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山的父亲很勤快，队里活儿一收工，就去摆弄他那二分自留地。上的粪多，又打了口井浇着，倭瓜葫芦豆角茄子辣椒争先恐后的往外冒。别的东西都能当饭吃，唯独辣椒不行，吃的多了上火，拉屎的时候肛门又热又疼。送人也送不出去，邻居们种的也都有。汉山的父亲说，擓集上卖了去！可是，卖又没人去，队里的活儿缺不得。
恰好汉山初中毕业，在家里等高中录取通知书。村里多年也没出个初中毕业生，现在有了一个，可能会被高中录取，所以没有人非让汉山立刻参加劳动不行。父亲说，汉山，那一大篮子青辣椒，吃不完也晒不成，放坏了可惜了，你擓集上卖去吧，多少换几个钱，也比扔了强。汉山说，行。
汉山提着辣椒到集上一看，已经有了几个卖菜的，他们也都有辣椒，不过都没有自家的辣椒大也没有自家的辣椒新鲜，心想，一定好卖。
当时的农活儿很忙，赶集的人不多。有几个赶集的看汉山的辣椒又大又新鲜，只是问问价钱，没说啥就走了。一直到半晌午才有个人蹲下来挑捡。那人边挑边问，辣椒辣不辣？汉山笑着说，辣椒哪有不辣的？那人听了，放下辣椒站起来说，我怕辣。说完走了。
一会儿又过来一个人蹲下问，辣椒辣不辣？汉山怕再说辣把卖家吓跑了，就说，不辣。谁知那人站起来说，买辣椒就是要吃个辣，不辣要它干啥？说完也走了。
等到晌午头，再也没人问了，一份也没卖出去，一大篮子辣椒也晒软了，汉山只好又擓了回去。放了两天，全坏了，只好扔了。
这一年全国搞四清，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汉山家的成分是下中农，按说这是个好成分，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父亲虽说在抗日时当过国民党军队的连长，后来在淮海战役中随着团长起了义，却糊里糊涂的解甲归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偏偏四清工作队一来，就查出他父亲曾经加入过国民党，这一下问题严重了，再加上起义后不愿为共产党做事，就被打成了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
汉山虽说不属于专政对象，却成了反革命分子子女，也就是黑五类子女，因此处处低人一等。那年中招考试，他四门功课考了三百八十多分，因为有了父亲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原因，受到牵连，被挡在了高中大门之外，只好死心塌地的当了农民。
汉山考学时受了他父亲的连累，在婚姻上也同样受了他父亲的连累。汉山因为初中毕业有文化，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少。可是女孩家一打听，他父亲是个漏网的历史反革命，吓得连说不行不行，连面都不敢见。介绍一个是这样，介绍两个还是这样。这也怪不得人家女孩子势利，你想想，谁家的女孩子放着清白人家不寻，却专门找他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呀？
好不容易碰见一个不计较汉山父亲是历史反革命的姑娘，愿意同他见面。见面的时候，姑娘如同审讯犯人一样，问他兄弟姐妹几个，房屋几间，每年分多少粮食，他是有问有答有一说一，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最后姑娘又问他会不会吸烟，他说不会吸烟。姑娘问为啥不吸烟，他说吸烟浪费。姑娘问到这里不再问了，两人也就分了手。不几天媒人稍信说，汉山哪都好，就是不会吸烟不好，一个大男人连烟都不会吸，还像个男人吗？还说吸烟浪费，日子肯定过得夹艮（方言，即过日子刻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跟他过日子能享上福吗？就这，吹了。
不久，经媒人说合，又有个姑娘愿意同他见面。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出门时特意买了两毛一一盒的前进烟装在口袋里，当时在农村前进烟算得上最好的烟了，只有公社干部一级的才能吸得起。见面时姑娘先问了他的家庭情况，又问了些生产劳动的事情，最后问他吸烟不吸烟。汉山连忙说，吸，吸！姑娘问吸啥烟，汉山说前进烟。姑娘又问一天吸多少，汉山说一天一盒。
姑娘突然转变了话题，问，恁那个队一个工顶多少钱，汉山说一毛五六。姑娘问家里还有别的经济来源吗，汉山说没有。谈到这里，两人分了手。后来媒人稍信说，汉山吸那么贵的烟，他的劳动收入还不够吸烟的呢，还是个过日子的人吗，不是钻进头不讲屁股吗，跟了他能会享上福吗？就这，又扯直了。
见了这两个姑娘，都没成。汉山心里隐隐作疼，这怎么跟卖辣椒时差不多呀？你说辣偏偏人家怕辣不买，你说不辣偏偏人家又爱好吃辣的也不买。你说不吸烟人家说你不像个男子汉，过日子夹艮，跟你吹了。当你说会吸烟时，人家又说你不会过日子，是钻进去头不讲屁股，又跟你吹了。这真叫人左右为难了，究竟怎样说才好呢？结果，没容汉山想好究竟应该怎样说，再也没人给他说亲了。
汉山自从当了农民后，因为父亲被划为历史反革命，为了表现好一些，每天劳动都是走在前面，早出工多干活儿，还专捡重活儿脏活儿干，想以此赢得贫下中农的好感，以弥补自己出身的不足。谁知道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汉山的表现倒成了一条罪状。造反派说他这样做是有意抬高自己，是贬低贫下中农的高大形象，是找贫下中农的难看，是骗取贫下中农的信任，是居心不良。为此，造反派还专门组织年轻人开了他的批斗会。
如此沉重的一棒当头打来，汉山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积极劳动不行，怎样才行呢？那就破罐子破摔吧，再也不敢早出工、多干活儿、抢着干重活儿脏活了。谁知造反派又不愿意了，又专门为他召开了一场批斗大会，说他是不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和贫下中农对着干，是对贫下中农不满，是对阶级斗争不满，是对抓革命促生产不满，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甚至比他父亲这个历史反革命还要坏，就是现行反革命。
这可怎么办呢？积极劳动有罪，不积极劳动也有罪，只有和贫下中农一同出工，干一样的活儿了。可是这样做也不行，造反派又说他想混进贫下中农队伍中间，想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想对贫下中农进行挑拨离间，想干扰革命的大方向，想破坏阶级斗争，想破坏文化大革命，干脆给他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本来就有些内向的汉山这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把卖辣椒、谈对象和参加劳动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想了想，这天下这样大，竟然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简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并且又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还怎么活呀？越想觉得问题越严重，越想觉得世界越复杂，觉得没啥活头了，头脑一轰，精神彻底崩溃了。
从此以后，村子里多了一个颠颠狂狂、乱跑乱碰、不知道热冷，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春夏秋冬的疯子，嘴里老是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有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