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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林杰:对“君子不器”之解读

  

  摘 要:孔子曾说“君子不器”,对于这句话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通说认为作为一个君子不应该像器皿那样只有一定的用途,而应该多才多艺,无所不能。但其实这句话还可以从其他角度得到新的解读。

  

  关键词:论语君子不器;工具;解读

  

  在《论语•为政》中有这样一句很值得让人玩味的话:“子曰:‘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由于该句没有上下文,也无太多可确证的资料,因此人们很难断定孔子是在什么情景下讲出它的。这简短的四个字,给后学之人留下了广阔的解读空间。

  

  一

  

  “君子”一词在西周指贵族。《书•无逸》:“君子所,其无逸”,郑玄曰:“君子止位在官长者。”在《论语》中,“君子”有时指有德者,有时指有位者,通说认为,“君子不器”之“君子”专指有德者。但笔者认为,两者兼而有之,只不过指有德者的成份更大一些罢了。因为“君子不器”这句话出自《为政》篇中,该篇的内容中涉及到孔子“为政以德”的思想、如何谋求官职和从政为官的基本原则(当然,该篇还包括其他一些有关学习方法和孝悌思想的内容),由此观之,孔子在这里说出“君子不器”,虽然可以认为君子是指有德者,但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有位者,理解为孔子有对为官者、有位者隔空喊话的味道。可能有人会驳斥说“为政”这一标题乃为《论语》编撰者所加,不足以说明孔子此处之“君子”有指有位者之嫌。但是,我认为,既然编撰者将“君子不器”一章列入《为政》篇中,必然有它的道理,要不然,为何不把此章列入其他篇中呢?況且将此处之“君子”理解为二者兼具,也完全能够讲得通。

  “器”字作何解释?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到:“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守之。” [1]可见,“器”字的本意是“器皿”、“容器”之义,后引申为“器量”、“才用”和“人才”以及“器重”等意思。而在《易传•系辞上》中所讲的“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器”则是一个哲学术语,指有形的具体事物。那么在“君子不器”中的“器”是什么意思呢?“君子不器”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二

  

  对于“君子不器”之含义,何晏在《论语集解》引包咸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这是目前已知的对“君子不器”的最早文本解释。)又引邢疏:“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济川,车舆以行路,反之则不能。君子之德,则不如器物,各守其用,见几而作,无所不施也。”[2] 朱熹则在《论语集注》中进一步讲到:“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3]

  何晏、邢昺和朱熹对“君子不器”之解释对后来的学者影响甚大,多数人在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即便有所阐发,也皆以此为本,把“器”字理解为有形的、具有某种特定用途的含义。把“君子不器”理解为作为一个君子不应该像器皿那样只有一定的用途,而应该多才多艺,无所不能。现举出几例为证。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把这句话译为:“君子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并在注释中讲到:“古代知识范围狭窄,孔子认为应该无所不通。后人还曾说,一事之不知,儒者之耻。虽然有人批评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但孔子仍说‘君子不器’”[4] 。南怀瑾在其《论语别裁》中说:“因为‘为政’要通才,通才就要样样懂。‘不器’就是并不成为某一个定型的人,一个为政的人,就要上下古今中外无所不通。”“所以君子不器放在《为政》篇,就是说明为政在这方面的道理,换句话说:‘允文允武’,也便是君子不器的说明。”[5] 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将此句释为:“孔子说:“君子不是器具。”并写到:“这句话今天可以读作人非robot(机器人),即人不要被异化,不要成为某种特定的工具和机械。人‘活’着不是作为任何机器或机器(科技的、社会的、政治的)部件,不是作为某种自己创造出来而又压迫、占领、控制自己的‘异己的’力量(从科技成果到权力意志到消费广告)的奴隶。人应使自己的潜在才能、个性获得全面发展和实现。”[6]

  在主流释义因其信者众多而无所顾忌地大行其道、肆意蔓延之时,不免让人产生这样一种疑问:“这种主流的说法真的权威吗?”带着这种疑问,我特意在下文中介绍几种非主流的说法。

  有人把“器”解释成“东西”,于是“君子不器”这句话就可译成“君子不是东西”。但这在汉语里面是一句骂人的话,孔子显然不是要去骂君子的,所以这种解释是有问题的。前段时间我读毛起先生的《论语章句》,他对“君子不器”的解释很有意思。他把“器”字理解成通假字,即通“气”。他说:“君子不怒者,以一切事物皆有其繁杂之成因,非可仓卒而变动,若一不如意,辄对之发怒,则非特于事无补,且于己身有大害也。孔子不怨天,不尤人。” [7] 或许,在毛起先生看来,当时孔子讲的就是生气的“气”,而《论语》的编撰者在编撰此书时,却出现了笔误,把“气”写成了“器”,后学之人误以为孔子说的就是“器”,故皆从“器”字而释之。

  法国学者安德列•莱维(Andre Levy)在其《试论〈论语〉中一个四言句的翻译》一文中列举了一些法国汉学家对“君子不器”这句话的解释。例如玻狄耶(G.Pauthier)(1845):“哲人说:‘高级的人不是一个被用作日常用途的无足轻重的工具。’”顾赛芬(S.Couvreur)(1895):“大师说:‘智慧之人不象器皿或工具,(只有一种用途,他是什么都能干的)。’”奥托(H.Otto)(1896):“孔子说:‘智者无局限性,(他一切皆善长)。’”莱斯利(D.IJeslie)(1962):智者说:‘一个高贵的人既非器皿,亦非工具。’”程艾兰(A.Cheng)(1981):“大师说:‘君子不是只有一种用途的工具。’”利柯曼(P.Ryckmans)(1987)“大师说:‘一个有教养的人并非一只瓦盆。’”对于这些解释,安德列•莱维认为它们并不够好,他认为“君子不器”应解释为“君子不把任何人当器皿对待”。[8] 因为在他看来,儒家思想似乎更接近于一种积极进取的道德观念,而非防御思想。我认为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记得杜维明先生有一次来四川大学讲学,在谈到“君子不器”时,他把此句与康德的道德哲学联系在了一起,认为“君子不器”应理解为君子不以人为手段而以人为目的。丁纪先生在理解杜维明先生的这种解释时认为:“他人(‘民’)非我之手段、工具而为其自身之目的,我(‘君子’)亦非我之手段、工具也,我于任何意义上一旦为工具,他人亦无时不有堕为工具之危险。”[9] 这种讲法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三

  

  前而罗列了一些学者对“君子不器”的解释,究竟何种解释正确,我认为只要能够自圆其说,皆为正确。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因为谁也不敢肯定孔子当时就是在此种情形下而非彼种情形下说出这句话的,大家所做的只能是揣测而已。不过,虽然不存在谁对谁错这一说,但对于一种解释,毕竟有着孰优孰劣的问题。《论语》编撰者将“君子不器”一章列于《为政》篇之下必然意有所指。若仅从是否为通才来作为君子之判断标准似有庸俗化之嫌。而毛起先生将“器”解释为“气”,由于笔者在其他古籍文献资料中尚未找到“器”通“气”之佐证,因此这种解释实难让人信服,即使它能够说得通,也不免让人觉得此种释义之境界似乎过低了点。安德列•莱维把“君子不器”解释为“君子不把任何人当器皿对待”其实也就是说君子不把任何人当工具对待,亦即君子不以人为工具,这实则与杜维明的解释相差不远。当然,杜维明的解释似乎更为明确更为精辟一些。但杜氏之解释与孔夫子之本意是否吻合,实难断言,我在此亦无意深究,不过,总觉得用西方哲人所提之理念来阐释东方大儒所说之话语,似乎尚值得商榷。

  在参考了诸学者之解释后,对于“君子不器”这句话之含义我的确应该给出自己的一番解读了。对此,我还是打算从前面已经提到的在《易传•系辞上》中的“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句中寻找突破口。在这里,“器”与“道”是相对的,可以理解为一个是有形的具体的物,一个是无形的抽象的理。这是中国古代思想的两个基本概念。我认为,“君子不器”的实质是在强调与“器”相对的“道”,孔子在此并非认为君子根本就不能追求“器”,而是说作为一个君子不应该过多地追求“器”,而应该致于“道”。我不喜欢教科书和一些相对权威的学者所做之讲解,我更倾向于把这里的“器”理解为物质利益或功利性的东西,而把“道”理解为某种更为崇高的东西(虽然我尚未想出较为恰当的词语来将之表达出来)。我将“君子不器”这句话解释为作为一个君子不应该过多地追求功利性的东西,不应该沉湎于酒色财气,而应该崇尚“道”,追崇那些看似无用实则颇为有用之“道”。这种“道”要求君子应该有远大之抱负,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君子之称号,也即是说,只有达到“不器”之境的君子,才是真正的君子。总之,在我看来,“君子不器”这句话,既是孔夫子对当时那些自诩为君子之人的所作所为的针砭和批评,又是孔夫子为后学之人所指出的一个君子(或欲成为君子之人)所应该秉持的处世操守和所应该追求的人生奋斗目标。

  钱穆先生曾说:“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面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10] 我对“君子不器”之解读究竟能否让他人眼前一亮并有所感触,实不敢苛求与希冀,只要能让我自己“智慧日进,道义日开”,实已足矣!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49.

   [2]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9.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57.

   [4]杨伯峻.《论语译注》(简体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6:18.

   [5]南怀瑾.《南怀瑾选集(第一卷)•论语别裁》[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89.

   [6]李泽厚.《论语今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61—62.

   [7]毛起.《论语章句》[M].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15.

   [8]安德列•莱维.《试论〈论语〉中一个四言句的翻译》[J]. (法)龙巴尔、(中)李学勤主编.法国汉学•第一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204.

   [9]丁纪.《论语读诠》[M].四川:巴蜀书社,2005,4.

   [10]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41.

  

  原文载于《商品与质量》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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