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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人强迫,你为何如此生活——读《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

[英]阿道司·赫胥黎 著;李黎 薛人望 译

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11月

《美丽新世界》描述了这样一个未来世界:人从一生下来就被安排到适合其智力与体力的工作岗位,国家和社会负责教养与送终,没有穷苦、没有家庭、没有约束、没有离婚烦恼、没有正室和小三的斗争、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苦难、没有衰老、没有病痛、没有科学、没有艺术、没有宗教;有富足的食物、有随便恋爱的自由,有解放的性生活,有突然死亡,有解决烦恼的迷药,有众人相亲相爱的合唱,有眼花缭乱的体育活动、娱乐游戏和充满感官刺激的电影。

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世界吗?

阅读的时候,很可能觉得不是。因为作者从一开篇就清清楚楚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如何被强制、被灌输,基因如何被设定、胚胎如何被产出、道德如何被植入、书籍如何被消灭。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所有令人不快的不自由,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幸福”都生成了天然抵触。原因无他,只因为对“自由”的向往先天存在每个人心里。

然而生活中呢?如果没有极权政府强制灌输,你会不会主动选择这样一个世界呢?

环顾一下周围,我们和身边人,选择并且践行的生活是什么。多半是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工作,一个情投意合的伴侣,一种休闲的生活。一部分自认为智力能力超于常人的阿尔法(书里的精英)每日思索创业或者在职场向上爬,另一些从小到大在考试中已将自己定位为贝塔及以下的人(书中的大众)则希望找到工作简单、报酬丰厚的事,希望日子过得舒坦,有家、有车(书里是飞机),有异性可以交往。无论是现实中的阿尔法加还是贝塔及以下,业余时间都在寻求聚会社交、观看大片、体育娱乐、恋爱八卦、喝酒买醉,偶尔享受出轨的乐趣,花许多钱保养身体,试图靠美容留住青春,享受科学成果而不懂科学,除了装逼就对古典文学和艺术不感兴趣,没有信仰,谈论宗教却只当做时髦的事物。

这世界多么像书中所写,就好像一道菜谱烹饪出一道菜。可是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世界?是作者在影响我们吗?是极权统治者在控制吗?是谁在强迫我们?谁在给我们灌输睡眠时的社会指令?

如果将这一切归因于极权政府,实际上是化解了问题的复杂性。现实中中央政府发动过政治斗争、宣传过为国牺牲、惩罚过叛党叛国,更像是《一九八四》中的严肃无情,却没有发动过恋爱运动、宣传过娱乐八卦、惩罚过疾病衰老。是的,《美丽新世界》中出现的社会工程和控制至今未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没有人强迫我们,我们今天生活在这样一个精神肤浅的“幸福”世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美丽新世界》为了创造这样一个社会,可谓费尽心思:用基因技术和胚胎生产线制造不同等级的人,用睡眠灌输法让大家安于现状、追求幸福,用消灭书籍的方式让人忘记哲学和莎士比亚,用丑化历史的方式让年轻男女厌弃家庭、沉醉于性泛滥,用流放叛逆者的方式让聪明人放弃追求真和美。真是到了技术无所不能、政府控制一切的程度,对人的心灵灌输无孔不入、细致入微。这一切,都是为了个体的“幸福”和社会稳定。政府不怕花大力气,似乎若不费力控制,社会就要脱轨。野蛮人为了争取苦难和读莎士比亚的自由,要拼尽全力对抗才获得。

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么费力。真实的世界中,这一切不需要有人控制和天天监视,就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作为进化到今天的个体,对安乐和幸福的追求变成了一种生物本能,对种群稳定的维护也写进了物种的基因里,社会化的人类天然有融入周围人群的自然需求,而思考哲学、宗教更像是人在痛苦时寻求的解脱,一旦什么都不缺,似乎再无这方面需要。于是,在一个没有控制、没有监视、随时随地充满选择的世界里,我们仍然活得像是被安排一般,活在不想要追求科学艺术、只要追求安乐幸福的集体生活中--活在美丽的新世界。从这个角度讲,赫胥黎比谁都了解人性。这或许也就是小说的魅力,向我们指出显而易见、却没有人说出的人性。

在书中,正如在《一九八四》中,最令人愤慨的莫过于禁书、禁止人了解历史和思想,我们天然的骄傲,让我们对这一类行为最为深恶痛绝。秦始皇做了很多好事,抵不过做一次焚书坑儒更招恨。可是现实呢?当我们可以接近浩瀚的古典思想库,我们真的会读吗?除了一部分因为政治缘故被禁止的书籍,我们可以接触到近乎无穷的书籍,尤其是传统的经典,可是有多少人会真的去读,而不是仅仅听说过一个名字?没有人阻止我们读莎士比亚,可是我们读过吗?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舶来品,那么《离骚》你完整读过吗?对于很多人来说,对经典似乎都不如对禁书有兴趣。也许让人愤慨的不是不能读莎士比亚,而是“禁止”这件事本身。所以一个真正聪明的暴君应该让他的国度充满所有书籍,于是一般人都失去了翻书的兴奋。人都是被自己的心所驱使,比起真和美,人们对幸福和刺激更感兴趣。“只要是群众掌握了政权,重要的就会是幸福而不是真与美。”总统在对野蛮人的一番说教中,曾有这样尖锐的判断。

说到底,我们真正的问题归结于:如果我们都能幸福,为什么还要读莎士比亚?在自由的环境中,我们选择什么,又为了什么而斗争?为了与众不同、为了超越众人是动机之一,然而仅仅是追求卓越,目的是非常可疑的,一个人可以谈论莎士比亚而显得知识渊博,然而遇到另外的场合,为了更大的名气,也完全可以抛弃莎士比亚而选择莎莎或亚亚。人的叛逆和人的追求在他失意落寞的时候都显得自然,一旦获得幸福和成功,还会不会坚持就是疑问。《美丽新世界》中的伯纳,起初不合群、有思想而具有叛逆精神,然而成为社会名流之后,却自然与他批判的世界和解了,关注于名声,变得容易嫉妒而忘却了思想。这也是书里最有洞见和批判性的描写之一。对我们来说,除了获得卓越和渊博的名声,还为了什么读经典?如果只是一辈子平凡生活的普通人,读莎士比亚的动力和意义又在哪里?

这就是我们面对现实版“美丽新世界”的终极问题:如果没人强迫,我们要如何生活?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如果集体的力量就是生物性与人的本能,那我们要反抗还是遵从集体?我们是否自愿进入了那个平庸的美丽新世界,而不再需要其他?甚至连反抗也不再只是勇气问题,而是动机问题:如果得到了幸福,我们又为什么要反抗?

在我们的时代,当极权的触角逐渐从个人生活中退出,我们不需要像野蛮人扔掉政府的药片那样来显示反抗,反抗变得异常简单,只要一次孤独的思考,一页静默中的莎士比亚,就足以构成对世界的反抗,可问题是:我们要反抗吗?

《美丽新世界》是一本富有洞见的书。不仅仅在于它预言了可能的世界,更因为它分析了多种人性的所作所为。书中令人感概的片段有很多,除了伯纳的成功令人唏嘘,还有许多意味深长的情节:落到野蛮人村子里的琳坦哭着责打儿子,因为他的存在,她不能回到文明世界,而与此同时,母性的本能又让她怜爱地抱住儿子--这是文明的力量与生命的力量在斗争;野蛮人约翰为了捍卫艺术的自由,选择反抗强权,到流放地独自生活,然而他的勇敢并不足以让他质疑从小被灌输的另一种观念:有关宗教对贞洁的刻板规定,于是只能痛苦地鞭打自己--这是对洗脑的反抗和对洗脑的依赖。

客观来说,《美丽新世界》不是一本文学性很强的小说,它的说明力量远远大于故事,里面的对话和描写更多像是解释新世界的方方面面,而不是喜怒哀乐的情感推动,时常跳跃,时常有大面积科学论述,时常容易让人迷失,失去阅读的兴趣。然而,如果刨除这些苛责,从宏观视角领略这本书的艺术,则很容易被打动折服。它有一些相当精彩而有争议的论断,例如将完全的精英群体放置于小岛上自治,最后会导致无穷倾轧和相互残杀;例如:“一切条件设置的目标都是:让人们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这些论断没有占据很多篇幅,往往是对话中的一笔带过,但却给阅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

《美丽新世界》这几年才逐渐被国内大众所熟知。这主要归因于《一九八四》的普及和一本叫《娱乐至死》的富有洞见的畅销小书。《美丽新世界》与《一九八四》、《我们》并称为反乌托邦三部曲,《娱乐至死》指出,《一九八四》的世界并没有成为现实,现实的世界更像是《美丽新世界》的预言--赫胥黎说对了,而不是奥威尔。这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其实并不公平。他们二人是无法比较的,这涉及到关于预言家的经典问题:如果有两个预言家,一个说出了预言,让人类成功避免了灾难,另一个说出了预言,人类还是不可避免地步入了灾难,那么哪一个更伟大?在我的观念中,两个人同样伟大,因为让他们伟大的不是结果,而是洞察。

《读药》书评人介绍:

郝景芳,新生代科幻作家。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之后继续攻读,获清华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曾以《谷神的飞翔》获2007年首届“九州奖”暨第二届“原创之星”征文大赛一等奖,凭借《祖母家的夏天》获2007年《科幻世界》科幻小说“银河奖”读者提名奖。现出版长篇科幻小说《流浪玛厄斯》、短篇小说集《星旅人》、游记《时光里的欧洲》等。其中《流浪玛厄斯》的主题是人类今后移民火星的世界形势。在这部小说里,火星是一块新大陆、一个乌托邦。地球开发火星,火星随后独立,建立一套自己的社会体系,两个世界就此隔绝,独立发展,历时百年。随后它们又建立起了联系,两个不同背景的年轻人相互接触,两个世界的文化也开始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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