清官好官。

  去年,他到成都办事,在二哥屈宝驿家玩耍,二哥是省参议员,和刘湘特别要好。经二嫂子介绍,认识了刘湘的干女儿桂枝,书名静娴。桂静娴的父亲桂胤钦,是刘湘手下的一位旅长,一生戎马生涯,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如今已二十五岁出头了,还未找上婆家,在家伺奉老母。桂家见屈宝驹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说话风趣有理,便一见钟情,非要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但有一个条件,桂小姐只作正房,不做偏房,要屈宝驹把元配夫人王玉休掉。屈宝驹和王玉本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两人感情非常深厚,哪里愿意这样做。而他二哥为了讨好刘湘,将来好往上爬,不惜出卖兄弟的感情,他见劝说不通兄弟,便回家与父亲屈长鑫商量,强迫屈宝驹将王玉休掉而娶桂静娴

  屈长鑫原本对五儿自由恋爱本来就有意见,又见王玉的家庭是个破落户,门户不相对,再加上结婚已经十年了,仍未生育。养儿防老,无后为大。屈长鑫为五儿的事已生了好多回气了。听二儿子介绍了情况后,当然同意让五儿子离弃王玉,重攀高枝。见五儿子不同意离弃王玉,又去作王玉的工作,王玉虽舍不得离开丈夫,但自己没有生育,又说不起硬话,在公公面前只有含泪答应。屈宝驹见王玉铁了心要离婚,也无可奈何,只好把泸州的一座公馆——玉妩公馆送给了她居住。

  在父亲的主持下,屈宝驹又在嘉门镇东场口重新修建一座占地二十亩的豪华庄园,取名双桂园。一是这里遍山遍野都是桂圆树,另一方面娶的新夫人也姓桂,双桂入门如愿,这名字太恰当不过了。

  屈宝驹迫于父亲的淫威,虽然和王玉离了婚,但两人的感情还藕断丝连,暗地里少不了往来。但王玉为了前夫的前途,强忍自己的悲痛,下决心断绝和他的往来,见丈夫来了,便闭门不见;而丈夫走后,又倚门远望,这样拖了数月,忧郁成疾,渐渐竟患上了一种黄瘦病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屈宝驹对父亲霸道的家长作风一直不满,每次回家只是坐一会儿就走了,连饭都不愿吃,今天他也一样,几杯敬酒一喝,吃了一碗饭,便私自走了。他在几天前答应了薛振川,要去吴家咀看一看的。一是要撑握群众抗旱救灾的第一手资料,二是和薛振川相识已有三年多时间了,路过吴家咀房背后也不少于二三十次,一次也没有进过他的家门。三是听人们传闻薛振川有一个美丽大方、温柔贤慧的堂客,三十过头了,不但不显老,反而越活越年轻,还有一个全身散发桂花香气的女儿。大家都说这是薛振川的两件宝贝,何不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下呢?

  三个人先来到车水的河边,屈宝驹首先看到了河边车水的壮观场面,那一架接一架的水车,从河底一直蜿蜒山岗,吱吱嘎嘎,响不绝耳;那车水的人们,尽管汗流浃背,却一声长一声短的唱着山歌。这个壮观的场面,叫屈宝驹激动不已,他对薛振川和唐九公说:“看到你们这样的壮举,不禁使我想起了孙中山先生的一句话来:民众团结之日,便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伟大的预见,至理名言。看到你们的这个壮观场面,我的诗瘾又发了。”

  陪同他的两个办事员一听区长的诗瘾发了,赶紧吹捧说:“区长的这一首诗一定又是一首家喻户晓、有口皆碑的千古绝唱。”

  “先别糊高帽子,还没有作出来呢?要大家听了说好不好,好诗不是靠吹捧出来的。”屈宝驹十分谦虚,连忙制止说。

  薛振川虽不会作诗,但一般的诗词韵格也懂一些,便说:“屈区长作诗,一下会鼓舞我们的干劲的,诗满人间,水满田间,甜满心间。”

  唐九公笑道:“屈正的诗愚师不敢恭维,要说吟诗嘛,要数你六弟屈宝骅的诗吟得好,你的特长是嘴线子厉害,人称叫叫子,是有名的铁嘴巴哟。”

  屈宝驹白净的脸皮红了一下,坦然地说:“先生最知我根底,今天只是被这场面感染了,心里激动,偶发而已。先生、薛大哥你们听了,不要取笑便罢了。哎!我这个半罐水今天就来响一响了哈!”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吟道:

  一厢二厢三四厢,五厢六厢七八厢。

  十厢百厢接上去,濑溪河水上山岗。

  没有今春斗龙会,哪来金秋万担粮。

  谁说民众千年睡?请到吴家来观光。

  虽说不上是千古绝唱,也不可能家喻户晓,有口皆碑,但当时的人们听了之后,却有一种豪气荡漾在心头,久久不能消逝。

  有人喊道:“屈区长,再来一首!”

  屈宝驹客气道:“我只是一个半罐子,二吊子,比起真正诗人来,我是骑着毛驴追飞机——差得远;孙猴子变李白——假充骚人。好,我就再献一次丑。”他静了静神,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你们也不要太用心,我这是小娃儿办家家酒——搞来耍的。你们这么一看倒我,我倒心慌意乱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几个词来。好!我开始了!”于是便朗诵起来。

  春日春江春水流,春田春地走春牛。

  春人春天忙春耕,春花春草织春绸。

  春鸟鸣春催春潮,春风迎春漫春游。

  春冬旱春播春雨,春回三春唱春秋。

  唐九公笑道:“宝驹的诗真是标新立异不同凡响。我是老眼光看人,请屈区长还要多多见谅!”

  屈宝驹说:“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我过去是你的学生,今天仍然是你的学生,你的学识渊博,是我一辈子也学不完的。”

  唐九公说:“你的诗立意新,意境好,形象逼真,而且饱含浓厚的感情。不像我们这些老朽,意思陈旧,思想保守,只懂得一点五言七律,平仄韵脚,写出来的东西充满了八股味,令人生厌,不如新诗那样鼓舞人心哟!”

  屈宝驹受到先生的这一番夸奖,心头更加高兴,说:“多谢先生夸奖了,学生一直在外读书做公,从未做过农活,犁田播种,栽秧打谷,挑抬背扛,一样不会,车水这个活路就更没有干过了。”他对两个随从说道:“老祝,老季,我们也来踩一踩,体会一下农民的艰辛。”

  薛振川劝道:“屈区长,你们不能干,这活路太重,干不了。你们有这份心意我们也感到万分的欣慰了,不一定要你们亲自来干。中国上下几千年了,当官的从来没有干过这种蛮活路,还不是照样过去了,你何必认真呢?”

  屈宝驹爬上水车踩板后,先是不敢去踩蹬子,刚踩上去,又踩滑了,摔下来吊在了扶手杆上,把小腿碰了一个好大的青包。没办法,只好下来了,他脸显赧色,不好意思地说:“车水这玩意儿,看上去很简单,原以为只要有力气就行,没想到还要讲究规则,像作诗一样,要讲平仄韵脚,一字一板,大意不得呀。”

  一句话把人们逗笑了。

  添了新手,速度减慢了许多,有几个水凼里的水一下子溢了出来,薛振川只好招呼祝季二人下来,换上了原来的人。

  薛振川说:“屈区长,到屋里坐一坐吧,我拿药酒把你的伤擦一擦,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对你讲一下。”

  几个人只好告辞了众人,到房子里去了。

  吴月珍见丈夫带来了几个客人,忙进灶房提来了茶壶,给客人们倒好了茶水。

  薛振川安排客人们坐好后,对妻子吴月珍说:“月珍,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嘉门区的屈区长。”又对屈宝驹说:“屈区长,这就是愚兄的内人吴月珍。”

  屈宝驹第一眼看到吴月珍,心头猛然惊了一大跳,暗忖道:天下竟有这般超群的少妇,个头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五官端庄,大小适中,脸上未施粉,却比膏脂白,身穿一件克丽衬衣,十分合体,打扮举止既有古代美人的典雅,又有现代美女的风度。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位绝代佳人。

  “屈区长,请喝茶!农家小舍,又脏又乱,把屈区长你们的眼睛打脏了,回去后不要笑话哈!”吴月珍端上茶碗,递给了屈宝驹,客气的说道。她说完话,也睃了屈宝驹一眼,见此人额高面宽,聪明睿智,两眼有神,笑中带有一种顽皮、憨厚、慈善之态,没有凶恶、阴险、奸诈之貌,不是一个做鬼之人。庆幸自己的丈夫眼睛亮堂,没有交错朋友,心头也放心了大半。

  薛振川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土陶罐,揭开盖子,倒了一小杯子酒,对屈宝驹说:“这是我自己泡的药酒,专治跌打损伤,非常霸道,擦了半个时辰就会痛止瘀散,是我过去练武时,老师传给我们的,名叫‘一三红’,配方很简单,一支篙八钱,三七六钱、红花八钱、木爪八钱、威灵仙、大血藤、两活、两乌各六钱,用陈年的酒浸泡七天就可以了。”他蹲下身去要给屈宝驹擦摩。

  屈宝驹推辞道:“这点小痛算个啥子,不麻烦了。”话是这样说,疼痛还是逼着他捞起了裤脚,显出好大一块紫红色的伤痕。

  吴月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问道:“屈区长一定是吃了雷公肉是不是?哎呀,你们不会车水就不要去勉强嘛,这不是你们斯文人干的活路。这块伤这么大,该好痛哟。振川,你快给屈区长擦嘛。”

  薛振川将酒倒在手心里,给屈宝驹擦起来,痛得屈宝驹呲牙咧嘴,但并未叫痛,反而两眼盯住吴月珍,开玩笑道:“薛大哥,你真是艳福高照呀,讨了天下第一美女作老婆。嫂夫人今年有二十三四岁了吧?”

  薛振川笑笑说:“呦!她才这么年轻就好喽,你说少了十岁,她今年该三十四岁了,大前天才过的三十三生日,你不是叫人还送来了礼品吗?”

  屈宝驹后悔不迭地说:“哎呀!怪作兄弟的糊涂无礼貌,本应该和你一起来向嫂夫人做寿的,那天去了一趟驻军营房,被李团长留住吃饭走不脱,不然我会赶来的。”

  吴月珍婉约而大方地说:“贫家女子的一个寒生,哪敢让区长大人屈驾光临,只要今后多照顾一点我薛大哥,工钱给够,我们就感谢不尽了。好!你们谈。我到灶房去了!”

  屈宝驹看着吴月珍的大方仪表,听着她莺鹂般的声音,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阵阵涟漪,他心中暗自在想:我在十里冲也生活了好几年,为什么当初就不认识她呢?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她,把她娶过来作自己的妻子该多好呀,可惜!可惜!王玉和桂静娴虽然也貌若天仙,但那毕竟是粉膏堆出来的,黛笔画出来的,胭脂抹出来的,比起天生纯净的自然美来说,就有天渊之差了。眼下人多,他又不敢放肆的去想,待酒药擦完,又要求道:“大哥,听说你家还有一个全身充满香气的女儿,何不叫来让愚弟见上一眼。”

  薛振川说:“她们姊妹俩还在后山上打柴哩,我去把她俩叫回来让你瞧瞧。你看,真是四川人说不得,一说就会来。她俩回来了!闻香,小双,到堂屋来一趟!”

  闻香、小双放下柴火,洗了手和脸,跑进了堂屋。薛振川拉过闻香和小双,对她们说:“来!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嘉门区的屈五爷,这是祝叔叔,这是季叔叔。屈五爷是咱们区的区长。”

  闻香不明白地问道:“区长?!啥子叫区长?区长是干啥子的?”

  小双说:“姐,我晓得,我告诉你吧,这是我爸对我说的。区长是比县长要笨一点,但心要凶一点,但比乡长心肠好一点,人要聪明一点的大官儿,他要管好几个乡的老百姓。”

  薛振川把小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怕屈宝驹听了受不了,要生气,对小双说:“小双,你不要乱说,你小娃儿家懂个啥子!”

  屈宝驹听后,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小的女娃儿怎么能说出大人一般的话来,但碍着薛振川的面子又不敢深究,只是称赞道:“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不简单!不简单!薛大哥,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女儿长大了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薛振川只好顺着屈宝驹的话话意说:“屈区长太夸奖了,闻香、小双谢谢屈五爷。”

  屈宝驹说:“我想把两位令爱收作干女儿,不晓得薛大哥愿意不愿意?”

  不等薛振川开口回答,小双却抢先答道:“我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给你作干女儿有啥子好?我才不愿意哩。”说完,转身跨出门到灶房去了。

  薛振川见屈宝驹下不了台,很是难堪,又不好责备女儿小双,忙解释说:“请屈区长不要笑话,我们贫家女子一无高亲,二无贵戚,能攀上邻长、保长也是一生荣幸了。若能攀上区长大人,也是她们前世修了大福,我们的菩萨供得高。我是没有啥子意见,只是要问一问她们的娘,她若是同意,就是她们的福气。”说完到灶房征求妻子的意见去了。

  吴月珍正在开导小双,说:“娃儿嘞,还是听我一句劝告,该忍则忍,该让则让,不要见了屈家的人都是一个态度,我看你五叔爷的样子也不是一个歪人,场面上的事情随便应付一下也少不了一只耳朵,聪明人应该见机行事,不应该一味地由着自己的性格和脾气去待人处事,双儿,你说对吗?”

  小双仍然坚持说:“那虚假的应付我做不来,我就是恨他们,恨他们四牌坊屈家的一家人!”

  薛振川责备道:“小双,你恨仇人是对的,但要恨在心头,不能恨在表面上,刚才你一阵乱说,弄得人家屈区长多难堪呀,快下不了台了。如果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一定会找你大阿公闹矛盾的,你就暴露了,知道吗?”

  小双眼圈一红,眼泪便滚了出来。

  吴月珍说:“你责备小双干啥子?她心头有些啥子苦处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该比醒的都比醒给她听了,她会慢慢明白过来的。”

  张丽群说:“我看小双就很有骨气。和有钱人交往,没有你们占便宜的,反正要多长一个心眼子才对头哟。”

  闻香进来说:“爹,娘,你们别争了,把我抱给屈五爷吧,也给你们大人一个下台阶,不要勉强妹妹了。”

  小双说:“阿甲真好!”

  闻香说:“我们可不是广东客家人,姐姐就是姐姐,不叫阿甲。记住,我们是湖广填川人。不要露了馅。爹,我们为啥子非要拜屈五爷作媬爷?”

  吴月珍解释说:“这是一个我们这里的一种风俗,表示两家关系好。他爹,对吧?”

  薛振川说:“对!抱给屈五爷作干女儿没有啥子亏吃的,他都三十五岁的人了,膝下还无儿无女,对小娃儿还是非常喜欢的。他不像那些当官的,又歪又恶,五毒俱全,六亲不认。就是他翻脸不认人了,我薛振川也只有两个肩膀抬一个头,田无几亩,钱无几吊,也没有啥子便宜让他们占的。月珍,你要是同意,就带着闻香去说一声,免得人家在那里坐冷板凳。”

  吴月珍只好带着闻香跟着丈夫进了堂屋,对屈宝驹说:“你干媬爷喜欢闻香,这是她的福气,我当娘的高兴都来不及,哪有不愿意的哟!只是咱家闻香的八字大,不晓得屈媬爷怕不怕?亏了你的寿诞我们可担不起这个罪名哟!”

  屈宝驹立即站了起来,连忙纠正说:“这是封建迷信,我可不相信这一套。”

  吴月珍笑笑说:“那就好!我们就高攀了。闻香,来,向屈媬爷行个礼!”

  闻香大大方方地来到屈宝驹的面前,向他行了三个鞠躬礼,亲热地喊了一声:“屈媬爷您好!”

  屈宝驹高兴地喊道:“我有自己的女儿喽!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喽!薛大哥,我们俩既是兄弟,又是亲家,亲上加亲了。老祝,拿两千块钱来,这是我给干女儿的见面礼,过几天,我要在兴隆场福星酒楼请客,你们全家人都要去。”

  老祝拿出两千块钱来,毕恭毕敬的交给了薛振川的手里。

  薛振川本不想收,经不住几个人相劝,只好收下了,又交给了吴月珍,吴月珍拿着这么多的钱,按理说她是应该很高兴的,可她却认为这钱来得太多太容易,心情反而格外地沉重起来。

  薛振川见还有一点时间,便把雨坛寺智聪大师的失踪和派捐的事情向屈宝驹讲了,要他去雨坛寺调查一下,并拿定主意取消向民众派捐的做法。

  屈宝驹听了后说:“听我父亲说,我四叔并没有卷款逃走,是去峨眉山云游去了,别听那些庙祝们胡说。至于派捐之事,那是绝对不合理的,应该取消,立即取消!老季,明天你亲自跑一趟,去告诉广智禅师,就说是我说的,派捐之事要立即取消,若不听上咐,闹出事端来,我要拿他是问。不,我要亲自去,这是关乎民生的一件大事,拖延不得。”

  几个人又摆谈了一阵,看看太阳偏西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吴家咀,去了兴隆场院,住进了屈宝驹自己开设的伊人客栈。

  刚刚住下来,六弟便派人叫他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去乡公所商量。屈宝驹只好跟着来人去了乡公所,听了六弟屈宝骅说了一件事,真叫他大吃一惊,发起愣怔来。

  欲知屈宝驹听到了什么事情,会这么着急,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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