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海的女儿

去年春天,涛涛躺在床上看电视新闻,他说,这个蛮好,下趟我也要。口气稀松,像一个逛商场的贵妇无意中瞥见了什么,就伸手买下,毫不犹豫。

几天后,我们认真商量了未来的事,他没变卦。我晓得他并非出于环保,也不为了省墓地的钱,纯是欢喜赶时髦,做许多人还没做的事,就像年轻时集过的香烟卡片,买给我的闪电球鞋,和认识各种陌生人一样。他迎接一切新鲜的事物。

今年春天,我带他去了大海。

关于死亡的讨论,我和涛涛难得的一次,是在饭后散步进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不谈抽象的、宏伟的话题,只在具体的、当下的人事中周旋。我想,我能在匮乏的日脚之中获得不疲倦的快活,全数是他教的。

那个夏夜我们走在桥上,照例和那位叫老陈的环卫工人碰了面,他坐在自己的扫帚柄上抽烟,像哈利波特的同班同学。桥头是摇着蒲扇乘凉的老人,桥下淌着平静的运河水。

老人们谈论着小区里一位年轻人的离世。涛涛听过,便自说自话起来,人么,总归要死的,不过是早走晚走的事体。你以为多活几天便宜了啊,放到古代现代里看,子子孙孙里看,差几十年也没什么的。活着的人么,掉几朵眼泪水肯定要的,哭过几天,同平常一样活也是肯定的。

小哥,他转向我,老王肯定也要走的,早点晚点,就看老天啥辰光收。你稍微哭两下,哭好了,自家朝前走,晓得的噢,我嘉涛大王的女儿,这种道理会不懂吗。

他说早点晚点的时候,平心静气,像在说一种遥远的命数,全无顾及自己此刻身上的病。我也不愿往坏处想,只说,我晓得,日本电影里也看到过。

啥电影。

叫步履不停。

名字取来蛮好,人一辈子么,上桥下桥,笔直走落去就对了。

而后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骂声,原来她就着昏暗的灯光踩到了狗屎,单脚举起拖鞋要往栏杆上蹭。涛涛指着行道树的底部,诚挚地建议她,狗屎在草皮里容易擦掉。她听从了。

于是那天简短地谈完死,涛涛就开始认真地教我如何蹭掉狗屎。他假装自己的拖鞋底部沾了狗屎,走到树下一方小小的草地里,喏,你看好,要找这种叶片长的草,斜伸过去,先滑侧面,再滑底部,再滑另一侧……像在做一道细致的工序,需要技术,也要耐心。涛涛说,小哥,你来试一下。

我就假装自己的鞋头沾了狗屎,也伸进去蹭起来。涛涛时不时口头指导和示范,似乎想让我擦得更精准些。那天我们在树下逗留了好几分钟,中途他和好几个散步经过的熟面孔打了招呼。

我假装擦完了。

嗯,差不多弄清爽了。涛涛说,这种本事,一般人学不到的。

我乘车到吴淞口,再乘船入东海,等待和涛涛的最后一次告别。

一路上我戴着他的时髦**镜,听我们的聊天记录。涛涛不常打字,很多想不起写法,除了切饭,困觉,孵太阳这些常用词汇,遇到更复杂的表达,他就要说话了。涛涛的话大多以“小哥啊”开头,最常说的是“玩得开心”,其次是“你想我么,我就想你呀”。他的声音洪亮,把耳机调到最小还是觉得响。最常用的表情是一个长毛狗的动图,上面写着“你开心我快乐”。

我们的对话很啰嗦。哪怕是互发红包寻开心也能玩很久。我曾想,等我把这两年的记录看完,就清理容量,只是总也听不完。很多看似无法深究的东西,竟都你来我往地深究下去了,仔细汇报每顿饭的每个菜,好不好吃,自己怎么烧,一起讲妈妈的坏话,或是趁妈妈跳舞去悄悄视频一下。截图总是一个大大的寸头挤在方框里笑,脑袋上架了副宽大的老花镜,加上挑起的浓眉毛,好像早期Office里的曲别针小助手。

遇到了秘密,涛涛也有喉咙压低的时候。

小哥,前面几句我删掉了哦,你去大群里打个招呼,不然妈妈要不开心了。

小哥,我工具箱里藏了钞票,你帮我寻出来,我想吃话梅了。

小哥,我今朝摸乐乐的毛了,哈哈哈。

小哥,这个红包是我从车间群抢来的,先发你一点。

他也会发自己拍的照片过来,一些人像,路上的交警,卫生院的小护士,喝茶的老朋友,捕捉他们很小的表情,边框留着他的手指印。

每当我和涛涛讲起今天见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就很高兴,好好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小哥要出去闯。“出去闯”是他常用的话。涛涛说,去的地方小,就认识周围的人,带我从小东家进,西家出,是他顶自豪的事。去的地方大,就要去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三教九流都不怕。涛涛有一套自己的哲学,小时候他教我不做软柿子,别人打你你要打回来,长大了他又教我不做拼命三郎,上班怎么偷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些涛涛都没有,他有low mover的大仓库。

现在去了大海,大海里有更多朋友可以结交,鱼,虾,海龟,潜水者,塑料垃圾,有更大的地方可以闯,条条大路通畅。涛涛才不会说“不管你去哪,只要看看大海,我都在你身边呀”之类的话。他只说,小哥,你开心,我快乐。

一年一次的集体海葬,市区只去了五十个人。涛涛一定很高兴,他做了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而且现场很热闹,有乐队,有仪仗,鲜花和默哀,还有他去年在电视里看到的采访。妈妈忍不住哭了,她说涛涛太平凡了,甚至可以算失败,开不了追悼会,连吊唁的人也没几个。现在有了为他准备的各种仪式,算是挽回了一些什么,毕竟他最喜欢和最依靠的,总是社会上的陌生人。

他会变成一个隐形人站在船上,抬头挺胸接受献给他的一切。他一定要抢过记者手上的话筒,对着镜头说,是我呀!我就是去年看了你们新闻才来的!办得蛮好,交关闹猛,就是今年怎么没奖金发啦?这不公平,我要同领导讲一讲去……

邻座的家属问起,聊了几句,我给她看照片,她说,这张面孔熟!隐形人也要凑过来插嘴,哎,阿妹!是我呀!老早我们在XX地方见过的呀!你来送谁?好好好,我去寻寻看,放心,到辰光同伊搭伴走!

现场乐队演奏邓丽君时,隐形人拿起司仪的话筒唱。从前他喜欢唱“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后来生病了,不知怎么就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挂在嘴边,可唱得最好最完整的还是“路边的野花儿你莫要采”。这是一个冲向自由的节日,在活人见不到的地方,隐形人正上演一场热烈的海上卡拉OK。

到了最后的时刻,隐形人在骨灰顺流而下的海水中重操旧职,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滑下来,哎,覅挤覅抢,总归会到位的。这位老阿姊,覅自家吓自家好吗,搀牢我,一步步过来。

一二三,好喽,大家再会!

船上的人知道,这是个快活的时刻。

从前读《呼兰河传》,有一处时常感到困惑。在惊人的第三章登场的时候,萧红写了一句“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读来读去,总觉得啰嗦,年龄差距是不会变的,何苦再强调一遍呢。在自然而有力的开篇,这句话里总有半句显得冗余。

对事物的理解往往无法来自他人的提点,必定要出自亲身发觉的体会。我突然看懂这半句话,几乎是颤抖着理解它,是在涛涛离开后的第三天,火化完,我像呕吐似的写了《香烟的故事》,写到老王三十三岁才有了我,后面接着写,我读初中的时候,老王已经靠近五十了。那种熟悉的冗余感立刻跳脱出来,向我透露了废话背后的真相。

那天我列了个表格,从1991开始,我1,你33,我2,34,一路写到我26,你58,我27,就无法写下去了。

成长和衰老是无法抗拒的。两个人的岁数不像公路上的两部车,你追我赶,它从一开始就被限定了。这种间距的前行似乎意味着,对方迟早要消失于你的视野。在他消失前的时间里,你做的加法像是硬生生从他的减法中拿来的,一个人成长的代价被另一个人扎实地背在了身上,你壮大,他萎缩,等你站定,他就碎了。

长到四五岁,祖父快七十了,背后有多大的不舍,要掰着手指头数,希望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希望对方老得慢一点,希望他不要走近那个必然的结局。而这样的不舍,竟是要活到三十岁才能写出来的。当你意识到这种反向的剥夺,意识到自己对将到未到的事实所生发的隐微的担忧和拒绝时,事实早就来过了。所有晚到的东西,只能在写的当下,由写的人以加倍的醒悟来承受。

这是多清晰的事,多重的句子。

我有两首很喜欢的中文歌。一首是腰的《晚春》,一首是杨一的《走西口》。回来的路上,我恰好都听到了。两首歌都有“哥哥你”这个发语词,这三个字一出来,我就会掉眼泪,并不是巧合,它包括过去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和场合。

杨一的调长而衰,又透露着断续的挣扎和竭力,很像吊丧,是一种充满土地气味的诀别。腰的吊丧感更多来自词,一曲挽歌,对人的概括性描述,悲壮又隐忍。这使它们特别适合在行进的空间内流淌。你会随着两边风景的倒退而感到万物的离散,连同人的消失,你的生活的消失,你自身的某一部分的消失。这种消逝又因为它的不可抵挡性,让悲的成分晕开得四平八稳,毫不泛溢。一个人的后退,和另一个人的前行,都是应该的,就像一个浪头翻过,又一个浪头翻过一样,万物心照不宣。

哥哥你 今回的北游

觉悟了生命的充实

领略了友情的真挚

社会阵场上的勇将

在轰烈的炮火中间

别忘却身心的和睦

哎奋勇呀然后休息呀

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涛涛是社会的勇将。涛涛的名字里有大海,可他没有去过大海,他的生活流淌在小溪、小河和自来水之间,这些水是透明的,白的,土黄的,好像不太有蓝色的。

现在去了,东南西北都敞开着,大可***,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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