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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线》:乔布斯眼中的革命

插图:Ryan Alexander

我第一次采访乔布斯是在1983年的11月,现在28年过去了,当时的录音带不知何时弄丢了,我已经找不到了。但我还保留着43页的采访手稿,连上面记录员的笔误都原封未动(比如“Lisa技术”被写成了“出租技术”)。从那次采访开始,我后来还多次采访过乔布斯,现在这些采访稿在我的桌子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好多页脚都被折了起来。乔布斯10月5日去世之后,我不由自主的翻阅这些资料,发现资料勾勒出了乔布斯这些年来形成的独特气质。

首次采访的地点定在了库比蒂诺的一家素披萨店,话题是苹果公司即将发布的Macintosh。当时的我还在《滚石杂志》工作。乔布斯一上来就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猛批了杂志一顿。原来他是因为未能上封面而有些恼火(那期封面人物给了“警察乐队”)。

那天乔布斯穿的很精神,身着蓝色的毛衣和牛仔裤,吐完槽之后,他表达了对苹果的坚定信心,同时还耐心的向我介绍Macintosh。他问我说: “你喜欢它吗?”他对Mac非常有信心,而且肯定我会认同他的观点:Macintosh电脑“酷毙了”。与乔布斯后期的谨慎以及和媒体打交道表现出来的精明相比,1983年的乔布斯还略显稚嫩,有些不修边幅。当乔布斯谈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一段感情“成为泡影”时,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伤感。我问他分手的原因,他回答说,“是因为压力和另一个女人—Macintosh,尽管工作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工作和找一个好女人谈恋爱同时进行,但现在看上去是不可能了。”

我问他害不害怕被寄予厚望的Mac失败,并引发可怕的后果,就像此前遭遇滑铁卢的Apple III电脑。“当然。”他坦言,但并不是担心产品的未来发展。他发问说:“我的神,如果你不愿意走出阴霾再试一试,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钱。我从来没这么做过。我拥有的金钱这辈子都花不完。我只是热爱这份工作而已。如果它证明是另一件失败之作,我就应该考虑是不是还要在这个行业待下去。也许应该去写写诗或其他文章、登登山什么的。”

我问及Macintosh会对他的职业生涯产生什么影响,他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冷冰冰的说:“我没有职业。”暗示他已经脱离了这些俗气的观念。

乔布斯当时就把苹果公司形容成“科学与美学的结合”,在随后的几十年中他不断重复这个说法。当我提及他似乎努力在设计中追求富有禅意的简洁性时,他给予了肯定,还谈到早期看过一本宣传册,白色的背景上只印着一个苹果的图案。

他说:“水果,一个苹果,它所代表的简洁就是终极的复杂。当你一开始看一个问题,可能会觉得非常简单,那是因为你还没了解它的复杂性,所以你的解决方法就会过于简单,往往达不到效果。随后你开始深入研究这个问题,才发现它真的很复杂,于是你拿出了复杂的解决方案。很多人到这就止步不前了,解决方案在一段时间内还是有效的。但真正伟大的人会继续向前,找到问题的根源和关键所在,并想出一个漂亮、优雅、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而这就是我们希望通过Mac所实现的愿景。”

仅仅28岁的乔布斯就已经悟出了奉行一生的哲学思想。作为一个生于60年代的小孩,乔布斯告诉我他对于苹果公司的理想蓝图:成为一家价值100亿美元的公司,并且不丧失其灵魂。那天早些时候,几个工程师告诉我乔布斯的座右铭:“宁为海盗,不当海军。”

我问乔布斯那句座右铭的含义是什么。他解释说:“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做不出伟大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对自身的要求不够高,而且没人强迫他们去尝试。没人会跟你说:‘嘿,去做伟大的事情吧,那就是这儿的文化。’如果你建立了这样的文化,人们就会完成比他们自己想象中更伟大的事情。成为一名海盗意味着要跳出我们思维的局限,只有一小拨在从事伟大工作的人才会被载入史册。”

他已经在思考他可能会留下的遗产了。实际上,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现在是这个行业的元老之一了,”他指出他甚至出生在比尔·盖茨之前,“你能相信吗?我已经在这个行业待了七年了。”

在漫长的午餐最后,乔布斯为他的倦态向我表示歉意说:“有段时间真的很艰难,但是生活充满了趣味,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插图:David o’Brien

后来的情况是,尽管Macintosh电脑获得了铺天盖地的好评和一群狂热的追随者,但它的销量并没有达到苹果的预期,而且在1985年乔布斯离开了苹果公司。在他“被放逐的时间里”,一直到乔布斯创建NeXT电脑公司以及接管皮克斯动画公司,我都很少和他联系。等到他1997年被任命为苹果公司的过渡期CEO,那时我在《新闻周刊》(Newsweek)工作,又对乔布斯做了一次采访。在宣布乔布斯回归的几天后,同事凯蒂·哈夫纳( Katie Hafner)和我询问了他对于回归的感受。他在电话里坚持说,他其实并不想成为苹果的全职CEO,现在的职位只是临时性的。他仍会继续管理皮克斯的运营,实际上,他刚刚和迪斯尼公司签订了一份制作协议。另外,他现在也有了家室。(事实证明,拼命工作和谈恋爱之间并不矛盾。)

乔布斯对我们说:“生活很美好。我们宣布与迪斯尼合作那天是我的生日,那是给我很棒的一个生日礼物。”他说随后接到了一名苹果董事会成员的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回苹果。乔布斯认为苹果的问题不在于人员,而是缺乏领袖。他解释说:“尽管我算是一名游泳或跑步运动员,但我从事的是团体运动。我想对于这些人来说,我只是代表了他们所热爱的苹果精神。”乔布斯相信“只要苹果的价值观能够重新摆正,”公司就能够重新崛起。

他仍然用健身进行类比:“公司要想恢复以前的身材,需要在健身房里做大量的练习,而我也许可以当当训练师这个小角色。”

当然,那只是乔布斯过分谦虚的说法,我是在下一次遇见他时才意识到这一点,当时他正准备发布新款iMac。我们聚集在苹果总部四层的一个套间里,前CEO吉尔·阿梅里奥(Gil Amelio)数月前刚从这里搬走。乔布斯当时穿着一双拖鞋和一条刚到大腿根的毛边短裤。他所在的办公室很宽敞,位于楼层的角落,他在里面胡乱的修改演讲要用的幻灯片,他说:“我从来没进过这里,你知道他还想建一个私人房间吗?那会花掉50万美元。”我们换到一个小办公室,大概有两个小卧室的大小,乔布斯更喜欢那里。他让我在外面等了会,自己在里面回了几个电话。刚开始他与皮克斯的一名经理说了一会,批准了一笔能够提高《玩具总动员2》制片效果的巨额开支。接着和杰瑞·宋飞(Jerry Seinfeld)聊了聊,问他能不能在苹果著名的“非同凡响”广告中使用《今夜秀》的几个片段。(乔布斯说,《宋飞正传》是他们家唯一收看的电视节目。)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大会议室,长长的会议桌上摆着一个盒子大小的东西,盖着一块黑布。他没有立即讨论那个东西,而是继续解释他决定回归苹果的详细原因。他说:“我之所以这么做,是觉得拥有了苹果之后的世界会更美好。我从20岁开始就开始拼命地工作,现在我已经40岁了,希望能够在苹果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也是为我内心对苹果的热爱。”

乔布斯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四格矩阵,与我分享了关于苹果转型的计划。他说苹果将会削减其臃肿的产品生产线,每一格只保留一款高质量的产品:消费类和专业级别的台式机以及笔记本电脑。其他所有的产品将被舍弃。(出人意料的是,乔布斯最难舍弃的是掌上设备Newton,感觉到它还可以很成功。不过他需要那个团队的人员转到苹果的核心产品工作。)

现在他准备让我看看黑布下的东西。他像演戏一样地掀开黑布,露出iMac的庐山真面目。那姿势就像是舞台表演者,但听到我说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熟练的表演者,乔布斯打断了我,有点烦躁地说:“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是表演者,这让我听上去就像是巴纳姆(PT Barnum),好像我是在向别人推销万金油。”

如果说乔布斯在离开的时间里对自己做了很多反思,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们。我问他与在苹果第一个任期的他有没有什么改变,他回答说:“我没变。”而当我问起他不在苹果的那些年里都学到了什么,他选择了拒绝回答。“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我太了解自己了。”

我继续施压说,金钱和名誉肯定对他有一些影响。“我们在苹果早期就取得了一些成功,所以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很有钱了。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不会让金钱破坏我的生活。另外我对公共事务的态度也是一样的。读了那些写我的文章之后,我就已经不相信别人写的文章了。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

我提醒他之前说过的“要让苹果成为市值100亿美元的公司,并且不丧失其灵魂“的那句话。乔布斯说我戳中了这个故事中最伤心的部分。现在的苹果已经失去了灵魂,成为了一个反面教材,也是他一直不希望其变成的样子。听上去好像是说要发展,就不可避免的会导致妥协。“但在我的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认为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说道。

2000年,他去掉了CEO的“临时”俩字,开始了苹果一系列的成功之路,最终将苹果带到世界上市值最高的位置,乔布斯也成为时代最具前瞻性的商业领袖。最后经证明,乔布斯对价值100亿美元的苹果梦做得还不够大胆。

插图:Martin Ansin

与此同时,我有幸能够坐在科技史最伟大展会的前排。每当苹果发布一款新产品,我有时能提前饱个眼福。如果没能有这个机会,我会在发布会之后告诉乔布斯我的看法。尽管乔布斯对“表演者”这个词非常抵触,但他确实成为了一名伟大的表演者,因为他将对产品的喜爱演绎得淋漓尽致。1999年7月,我再次来到苹果总部(无限循环路一号)的那个会议室,欣赏第一款融入了乔布斯美学理念的笔记本电脑iBook。设计总监乔纳森·艾维(Jony Ive)和营销副总裁菲尔·席勒(Phil Schiller)和我们一起观看了乔布斯几天之后即将进行的幻灯片演示。乔布斯以讨论苹果的复兴开始,随后向大家展示这款产品,强调了其引人注目的设计:白色配蓝莓色或者白色配橙色。(他说:“酷的东西不一定都得是暗色调的。”)在一阵欢呼声中,他打开电脑说:“里面有很多东西,你想登陆互联网···让我们去看看苹果公司的网站···这就是苹果的网站。”

当时我觉察到电脑并没有连网线。乔布斯对此感到很欣喜。

“噢,你注意到了什么?是的!!”

苹果公司是率先采用Wi-Fi技术的大公司之一,这是一种前途未卜的新无线技术。乔布斯迫切地想要展示给我们看,随即登陆Quicktime官网,开始欣赏一部007电影的预告片。

乔布斯说:“把它拿起来,跟我来,让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自己举着iBook,就像一个西班牙服务员正晃晃悠悠地端着一盘餐前点心。

他大声说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走在这个行业的前面,看看我们的成果!”

乔布斯开始围着会议桌跳着欢快的曼波,屁股左右扭动着,而席勒和艾维在一旁开心的应和。是的,他就是表演者。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终极果粉。

乔布斯常常会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迅速转移到他的团队。他可能会讽刺其竞争对手,通常会在他给出最恶毒的评价之前叫我放下手中的笔。但并不总是这样。他从来没有回避过对微软以销售为导向的抨击。(乔布斯曾于2002年冲我咆哮着说:“史蒂夫·鲍尔默喜欢电脑吗?迈克尔·戴尔喜欢电脑吗?这些人不喜欢他们所创造的东西,但苹果人却不一样。”)乔布斯还明确表示,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苹果公司也为了追逐短期的利润而牺牲了他更青睐的长远眼光。

以下是乔布斯这些年来比较少见的一些瞬间,但这些不为人知的片段却表现了他更感性的一面。

1999年7月:我问乔布斯有没有看过TNT出品的电影《硅谷传奇》,一部讲述他和比尔·盖茨关系的传记片。他看了,还是在上映的当天晚上看的。他表示:“我设想到第二天一走进公司,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那天晚上拉里·埃里森(Larry Ellison)过来找我,他和他朋友、我妻子和我一起观看了那部电影。电影很粗俗,相当的没有气量。但就演员来说,诺亚·怀尔(Noah Wyle)绝对做了不少功课,包括我的性格特点和怪癖。所以第二天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觉得他演得不错。电影很烂,但这就是生活。”

2004年1月:乔布斯在每次Macworld展会后都会接受几次采访。一天中最后的那次采访往往风险是最大的,但同时也有可能是最有收获的。如果乔布斯累了,你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如果他感觉还不错,可能会比预期15分钟的时间还要长。通常情况下,他会靠在沙发上,喝着小茶,新推出的产品就摆在前面。他会问你:“这是不是很神奇?其他人可做不出这种东西来。”

在这一天,乔布斯刚刚发布了音乐编辑软件GerageBand。不过我却希望了解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当月即将要庆祝的Macintosh 20周年。我问他20年前,有没有预见他所谓“酷毙了”的电脑现在长什么样子。他回答说:“我会完全震惊的。Mac电脑一次只运行一个程序。它是一个工具,可以是铁铲、锄头或者螺丝刀。但是这个东西”,他指了一下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就像一个环境。就像360度全方位被包围一样。我们那时甚至还没有电子邮件!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Mac电脑现在是我的通讯设备,我的电子邮件,我的音乐以及所有我一切事情。比如说,我和家人待在一起,我去公司开会,我开车、吃饭、用电脑。这就是我的生活。”

2003年10月:我一直很享受乔布斯推出新iPod的发布会。每次发布会结束之后,乔布斯会在后台把所有ipod排列在一起,就像是提夫尼柜台中的订婚戒指一样,然后他会告诉你他最喜欢哪一种颜色。这天下午乔布斯发布了最新的iPod软件。我询问他为什么使用了与平日不同的开场音乐。这次他没有沿用传统的鲍比·迪伦(Bob Dylan)或者感恩而死(the Grateful Deal)的歌曲,而是选用了约翰·卡什(Johnny Cash)翻唱的甲壳虫歌曲《珍爱今生》(In My Life)。乔布斯承认他选用这首歌是为了向刚刚去世的卡什致敬,就在他妻子琼·卡特·卡什(June Carter Cash)去世的四个月之后。

乔布斯说:“那是他最后的几首作品之一,他去世时,我去了现场,看了约翰·卡什所有的遗物。这让我非常感动。你似乎能够听见他对妻子的吟唱。”歌词如此写道:所有这些地方都有属于他们的瞬间,还有爱人,朋友,我都永远记得,有些人死去了,有些人还活着,在我的生命里我爱他们的所有。“在这个快音乐的年代,能够有这样的音乐让我们放慢脚步去欣赏真的是不错。”

而就在那个月,乔布斯得知自己被确诊患了胰腺癌。

2004年1月:第二年夏天,当我因为《新闻周刊》的采访再次在库比蒂诺见到乔布斯时,他脑子里肯定盘旋着死亡的念头。我掏出iPod,我当时把它用作录音设备,他震惊地的发现机子居然套了一个塑料外壳,这是他十分厌恶的东西。他要求我去掉那个外壳,告诉我说:“我认为机子本身的不锈钢外壳就很漂亮,可能这就像我们人类一样。我的意思是,明年我就要满50岁了,自己就像是一个满身划痕的iPod。”

那个比喻当时就像是一个笑话,不过等我知道乔布斯开几个礼拜之后就要进行癌症手术,我感到非常的辛酸。

在乔布斯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很少和他见面。由于因病请休,所以他不能接受很多的采访。而后我又跳槽到《连线》杂志,意味着我不会像以前那样频繁的发文章。极其偶然的时候,我会发邮件给乔布斯,看看他是否就某个话题在幕后发表点看法,只是分享一下他的想法。他愿意的时候他就给我回复,随后我们便会进行漫长的谈话。

今年年初,我去加州访问,那时乔布斯正在想在休最后一次病假,我的朋友约翰·马尔科夫(John Markoff)联系了他。马尔科夫主要为《纽约时报》报道科学和技术方面的新闻,他报道乔布斯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他写信给史蒂夫问我们可不可以去拜访他,并不是为了采访,只是闲逛一下,聊聊天而已。乔布斯同意了,我们第二天就碰面了。没有录音机,没有笔记本,那一个半小时的谈话是那么的温暖和悠闲。

我离开时脑子里知道,对乔布斯而言,他很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他会花时间和妻子、孩子待在一起,力所能及地为公司做事。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停滞在了2011年的10月5日。

几年以前,乔布斯曾经解释过他是怎么选出苹果“非同凡响”广告上的那个图案的。他说:“那是我工作中最棒的一个部分,我们苦苦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你是如何向别人传递你的喜好、价值观等,如果你对某人并不是很了解,你可以问他们,‘谁是你心目中的英雄?’通过了解别人的英雄,你也可以了解到他们身上很多东西。”

如果苹果再来一遍那次营销活动,我已经知道我的英雄是谁了。

高级作家Steven Levy(steven_levy@wired.com)同时还研究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

译者 z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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